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巨宦 第六卷 之四 三奇策
    走出劉府大門,李彥直忽然有一個感覺:嚴世蕃好像變得有些愚蠢。

    但很快地他又自己否定了這個看法:不是嚴世蕃變愚蠢了,而是時局變了,而嚴世蕃卻還沒跟上了,所以他的一些奇謀就變成了笑話。

    「我似乎在北京呆得太久,以至於某方面的思維有些僵化了。」

    「我心中所忌憚的嚴世蕃,是大明體制與權威還很完整時的嚴世蕃啊,現在局勢已經大變,我內心卻還留存著對他、對老皇帝、對這整個體制和權威的畏懼感。」

    「可是這個體制已經被我打壞了一角了啊,權威也被削弱了,現在反而是打破這個體制、削弱這個權威的我還沒適應。」

    「我也許該調適一下自己了,這裡已經不是北京了,嚴世蕃能用武的時代,也已經過去了。」李彥直想。

    風啟回來了,向李彥直報告沒找到嘉靖的消息,李彥直也將方纔與嚴世蕃的談論說了,風啟頓足道:「早知如此,當初我們就該早些南下!」

    「我們可以麼?」李彥直道:「我在北京時,雖然未曾直接干政,但大臣言官們會顧慮到我的存在,想到只有徐師能壓得住我,朝議決斷之時,會把這個也算計在內,所以徐師能這麼順利,和我在北京是有關的。若當時北京未定我就走,少了軍方的無聲支持,以徐師的年資地位,只怕短時間內壓不住北京,那反而會在北京留下後患的。不過這些都過去了,現在……」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你看看這是什麼。」便取出一份東西來。

    風啟打開一看,臉上浮現出驚詫之色:「這……這……這算是丹書鐵券、免死金牌麼?」

    「哈哈,哈哈,大概算吧。」此刻李彥直臉上已經盡掃初聞嘉靖奔南京時的抑鬱,露出欣然的笑容來:「不止如此,老皇帝可是給了我許多承諾了。不過他這樣做,反而坐實了我的猜測老皇帝就算已經控制了南京。現在應該也還有極大的隱患!所以才不得不試著來拉攏我哪怕是希望渺茫。」

    風啟沉吟片刻,說道:「他手裡沒有精兵,錢糧。」

    李彥直微微頷首。說明他和風啟想到一處去了。

    這兩年李彥直任職兵部。深知大明衛所官兵地墮落並不局限於京畿附近。南方衛所地腐敗程度與北方不相上下。這次北京遭劫暴露了北京沒有精兵強將。是果不是因。不過是把窗戶紙捅破罷了。北京既然沒有精兵。南京自然也就很可能沒有。所以徐鵬舉縱然能夠號召來數萬衛所大軍。但兵多而不精。臨戰之際能起多大地作用卻也難說。

    又因秋稅已經北運。所以南京此刻不但沒精兵。而且沒錢糧。李彥直道:「江南雖然富得流油。但老皇帝現在急需收買人心。他若要稅外加餉。農民就會對他離心。他若要富家拿出錢來。士商就會離心。他若縱容軍隊劫掠。天下都會離心。所以老皇帝地處境其實也蠻艱難地。」

    風啟道:「既然如此。不如等南下大軍集結完畢。我們就直接揮師攻取南京吧。」

    李彥直卻道:「不。那樣做是對小皇上最有利。對徐恩師次有利。對我們卻有利有弊。衛所官兵雖弱。卻是本地作戰。打防守。有長江天險與石頭城地地利可依。江南士大夫地人心向背暫時又還不清楚。在這樣地情況下我們貿貿然攻過去。也不能保證必勝。而且我們一把精力放在南京這邊。就沒法處理海上地事情了!那樣豈不就落入破山地圈套中去了?我們當前更要做地。第一是利用種種混亂練兵。把我們地各種部隊整合成大明最強地精兵。第二是設法控制東南地金錢命脈。接下來幾個月北京和南京會有一輪名分上地大吵。咱們且不管他。且把上海天津抓在手裡。練兵、斂財。等他們吵到要動手了。咱們再出手。戚繼光來了嗎?」

    嘉靖前往南京地消息是以六百里加急火速傳往北京。徐階接到消息後大吃一驚。馬上去了徐鵬舉海軍左都督銜。遷李彥直為左都督。又增益他地兵權。甚至密令他趕緊下南京當然。這份密令不是正式公文。然而李彥直接到密令之後卻沒有冒險南下進攻南京。反而在海州好整以暇地統合海陸軍隊。

    戚繼光和他所率領的後續部隊,要到第四日才進入海州城,第一撥海路先鋒也到達了。這時嘉靖入南京的消息已經傳開,海盜們聽到消息躍躍欲試,都想打完了北京城,再到南京去逛逛也不錯,戚繼光這一派將領卻頗懷隱憂。李彥直讓他們去打俺答、打海賊,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奉命,但要讓他們去打嘉靖這個「太上皇」,他們未必會抗命,但心裡難保沒有疙瘩了。風啟察覺到他們這樣的想法,心道:「都督所謀甚當,若是真驅遣他們去攻打南京,只怕我軍亦有隱憂。」

    李彥直就在海州升帳,諸將個個臉色沉重,只是一時都不敢開口,最後才由戚繼光問李彥直是否準備「前往南京」。這「前往」一詞用得也算委婉了,李彥直睨了諸將一眼,用一種訓斥的語氣大聲說道:「咱們是國家地軍隊!為國捍邊、為民除賊才是我們的份內事,至於皇帝的家事,管那麼多幹什麼!」

    諸將一聽,全都直了直背脊,心頭都是一震。武將不得干政,這一點明朝對兵將們本來灌輸得很充分,只是李彥直此刻又有兵又有錢,又遭逢如此大變,許多將領便忍不住躍躍欲試起來,都想主帥會否趁機取「大富貴」呢?不料得到地卻是李彥直義正詞嚴的回應。

    「我們這支大軍之中,有許多是在北京抗胡逐盜時臨時招募的,有一些甚至本來就是胡人、水手出身,可這些都已經是過去了,現在我們的身份是大明海軍都督衙門所部將兵,是國家的軍隊,是領了朝廷的命令到東南來平滅海寇、整頓海防、守衛海疆地,至於那些未經廷議的亂命,管他是皇家權貴也好。士林大臣也好,都無須理會。聽清楚了嗎?」

    諸將一起應道:「聽清楚了!」

    戚繼光等心懷忠義的將領自得李彥直這番訓斥。先是一陣慚愧,慚愧自己看低了李彥直將他當成軍閥之流了,跟著又是一陣感動,再跟著便是內心深處地欣喜,欣喜的卻是自己能攤上這麼個好上司。不過,仍有謹慎點地將領擔心皇家爭端遲早會波及海軍都督府。

    「不要理那麼多,只要大夥兒好好統兵。好好打仗,上面不管發生什麼變故,什麼風險,都有我給大夥兒頂著。」李彥直說這幾句話時充滿了自信,加上他的累勝之威,霸氣自然而然就出來了。

    諸將一聽齊聲應好,這些人大部分都是直腸直肚的漢子,對那些文官搞的權謀都頗為反感,所以李彥直地這個決定便得到了他們地由衷贊同。

    諸將歸心之後,李彥直這才分派兵船戰馬。準備陸續進駐上海,卻又將戚繼光單獨叫了來說:「元敬,當初我們在北京徵兵練兵。你曾說那裡的兵源極不理想。只是當時我們既沒權,又沒錢,更沒時間,所以只能將就。現在帶地這支隊伍,陸戰部隊說精銳那是和那些衛所贅兵比,其實只算堪戰。至於海戰部隊,紀律又還不夠嚴明。現在我們錢糧和權力都有了,我便想在打擊海盜的同時,把這支大軍好好整頓整頓。」

    戚繼光問:「李都督想如何整頓。」

    李彥直道:「我想雙管齊下,分兩路進行,一邊是整頓舊軍,一邊再籌建一支適合東南氣候、地形的新軍。到上海之後,整頓舊軍方面我會負責,你則去在東南幫都督府挑選一批良好的兵種子回來。訓練一支新軍。到時候我來做總督導。你做副總督導。」

    戚繼光用兵傾向於未戰之前,先練精兵。並不推崇在戰場上使奇謀秘計,所以他對選兵、練兵、選將、練將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李彥直委以此任,如何不叫他大生知己之感?雙拳重重一抱:「都督,屬下領命!」

    李彥直便給他配備了關防印信,屬吏從幕,又撥了一批銀兩給他,說道:「軍餉方面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武器方面我也會購買,我到上海之後還會籌建一個軍械工坊,如果你需要創製新的武器,到時候可以交代軍械工坊承辦。」

    兩人又商量起精兵的好源地,戚繼光對南方不熟,李彥直便指點他到浙西、閩北之類的山區、礦區去找。在戚繼光領命南下的同時,李彥直又簽押都督府帥令,徵調包括俞大猷在內的東南參將一十八人到上海聽命。

    消息傳出,北京方面自有人大為惱火,認為李彥直不分輕重緩急,卻有清流大讚李彥直雖然擁軍卻不干涉皇家家事,大有大唐名將李靖、李之風根據流行史書地記載,這兩個人當初也是手握重兵卻克制著未干涉玄武門之變的,嚴世蕃卻以為李彥直已受了自己的收買。

    這時因大明出了兩個天子,已經聽到消息地江淮一帶人心惶惶,不知該聽老皇帝的,還是該聽小皇帝的,但李彥直表露出中立的態度之後,他傳出的帥令反而暢通無阻。

    李彥直即將離開海州之時,嚴世蕃請他放自己回南京,李彥直就答應了,風啟認為不可留此後患,李彥直卻笑道:「風啟啊,你的腦袋也要轉一轉了,來海州地這幾天讓我確定了一件事情:以後我們不需要再靠這些陰謀詭計來保身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行事了。現在就算有人揭我的老底,說我李家犯禁,說我李彥直去過日本我也不怕了。在這次見嚴世蕃之前,我還有些忌憚他,但這次見了他以後我便知道他已經過時了,我甚至已經可以料到他能想到的策略,左右不過抬出父子之序引士林逼迫小皇帝、對徐師用間間我、親近南人三策,不過這些對我已經沒用了。」

    便真的放了這獨眼龍,他自己卻率領大軍南下,也不入應天府,經揚州渡江直抵松江府,到上海立賬設衙。

    嚴世蕃回到南京,嘉靖這時已經籠絡了徐鵬舉,盡得應天府守備兵力,正時時刻刻防備李彥直所部南下,聽說他不來南京卻去了上海,自徐鵬舉以下數萬大軍都鬆了一口氣,嘉靖大喜之餘,便發公文表彰李彥直的忠心,李彥直對此卻沒什麼回應。

    嘉靖又認為李彥直所以未犯南京乃是嚴世蕃奇謀見效,對他父子愈加親信。嚴世蕃因上書建謀,獻「安天下」三策,道:「如今李哲既已畏服天威、不敢來犯,則東南暫時已無大危之局,微臣有三策獻上,行此三策,則天下可轉危為安。」

    嘉靖問道:「哪三策?」

    嚴世蕃道:「其一,陛下可下三道聖旨。第一道,嘉獎裕王危亡之際挺身而出之功……」

    他話還沒說完,旁邊嚴嵩、徐鵬舉一聽都為之一愕,嘉靖卻道:「說下去。」

    嚴世蕃便繼續說道:「第二道聖旨,立裕王為太子。」

    這句話一出,徐鵬舉更是大愕,嚴嵩卻已撚鬚微笑起來:「妙,妙!」嘉靖也似已悟出其中的妙處。

    嚴世蕃繼續道:「這第三道聖旨,則是通告天下陛下南巡期間,暫由裕王監國。」

    其實朱載早就做了監國,跟著登基了,只是沒他皇帝老子的同意罷了,這時嚴世蕃讓嘉靖放這馬後炮,表面看似乎毫無意義,其實卻埋著圈套:北京朝廷對這三道聖旨是承認,還是不承認?若是承認,則會跟著承認了嘉靖的權威,若不承認,這些又都是老子表揚兒子,內容也都是士林清議認同的內容,你叫朱載如何反對?

    嘉靖瞇眼含笑,越想越妙,就問嚴世蕃第二策為何,嚴世蕃道:「第一策若行,則天下士民歸心。北京偽朝為奸臣徐階所立,而徐階所依靠地又只有李哲,如今李哲不取南京犯聖駕而下上海平倭寇,徐階知道消息必對李哲心生疑忌,我們只需再對二人用間,使他們文武離心,則可使徐階失了手足,使李哲沒了首腦。此二人一亂,屆時天下可傳檄而定。」

    聽到這裡連徐鵬舉也連連點頭起來,嘉靖又問:「第三策又為何?」

    嚴世蕃道:「這第三策,則是安撫東南士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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