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巨宦 第五卷 京華亂局 之三十八 帝統
    李彥直擬開海條陳的時候,另外一件更重要的大事也並行不悖地進行著,那就是擁立新君!

    皇帝被劫持到海上去了,此事對大明來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帝暫時沒能迎接回來,新君登基便勢在必行!

    這件大事,反不是徐階和李彥直挑頭——他們不著急,因為他們是擁立的實力派。那些沒在勤王保駕中立了功勞的御史、部臣才是最著急的。可是這第一道請皇帝登基的奏章,也是要冒一定危險的。

    因為眼下的形勢有些特殊:嘉靖還沒死,還在海盜手裡呢!

    誰知道大佬們這時打什麼主意呢,是想換皇帝了,還是想等待嘉靖歸來?底下的人琢磨不透啊!

    這可是非此即彼的政治立場,隊伍站對了,奏章上對了,也許就陞官發財,若是上錯了,興許就得被打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不過早上晚上,總得有人來上,而讓李彥直沒想到的是,上這第一道擁立奏章的,竟是嚴黨的人——嚴嵩的乾兒子、通政使趙文華!

    「見風轉舵的小人!」有清流罵了起來。

    但卻有更多的人後悔起來:「我怎麼不早點上啊!讓姓趙的撿了便宜!」

    趙文華帶了這個頭以後,擁立的奏章登時如雪片一般飛了過來,這也在李彥直地意料之中。甚至就是擁立奏章出來後反對聲音的出現李彥直也不意外,可又一件他沒有想到的事是:反對的大臣居然不是那些奸黨小人,而是那些清流,甚至是那些「老實人」。相反,倒是主張陛下趕緊登基者。內中多是像趙文華這樣的「小人」!

    這就讓徐階與李彥直有些為難了,因為清流士林是他們爭取地同盟軍,而那些「小人」則是他們打擊的對象,但現在情況反了過來,一時便叫他們不知該如何處置才是。畢竟,那些「小人」的名聲太壞,在可以選擇的情況下。誰甘願與他們為伍啊?

    而且反對派的意見也不是很激烈。只是持重:大難已過,國君未回,新君登基何必急在一時?

    朱載本人以及杜皇后都沒有很大的魄力,一切事宜,就看徐階的處置。

    從已經呈上來地奏疏地情況,徐階注意到,沒上書的人佔據了多數,這些人應該是在觀望,而已經上書的人裡頭。反對者的數量竟有壓倒性優勢!

    反對派認為:現在國家已經穩定了,有監國在,基本的行政程序又完整。何必急著立皇帝?

    贊成一派的意見則更加簡潔了當:國不可一日無君!

    這時候反對派又問出了一個問題:現在皇上還沒龍御歸天呢,萬一皇上回來,你打算怎麼辦?新皇是退位,還是不退位?若是退位,那何必現在登基?若不退位,那不是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認為地製造了皇家父子的對立?那豈非陷監國裕王於不孝?

    雙方都引經據典,好像誰都有理,蔣逸凡看了邸報後歎息道:「就這麼辯下去。就是一百年也辯不完!」

    風啟則冷笑:「大家都不說實話。都掉書包,當然辯不出個一二三來!」

    張岳問:「不說實話?」

    「對。對。」蔣逸凡笑道:「什麼國不可一日無君也好,什麼陷監國裕王於不孝也好,都只是場面話,他們真正爭的都不是這個!」

    張岳問:「那是什麼?」

    「那還用問!」蔣逸凡大笑道:「當然就是一個利字!」因說出一番道理來,聽得張岳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嘿嘿!我原本以為北京城地人還有幾分斯文氣,聽你這麼一說,原來比我們這些做生意的還市儈啊!」

    原來扶立朱載一事,得利最大的只是徐階、李彥直、張居正、殷正茂等少數人,大部分臣工都沒能分享到這擁立之功,因此年輕一點地官吏或者是真正對嘉靖心存眷戀,仗義執言,但大多數的官員卻都是出於利益的考量而反對。

    張岳本也是個聰明人,但進京之後先是見王直雖有實力卻指揮不動文武百官,便誤會了在這京城還真有利益所不能動的仁義禮制在!殊不知這些仁義禮制,背後全是由名利二字支撐著,士大夫們不幫王直,不是因為不符合聖賢的教誨,而是因為幫助王直不能實現他們的最大利益!

    經過這次的事件之後,張岳這個生意人才算真正看明白了這些官僚的每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可是我們有徐閣老壓在上頭呢,那幾個跳樑小丑,能有什麼能耐?」

    不想事情卻越鬧越大,當徐階打算動用權柄鎮一鎮那幫不識好歹之徒時,李本竟然也出聲了!

    「華亭,你何必這麼著急呢!你如今都已經是首輔!就是再把監國擁立上去,也不過多一項震住之功罷了。」

    這句話把徐階說得一驚,他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這場政治鬥爭地形勢比他預料地還要更加嚴重!

    和土木堡之變的明英宗不同,嘉靖做了幾十年地皇帝,誤國誤民的事幹了不少,但卻叫士林清議抓不住他的把柄!儒家評價皇帝時最忌諱的幾件事情,如殘暴好殺,如貪色誤國,如寵信閹豎,如加餉虐民,嘉靖一件也沒犯!至於怠工不上朝,好道好煉丹,這些卻是小節了。因此這個皇帝出事以後。士大夫地評議是:嘉靖無罪!

    他不但無罪,而且根底甚深!

    這是一個做了三十年的皇帝啊!

    別看他不怎麼上朝,可是掌控朝臣的手段高明著呢,這個皇帝是自覺地縱容黨爭,任由臣下分成兩派。5⒛0^^他討厭誰就暗中扶持一派打壓另外一派,卻又不將那一派打死,總要留下些種子,趕走了楊廷和,起來了張璁,卻又扶持比張璁弱小得多的夏言,等夏言斗倒了張璁。大權在握。他又扶持嚴嵩起來對抗,然而嚴嵩整死了夏言,按理說夏言所提拔的徐階也該倒霉,可嘉靖偏偏又把徐階留下,還讓他去了翰林院做掌院學士——這簡直是在幫老徐積累政治資本了!

    因此楊廷下野,夏言棄市,楊、夏地繼承人只恨張璁、嚴嵩之輩的奸臣,卻不恨嘉靖這個皇帝,就是徐階自己。儘管他也隱隱猜到這是嘉靖的權術,可內心依然不能不對這個皇帝存著幾分感激。這幾分感激使徐階暗黑的內心深處保留了幾點白斑,也正是這幾點白斑。使得才四十八歲的徐階離官場絕頂境界終究還差了半分的火候!

    徐階猶如此,那些受過皇帝「恩惠」的滿朝文武就更是如此。

    從這些奏疏中徐階和李彥直便都看出嘉靖地影響力有多大——他人不在了,可是茶居然還沒涼。

    畢竟,徐階在大變發生之前還只是閣臣之一,而且在閣臣之中資歷最淺——入閣不過短短一年,實力比之嚴嵩也是大有不如,更別說和在皇位上一坐就是三十年地嘉靖了!和嘉靖、嚴嵩相比,徐階在眾老臣眼中根本就是僥倖得志。而李彥直更不用說。完全就是一個暴發戶!

    嘉靖二十九年的內閣本有四人:嚴嵩、張治、李本、徐階。張治年老多病,在蒙古兵臨城下時就病死了。嚴嵩又被海盜劫持了去,因此這內閣便只剩下李本、徐階二人。

    按照官場的規矩,內閣首輔是要論資排歷的,雖然李本在內閣素來沒什麼發言權,只是嚴嵩拿來湊數的,但現在嚴嵩不見了,本來應該是由他接任才對,可徐階有擁立之大功,又只有他才鎮得住李彥直,所以大變之後,這內閣首輔的位置就被徐階給佔去了!原本眼看著就要輪到自己當首輔的李本,又掉到次輔的位置上去了。

    這首輔和次輔之間的差別,可不知一個肩頭地差別,而是天上地下的差別啊!因此就連李本這樣的老實人,也忍不住冒出頭來要爭上一爭了!

    由於皇帝是在戰亂中失陷,來不及下達有效力地聖旨、詔書,所以徐階和李本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主幼國危」時期的輔政大臣了!在這等形勢下,李本哪怕勢力遠不如徐階,也不是說趕走就能把他趕走的聽到後,也替徐階感到棘手。不過,這時候他不敢說話。因為這時候滿天下的人都已知道他和徐階關係不同尋常,若是他們兩個聯起手來傾軋李本,士林清流馬上就會有強烈的反彈!

    而徐階呢?他當時竟然也沉默了!

    「看來監國登基的條件還是不太成熟啊!」當天晚上,在密室之內,風啟對蔣逸凡息著,說:「如果現在徐閣老強行扶裕王上位,只怕會給他自己留下很大的後患——從來違逆眾議廢立君主的大臣,無論是廢還是立,很少會有好下場地。」

    大明朝廷不是漢末朝廷,徐階不是董卓,李彥直也不是呂布,他們兩個當然不可能幹出那種把文武百官拉上殿,誰不服自己徐階就讓李彥直拿鳥銃崩了他地事!

    「如果用強的話,雖然以當前地局勢來說,我們還是可以硬將皇帝抬上寶座,但那樣一來我們就會陷身於一輪接一輪的朝爭之中,非到將所有反對派清洗乾淨,絕無餘暇去整理東南。而且以我們現在的政治根基,在北京這個地方跟人鬥法,還不見得就一定能贏到最後呢!」

    李彥直默然,蔣逸凡道:「那你的意思是,就這麼算了?」

    「進一步焦頭爛額,退一步海闊天空!」風啟道:「京師是天下官僚地聚處。老舊眾多,這類人是殺不乾淨,趕不盡絕的!若要行強用烈,不過是走上王直的老路,或者如董卓那般。把整座都城都燒了——但那樣的局面豈是咱們願意看到的?就是把這些人都清洗掉了,咱們新派地人馬暫時也接替不了這個舊朝廷,天下馬上就要大亂!繼續在中樞糾纏下去,只會誤了東南的大事。」

    蔣逸凡道:「但是帝統這邊若是留下個隱患,將來也是個大麻煩啊。」

    風啟道:「大明是久病之身,從頭腦到心腹到四肢,沒有不潰爛的地方!你要想一下子把病全治好了。那是做夢!因此咱們只能選擇其中一處先治理好了。然後再循序漸進,療養全身。中樞這邊的爭鬥是生死之爭,人人都盯著,若是糾纏在這裡,十年之內咱們什麼都不用做了!我認為不如避實就虛,且讓北京這池渾水繼續渾下去,咱們卻先挾中央之威權以臨東海,到海上另開一片新天地!我等乃初升旭日,那些破舊官僚卻是暮色餘暉。只要海禁一開,多一天的積累,我們便多一分力量。等咱們手頭錢也有了,人也齊備了,那時再挾新風以破陳俗,反過來以干京師,到時那幫老不死還如何是我們的對手?此為反客為主之計!」

    李彥直深以為然,蔣逸凡問:「但萬一咱們走了以後,中樞這邊就出了事,那可怎麼辦?」

    「不怕!」李彥直這時顏色稍舒。說道:「只要給我一年的時間。我便能把大員、呂宋全整合進來,新地市舶司一開。自然而然也會有一股新地大勢力出來,正如風啟所說,那時候我們有兵有錢又有人,又遠在海疆,中樞再要動我們可就沒那麼容易了!等咱們在東南的根基一穩,那時別說現在北京的這幫王公大臣,就是真讓皇帝回來了也奈何我們不得!咱們這次進京,求的就是一個威臨東海的名分,現在名分已經到手,再耽擱下去只會誤事!」

    三人商議妥帖之後,李彥直便夤夜入徐府商議,徐階聽了心頭一喜,暗道:「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原來他也決定了要先從外圍入手,即由自己穩住中樞,而放李彥直出去立功——李彥直是他的人,李彥直的功勞就是他的功勞。這是先取外圍,然後反過來鞏固中央權威。

    而且由於他和王直有過接觸,所以他心中有個判斷,認為嘉靖在王直手裡是凶多吉少!而且時間拖得越長,嘉靖生還的機會就越渺茫

    如果海盜們殺了嘉靖,到時候裕王再登基不但名正言順,而且文官集團也不會分裂——當然,像這樣地話,徐階連對著李彥直時也不回說的。不過基於這個判斷,徐階決定不急著擁裕王登基。李彥直又道:「我如今別的不怕,就怕王直帶了陛下,卻闖到南京去了,那時只怕會有些麻煩。」

    「這個我早有準備!」徐階笑道:「我早已票擬旨意,傳令凡沿海州縣衛所不許海賊上岸,至於南京地守備、大臣亦已撤換,王直要進南京,除非直接攻破城池,但那樣不過是把他在京城的事情重複一遍,掀不起風浪的。」

    李彥直一聽大感佩服:「恩師深思熟慮,人所難及!」

    徐階嘿嘿一笑,道:「命令是下了,可真要堵得那些海賊沒法上岸,怕只有彥直你才做得來這事啊!」

    李彥直歎道:「但我現在人在北京啊,就是有千手千眼,也顧不到東南啊。」

    「少給我貧嘴!」徐階輕罵了他一聲,笑道:「我聽說現在北風起,正好南航,你在天津船隻準備得怎麼樣了?」

    「船隻沒問題,隨時可以出發的。」李彥直歎道:「就是還沒個名份。」

    徐階一撫鬚,從紙堆裡取出個小紙條,寫了幾個字問:「這個名分如何?」

    李彥直藉著燈光一看,忍不住心頭大動,原來那上面寫的卻是:

    權海軍都督府!

    心滿意足的李彥直走後,徐階便在書房休息——這兩天他太累了,心累!

    可不知怎麼的,這一晚他入夢之後竟怎麼也睡不沉,一顆心就像被吊著一樣。迷迷糊糊中,他先是夢見了嘉靖,跟著又夢見了嚴嵩。嘉靖在笑著撫慰他,嚴嵩在和自己說話,但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突然之間一個頭顱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朝著徐階高聲怒吼!

    夏言!

    竟然是夏言的頭顱!

    血淋漓地頭顱!脖子上還滴著血呢!

    徐階大叫一聲驚醒了過來!

    「老爺,怎麼了?」夫人張氏有些慌張地伺候著。

    「沒事……沒事……」徐階喃喃回答了兩聲,可眼前飄來飄去地還是夏言的頭顱!

    滴血地頭顱!

    「老爺,李侍郎又來了。」

    「李侍郎?哪位李侍郎?」

    「就是李總督!」

    那當然就是李彥直了!

    只見他臉色蒼白,好像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一般,在徐夫人也避到後面去之後,徐階才問他:「你怎麼又來了?」

    「我剛才,到岳父那邊去了一趟……」李彥直臉色有些難看:「被岳父罵了一頓,所以就回來,找恩師商量一下……恩師,登基的事情,是不是……」

    「我知道陸炳的意思了。」李彥直連一句完整的話都還沒說好,徐階已然道:「這件事情,我已有決定!嘿嘿,想想真是好笑!我在這宦海混了幾十年,居然還會犯這樣可笑的錯誤!若不是夏恩相托夢警告,或許過不了多久就要下去陪夏恩相了!」

    這一夢醒來之後,徐階心中最後的幾個白斑也消失了。

    李彥直呢?或許他的進步也與徐階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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