和向小強想得不差,背完這首詞後,屋裡一片寂靜。
鄭家父女對視一眼,都很小心地望著朱佑榕。
朱佑榕一手托著腮,一手把無意識地玩著她的官窯茶盞,彷彿沉浸在這首詞的字句裡。片刻後她才長歎一口氣,輕聲問道:
「宋朝李之儀的《卜算子》,改了幾個字。……向先生,你說這首詞就是寫在炮彈裡的煙盒上的?」
「正是。」
鄭恭寅也輕聲感慨:
「兵工廠裡都還有如此心念大明的人,這說明北方的百姓並不是全部不認同我們了……滿清三百年的奴化教育啊,聽說淮河以北的老百姓大人小孩都不知道岳飛是誰,不知道文天祥是誰。他們只知道當年大明朝喜歡吃人肉喝人血,專挖童男童女心肝做丹藥……是他們清朝及時入關,秋毫無犯,解救了蒼生。但是,今天聽到這首詞,才知道北地竟然還有百姓在翹盼王師……」
「只願君心似臣心,定不負孤忠意……」朱佑榕聽著鄭恭寅的感慨,竟像著了魔一樣,默默念著最後兩句,「只願君心似臣心……」
向小強冷眼旁觀,不去打擾她,由著她去感慨。
朱佑榕突然道:
「那煙盒呢?現在在哪兒?」
鄭恭寅忙說:
「應該還在錦衣衛那裡吧。」
「我要,拿來給我,」朱佑不容置疑地說,「現在就要。」
鄭玉璁趕忙拉鈴吩咐人去辦。
「只願君心似臣心……」
朱佑榕把臉埋在雙掌裡,悶聲念著,過了一會兒,抬起臉來,臉上已經有了淚痕。
鄭家父女大驚,趕快靠上前來:
「表姐……」
「榕榕……」
鄭玉璁遞上一條毛巾,悄悄地說:
「表姐,你不要想那麼多……」
朱佑榕擺擺手,接過毛巾擦了兩下,用鼻塞音輕聲道:
「好了,我沒事。」
向小強很驚訝地目睹這一切。他欣喜地發現,這首詞在這位朱小姐身上發揮了強大的作用,遠遠超出他期望的。
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觸動了朱小姐。貌似明朝女孩子一聽這首詞就流淚的?
可能她是大明皇室,觸動特別強烈的緣故吧。
朱佑榕雖然嘴上說她不是公主,但向小強並不那麼簡單地就信了。看到朱小姐的反應,他越發斷定朱小姐是一位重要的皇族,可能是公主,也可能是郡主。這幾句詞應該讓她想到自己父兄、自己祖先一代一代未盡的事業。
向小強也努力被這種情緒感染著。他不但要分享這種情緒,還要狠狠地抓住眼下難得的機會,一定要讓這些皇室權貴繞過內閣,直接干涉派兵營救。
至於是否因此引發戰爭,向小強不打算理會。他來到這個時空,已經為明朝做了很大的貢獻,對得起他們了。現在他要取回自己應得的那一份。
「朱小姐,」他說道,「今晚的會議,作為一個局外人,我覺得最能打動我的就是潛艇部隊司令的一句話。我記得當時在爭論潛艇營救是否可行的問題。當時海軍次長……」
「等等,」朱佑榕擦完眼睛,放下毛巾道,「潛艇部隊司令,是不是那個齊……齊什麼來著?」
鄭恭寅插道:
「齊希文。」
「對了,齊希文。舅舅剛才給我講的,說他講得很精彩,就是他吧?」
鄭恭寅一聽向小強要講這一段,正遂心意,便笑道:
「不錯,就是他。小向啊,我剛才給……給我外甥女講過一遍了,我這腦子不好使,原話記不住,你年輕人腦子好使,你給學一遍。」
向小強一怔,隨即想到自己在偏廳吃夜宵的時候,鄭恭寅肯定已經將今晚開會的經過講給這個朱小姐聽了。但他不知道鄭恭寅為什麼那麼希望由他來再講一遍。
他講這件事,是想鼓動朱小姐發揮影響,繞過明朝內閣,直接安排武力營救,是帶著私心的。正如會上所說,武力營救是有引發戰爭的危險的。但向小強只準備待五年,無需長期打算。但這個鄭侯爺,身為皇親國戚,似乎也很希望達成武力營救結果。這對他有什麼好處嗎?
「對,」朱佑榕對向小強說道,「舅舅講過了,講的不細,向先生,你再講一遍吧。」
向小強點點頭,不想這件事,他要的只是結果。
「齊司令的原話是這樣說的,我記得很清楚:
「『你們這些坐在海軍部辦公室裡,整日打報告定計劃的老爺們,你們桌上的偽清數據都是從哪裡來的?我們現在掛在前面的偽清地圖,都是從哪裡來的?還不是潛艇部隊的那些女孩子們,晚上開著潛艇,一趟趟送特工到對岸弄來的?
「你別忘了我們今天為什麼坐在這兒!被關在對岸的那十二個女孩子,難道她們不知道當老百姓安全又自在?難道她們晚上不喜歡呆在家裡烤爐子織毛衣?難道她們晚上不喜歡坐在電影院裡吃米花嗑瓜子?難道她們晚上不喜歡和情人在公園裡花前月下?為什麼?因為她們晚上要駕著潛艇,到長江上去偷雞摸狗!……為大明、為聖上去偷雞摸狗!』」
向小強這幾句話說的鏗鏘有力,真如同齊希文司令親口在這裡說的一樣。
……
「為大明,為聖上去偷雞摸狗……」朱佑榕默念著這句話,推開椅子,起身在屋中走了幾步,問道,「為大明,為聖上去偷雞摸狗……他都這樣說了,可最後討論的結果還是不營救?」
鄭恭寅搖頭歎道:
「唉,是啊……」
「為什麼?什麼原因?」
「還不是那兩條嗎,軍事上的,政治上的……」
朱佑榕冷冷地道:
「是啊,我知道,軍事上,潛艇穿越渤海海峽有困難,政治上,我們去截火車,就會引發戰爭。」
向小強把心一橫,腦子轉了幾轉,張嘴說到:
「朱小姐,本來這是你們大明的事情,我是個外人,不方便說。不過在我們英國,國王陛下政府的內閣做的一切決定,都是為了國王陛下,為了英國。但我很遺憾地看到,在大明,在我的故鄉,這裡的大臣做決定,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利益。這件事做了,失敗了的話,他們會擔責任,如果不做的話,他們就能逃掉責任……當然,武力營救這件事,失敗的風險明顯是很大的,你們的大臣們很聰明,知道最安全的就是什麼都不做。至於大明皇室,作為這個國家本來的主人,他們的感情和利益卻被拋到一旁。看到這一切,我覺得很不適應。不知道是不是我們之間的文化不同,導致看問題差別太大了。啊,我可能說的冒昧了些,請小姐原諒。」
鄭恭寅欣賞地瞥了向小強一眼。朱佑榕背著雙手,緩緩地踱著步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胸脯起伏著,很明顯在控制某種情緒。
「向先生,」她臉色很難看地說,「我在英國念的大學,我很瞭解英國。」
「哦,對不起。」
「向先生,」她盯著向小強眼睛問道,「我不知道這樣問你是否恰當,因為這間屋子裡只有你是軍人……」
向小強一怔,隨即想起,自己的身份是軍情六處的,當然是軍人。
朱佑榕有些躊躇地道:
「我不知道……在你看來……以一個軍人的常識看來,潛艇度過渤海海峽,是否真的那麼難以完成?……我聽了舅舅的敘述,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今晚軍事將領們處於一種被大臣壓制的狀態,很多該說的話話都沒有說出來……我是這樣感覺的。不知你怎麼看?向先生,如果你是我們大明的軍官,我不會這樣問你。但你現在身份比較超然,所以……希望您不要覺得太冒昧。」
向小強心中又是一陣欣喜,他感覺到這個朱小姐自己已經這樣認定了,現在就需要一個「身份超然的人」,親口告訴她,她是對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