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巨宦 第六卷 之八十四 故人矣
    那「海將軍」駕了船向雙頭龍艦隊迎了過去,艦隊早有偵察船隻望見,派小船兜來攔截,那海將軍也不抵抗,只派人傳話說:「請稟告都督,徐海求見!」

    原來這位海將軍就是徐海,當初他在閩北兵敗,在亂戰中投降了李彥直,李彥直卻不讓這件事情公開,讓他領受了一件秘密任務回去潛伏在王直身邊將他送往南洋,若非如此,王直如何能隻身越過大員海峽、橫跨呂宋直到這三寶顏?

    那時候李彥直還不想王直就那麼死了,但時過境遷後便不算是一件大事,事隔經年,中間又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李彥直絕沒有想到,在去三寶顏的路上,竟會遇上徐海。

    徐海匍匐在甲板上,稟告領命以來的經歷:「……屬下領了都督的密令,護送五峰老船主直到麻逸,跟著又輾轉到了這三寶顏。經過呂宋時,五峰老船主本已萬念俱灰,後來得屬下開導才慢慢恢復過來,我們到麻逸後做了幾筆買賣,積了些資財,恰好不久後又有大批華人南下,我們便招募了些人手,到了那三寶顏,本想據地為港,恰好三寶顏的國王率眾來攻,但他如何是我們的對手?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我便勸老船主自立為王,在這海外逍遙,可惜他已經失去了當初的雄心壯志,反而與那三寶顏國王議和,做了這三寶顏古國的左國相,又在內陸建了一座五山城。自稱五山先生,看樣子似乎打算在這裡養老了。」

    李彥直怔了好一會,暗中歎息:「一代海上梟雄,如此晚景。也……也算善終罷……」忽想起當日自己初到雙嶼,與王直縱論開海之事,既恍如昨日情景,又似已隔世。

    徐海不敢接口。李彥直感歎了一會,才想起徐海還跪在地上,忙讓李義久扶起,安慰他說:「這幾年辛苦了。」

    「為都督辦事,不敢說辛苦,」徐海道:「只是不知徐海什麼時候才能回到都督麾下效力。」

    李彥直這才記得這是自己答應過他地。這時徐海來討,想起他這幾年孤身在海外給自己辦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說:「等洛佩茲這邊的事情一定,你就回來吧。」

    徐海一喜,李彥直又說:「只是現在南洋東海都沒有合適的職位,你且居個閒職,安養富貴吧。」

    徐海卻道:「屬下不是喜歡清閒的人。請都督無論如何給屬下一個建功立業地機會!」

    李彥直微一沉吟。就對吳平說:「三寶顏的戰事,就讓徐海當個前鋒吧。」

    徐海大喜。吳平自下去佈置安排下這幾員方面大將在,李彥直便不去操心打仗的事情了。卻命唐舉準備護衛自己從三寶顏的秘灣登陸,他打算去見一見王直。又讓蔣逸凡隨行。

    二人齊去辦事,蔣逸凡和唐舉走到外面,唐舉道:「你說,都督當初為何要放那王直?」

    蔣逸凡微笑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唐舉不悅:「王直算什麼,如何能與都督相提並論?」

    「現在他當然沒法和都督相提並論,但在當年,他可也是曾與都督齊名地人啊。」蔣逸凡說:「那段日子對我們來說最難捱,但也記得最深都督今日忽然感慨動情,或許是懷舊了吧。」

    唐舉眉頭摶了起來:「懷舊?這可要不得!那是老人才幹的事情都督他才幾歲!」

    但李彥直卻真好像是懷舊了,在嚮導的帶領下,唐舉率領三千人護著李彥直緩緩開至五山城,一路上李彥直觀看周圍景物,偶爾與蔣逸凡說話,講的都是「不知五峰這些年在這邊是怎麼挨過來的」云云。

    幾千人白日行軍,又走得不快,又打著雙龍旗,到半路早有密林中的土著探子到五山城回報,李彥直威震四海,海外華人無不視之為保護神,聽說雙龍旗到,城中華裔個個踴躍,都勸王直:「五山先生,咱們快出去迎接侯爺吧。」這些人自然都是不知王直底細地。

    就連三寶顏的國王阿里達拉也說:「對,對,咱們快去迎接這位李侯爺,他既來了,咱們就再不怕那群魔鬼了!」

    拉拉宰更想:「沒想到那群白番一來,把大明的這位海上王都引來了,如果能藉著這個機會去給大明進貢,那這次就是因禍得福了。」

    只有幾個王直的舊部尷尬地等著這位「老船主」的臉色變化,王直先是眉眼間顯出憤怒、厭惡、仇恨,城中華裔以及土王對李彥直如此歡迎乃至崇拜,這讓他十分失望,但他沒有發作,只是吞嚥著,後來一股老人特有的無力感湧上來,那些憤怒、厭惡、仇恨便漸漸沒了他這不是壓抑,也不是消解,只是猶如一把燒得差不多了的柴火,雖然受到鼓風機的鼓風,卻無能為力地轉歸熄滅。

    「好吧,開城……歡迎他。」

    幾個舊部面面相覷,都感到不可思議,那些不知情的華裔卻都敲鑼打鼓地準備歡迎李彥直去了。

    一個老水手湊近了問王直:「老船主,要不要埋伏刀手……」做了一個「殺」地姿勢。

    王直苦笑著搖頭:「姓李不先往三寶顏港去,卻就沖這邊來,多半是聽到了我地消息,他為人素來謹慎,就算進城也一定會有所防備,憑我們的力量……沒用地。」他畢竟是王直,雖然沉寂已久,但見事仍極明快,一下子就猜到了別人未能看破的關鍵。

    果然,華裔們興沖沖地迎了李彥直入內。唐舉卻以一種極度懷疑地眼神把五山城內內外外觀察了個遍,確定沒有埋伏,又接管了城門,才用近衛兵護送李彥直入大廳。

    華裔和土著王公們雖然見入城部隊戒備如此森嚴。但想李彥直權傾天下,有這排場倒也應該,所以竟都沒什麼牴觸,城中父老奉酒肉來敬。三寶顏地國王和右國相也匍匐著來參拜,王直知躲不過去,也穿戴好了大明儒者衣冠,緩步而出。

    阿里達拉號稱國王,其實也就是一酋長,地位最多等如雲南一土司。在李彥直面前站著都哆嗦,其他人更都是跪在地上,直到李彥直請他們起來,還有幾個不敢動。

    只有王直進來時腰是挺直地,李彥直見了他,眼中流露出極複雜的神色來,歎道:「五峰,別來無恙。」

    華裔父老與土著王公一聽無不訝異,「五山先生」在三寶顏威名不小。可和縱橫四海、所向無敵的鎮海侯畢竟不可同日而語。他們可萬萬想不到李彥直和「五山先生」竟然彼此認得!

    王直一時默然,李彥直揮了揮手。讓其他人全都退下,唐舉看看王直腰間佩劍。不肯離開,李彥直道:「我們是老朋友了。敘敘舊而已,沒事。下去吧。」

    唐舉這才下去,卻與蔣逸凡一左一右藏在梁後,以防有變。

    看看廳內再無他人,王直忽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李彥直只說了兩個字:「徐海。」

    王直雙眉倒豎,怒道:「這個無良子!」但隨即慘然道:「罷了罷了,良禽擇木而棲,徐海這小子倒也是個人才,留在五山城實在是委屈了他,希望到了你麾下,能有用武之地。」

    李彥直嘿嘿兩聲,說:「你以為他是剛剛背叛你麼?其實在閩北地時候,他就已經向我輸誠了。」

    「什麼!」王直幾乎不敢相信,卻又不能不信到了今時今日,李彥直根本就沒有欺騙他的必要,他回想起大員兵敗後萬里南下的際遇,當時沒覺得什麼,這時卻越想越覺得蹊蹺,終於道:「難道是你指使徐海把我送到這天涯海角的?」

    李彥直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王直猛地厲聲道:「你為什麼這麼做?要看我地笑話嗎?」右手便按上了腰間長劍。他年紀已老,這幾年又抑鬱不樂,雙鬢全白了,這時按劍跨上一步,登時顯得威風凜凜,讓人忘記了他已到衰老之齡。

    唐舉倏地跳了出來,擋在李彥直面前,李彥直喝退了他,道:「慌什麼!我的劍術就比你差麼?要你來多事?下去!」唐舉微覺羞赧,退了下去。

    王直被唐舉這麼一攔,銳氣已失,也退後了一步,再一次問:「你為什麼這麼做!」

    李彥直沒有直接回答他,卻望著北方,說:「還記得當初我們在雙嶼時的海上激辯麼?」指著藏在另外一根柱子後面的蔣逸凡說:「出來。」又說:「當時,這傢伙也在場,可和五峰你的人頂撞得不輕啊。」

    王直被他勾起當年之事,一時又是懷念,又是傷感,揮手道:「還說那時候的事做什麼!」

    李彥直道:「當初,咱們倆其實都是主張開海地,只是道路不同,所以不相為謀。不過五峰,若我所謀失敗,而你所謀成功了,你會如何待我?」

    王直傲然道:「我會取一座小島,多給你嬌妻美妾,好酒好肉,讓你安享晚年!」說完了這句話,他猛地醒悟,方才問李彥直的那句話的答案也就不揭自明瞭。「這麼說來,你今天到此,也沒打算殺我了。」

    「我怎麼會殺你呢?」李彥直長吁一聲,說道:「剝去國事之勝敗,你我其實也算一場老友我為什麼要殺你?」揮手對蔣逸凡說:「去弄些酒肉來,待我與五峰把酒敘舊。」

    王直看看他意思甚誠,便道:「若你不怕我下你毒,便嘗嘗我去年自己釀造的椰子酒如何?」

    李彥直大笑道:「五峰船主親自釀的酒,焉能不試?」

    就去取了幾個用大椰殼做的酒器來,打開椰殼,清香撲鼻。

    李義久進來服侍,用銀針試毒,跟著自己又喝了一口,才向李彥直點了點頭,李彥直等他試毒完畢,才笑道:「五峰如今竟然有心情自己釀酒人有這等心境,又哪裡還會想著來害我?」邀王直入座。

    蔣逸凡卻在旁邊說:「老船主,佩劍累贅,我幫忙拿到一邊去吧。」

    王直一笑,取下劍來交給他,這才和李彥直一起對坐了,因問起李彥直這幾年的功業,蔣逸凡代為回答,王直聽得怔了,許久才說:「李解元,北京一事我被你騙了,老實說直到昨晚還懷恨在心,當初在大員敗在你手裡時,我也不服你,但如今……唉,我不得不服你了。當初就是讓我僥倖成功了,也決計建立不來你如今所建立之功業!如今……唉,我竟然恨你不起來。」他一敘舊,竟叫李彥直做解元。

    李彥直卻不以為忤,想起過去種種,亦頗為自己的功業自豪,再得舊時敵人如此評價,那真比加官進爵還開心,就在這時有人搖鈴,蔣逸凡去接了封信進來,李彥直打開掃了一眼就丟了,王直問:「出什麼事情了麼?」

    李彥直笑道:「沒什麼大事,吳平已經擺平了三寶顏,洛佩茲已成階下囚。」

    王直問起戰況,李彥直說:「我方兵力本來就壓過對方,何況又有徐海潛入港中作內應,這場仗沒什麼好說的。不過這件事情,徐海可是立了大功。洛佩茲一敗,這南洋地事也就接近尾聲了。」

    他舉杯朝東北方向一敬,仰頭飲盡。

    王直問:「你是在遙敬天子麼?」

    李彥直笑了起來:「五峰啊五峰,這裡離北京少說也有三萬里了,你還惦記著皇帝?嘿嘿,我敬地是破山,他日我到了日本,多半也會如今日這般,與他飲上一杯。嘿,有時候想一想,這人生真如幻夢一般。」說到這裡一頓:「至於天子……嘿!一個虛君罷了,小屁孩一個,敬他作甚!」

    王直雙目一瞇:「李解元,你……你該不會想篡位稱帝吧?」

    李彥直又是一笑,似乎覺得王直怎麼都不開竅:「篡位?我沒興趣。三年前高拱還跟我說不篡位會有種種隱患,但現在……已經不用擔心了。等我回到北京,很多事情,也就差不多可以結了。」

    王直眼中露出極複雜的情緒來,好幾度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李……都督,你如今權傾天下,就是皇帝也得聽你地。我王五峰在你眼中,實已與螻蟻無異,不知你能否放我回去?這件事情,對你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吧?哎,人老了,就念老家,就想落葉歸根。」

    李彥直聽了這句話眼皮一垂,放下了酒杯,站起來道:「這裡風光宜人,我都想在這裡享清福呢,五峰啊,你醉了。」說著便扶著李義久走了,再也不曾回頭。

    王直捏著手裡的犀角杯,眼神忽而變成了死灰色,剛才稍稍振奮地精神消失得一乾二淨,彷彿一轉眼間又老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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