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站在金鑾殿上,心裡空得慌!
當初進北京城時,呼啦投降了幾萬人馬,聽了徐惟學的話,豎大旗一招,又多了幾萬,加起來十幾萬人,跟著封侯拜將,威風八面,一轉眼間,死了個麻葉,叛了徐元亮,反了洪迪珍,那十幾萬人,被李彥直令旗一指,投降了一大半,剩下那一小半也不能信任了。林碧川跟著也倒,外城就全到了李彥直手裡。
王直看著還在他控制之下的金鑾寶殿,口裡喃喃著:「難道我就這麼完了?我連皇帝都拿住了,連這金鑾殿都在我手裡了,為什麼卻變成這樣!」
他的叫聲在大殿的虛空中迴盪,「為什麼這樣……為什麼這樣……這樣……」
這是幽冥在回答他?還是老天才憐憫他?
外頭哄哄鬧鬧,原來陳東眼看不妙,已經縱容手下搶劫了起來,王直一怒之下,要斬了他,徐惟學來說:「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管得著他?不如留給李彥直去收拾,拖他的時間!」
這時李彥直已經進了內城,陳東在京城劫掠,這是不得人心的事,李彥直派出大軍鎮壓,又發動百姓幫忙,這內城住的多是士紳大族有背景的人,家家都有些護院。
李彥直沒進城時被震懾著沒一家敢動,這時有李總督的大軍挑頭,滿城士民馬上行動。陳東地主力兩千多人被周文豹圍堵擊潰,流散出去的那十幾股海盜。每伙或三五人,或十餘人,士民們有李彥直地大軍撐腰就都不怕他們了,拿了棍棒圍堵,打完拿繩子綁了,送到李總督的駐地交割。
李彥直傳令安民。這才派了使者來和王直談判。要他投降,王直冷笑道:「投降?皇帝還在我手裡呢!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
就在這時消息傳來,說徐階一夥已經在通州擁護裕王監國了!王直聽說整個人就亂了,這時再顧不得什麼禮節。跑來和嘉靖道:「陛下,你的那幫好臣子,好兒子啊!原來都不聽你的!你做的是什麼皇帝!」
嘉靖心中其實也擔心得很,當初徐階出去他沒覺得什麼,但現在裕王居然也出去他心裡就沒底了——因為徐階再加上裕王再加上手掌兵權的大將。這天下就能定下了,再不需要他了!但在王直面前,他卻還要撐一撐,因為作為「朱厚」他可以怕,但作為皇帝他還必須保持最後地尊嚴!嘉靖嗯了一下,說:「皇帝落入賊人之手,則由皇嫡子監國,這是祖制,沒什麼不妥。」
王直大怒:「誰是賊人!」
嘉靖怕刺激了他。就沒再說下去。王直這時要殺他,還不大敢動手。要放他卻又捨不得,要利用他又不知道怎麼用,手裡抓著這個皇帝就像捧著個刺蝟,不知怎麼處置才好!
信如齋來勸,說:「咱們還是別管他了!趁著李三地大軍還沒佔定九門,趕緊走吧!若能殺回天津,奪到了船,也還有條出路!」
王直道:「天津的船現在只怕都在李彥直手裡頭了!」
信如齋說:「他現在心思都放在北京這邊,未必會在那裡部屬重兵,或許仍有機會。萬一去到天津奪不到船,咱們就順運河南下,直奔揚州,仍然是一條活路。」
徐惟學毛海峰等都叫道:「不錯!」徐惟學又說:「只是李彥直的人馬都佈置在東面,咱們要往東面去,卻不是自投羅
「這個不怕,」信如齋說:「咱們可以擁御輦做先鋒,李三的人再多也不敢打地。這叫投鼠忌器。」
毛海峰不信,說:「他根本就沒把皇帝的性命放在心上,會忌什麼器!」
「不同的,不同的。」信如齋耐著性子分析說:「他之前不奉皇帝的命令,那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說皇帝又落在我們手裡,那些命令其實是我們發地,他不尊奉,天下人都只會說他聰明。但要是他明明知道皇帝的車駕在那裡還用鳥銃火炮轟過來,那就是弒君!以後不管他擁立了哪個皇子登了大寶,等天下一定,這弒君殺父的仇是一定要報的!所以李三可以不奉皇帝的聖旨,卻不能不顧及皇帝的性命!」
王直等聽了,都道:「有理!」便決定擁御輦逃跑了。
臨走之前毛海峰說:「反正都來了一趟,就別客氣了!」派了兵馬去把皇宮大內的金銀珠寶搜繳一空!
王直這時已經顧不得大部分大臣了,只對首輔嚴嵩還看管得很嚴,嚴嵩因在徐惟學眼皮底下晃悠得多了,徐惟學心想他是個有名的貪官,家裡多半有錢,就順手去把他家也刮了一刮。
這筆買賣,可比他們去十趟日本還賺!這一搶開了手,海盜們人人振奮!可惜他們實在沒時間了,李彥直的大軍又已在虎視眈眈,王直徐惟學都大是後悔,心想若在李彥直進城之前就殺人劫掠,把京師洗劫個遍,誰知道能搜出多少錢來呢!
跟著又要放火,信如齋勸道:「火就別放了,這是損人不利己地事情,而且火一放,官軍以為要大亂,說不得趁亂殺進來了!萬一皇帝死在亂軍之中,李三對我們就再沒一點顧忌了!」只因這幾句話,至少救了半城百姓。
王直道:「有理!」又聽了信如齋地言語,便派人讓嚴嵩擬旨,說皇帝要東狩南巡!
嚴嵩接到命令後心中納罕,心想:「他這幾下子可算頗合法度了!怎麼之前全是野路數,是才來了什麼參謀麼?可惜現在才這麼幹。可太遲了!」
王直盡起剩下還聽他話地四萬多人,擁了御輦。出朝陽門,避開了有大軍駐紮地通州,兜了個***又奔天津來。他們若是俺答之類地胡馬,或者農民軍,這時或者就向西往山西去,或向南走保定。但這幫人卻是經年在風浪中打滾的海盜。雙腳不沾海水就不自在,所以明知東邊通州被佔住了,還是想方設法得要進天津走海路離開。
李彥直果然不敢太過攔阻他,怕他狗急跳牆。害了皇帝,那李彥直可就要背上弒君的罪名了。
王直出了朝陽門,先往南走,繞開通州一帶李彥直布下的防線,再折而向東。一路上他的部隊是越走越少,原來除了嫡系兩三萬南方人是鐵了心跟他之外,那些歸附他投降他的北方人這時見他勢頭不好,路上都偷空逃了,走到東安附近,只剩下不到三萬人,雖然槍炮倭刀還在,但人人倉惶,士氣如此。怕是沒法打仗地了。王直心裡發急。心想:「要是到了天津,那邊又已經落入李彥直手中。只怕我們連攻城地力氣都沒有了!」
誰料還沒走到天津呢!只在東安附近,就有一隊人馬在前攔住,這撥人馬是挖了溝塹在那裡等他的,不測有多少!因後頭李彥直的兵馬還跟著呢,對方又有地利可恃,王直就不大敢強攻,舊計重施,擁了御輦衝過去——這法子他在出朝陽門、出北京城時都屢試不爽,李彥直的兵將再強也不敢傷那御輦毫髮!
不想這次卻不頂用了!那御輦推上去,對陣竟一輪箭射了過來!雖然沒射中御輦,卻也射死了好幾個在前面開道地!王直大慌,忙派了王清溪去交涉。王清溪進了對方軍帳以後不禁一愣,原來這支部隊的將領竟是徐元亮!
他本來準備了一番說辭,見到徐元亮就有些尷尬,但一時找不到其它的話說,就還是硬著頭皮威脅:「那是陛下南巡車架,徐元亮你竟然敢中途攔截,還放箭攻打,是要造反麼!」
徐元亮一聽,屏退了其他人,笑著說:「行了行了!你們的底細我還不清楚嗎?什麼南巡!劫持了皇帝罷了!對著我少拿那一套來說事。皇帝是死是活,我才不管呢!」
原來李彥直老早派了蔣逸凡在這裡等著王直了,只是蔣逸凡是他的嫡系,這等事情不好出頭,若是派戚繼光等來,又不好做那些「佛曰不可說」之事,所以讓徐元亮來拋頭露面,蔣逸凡在帳後監視。
王清溪見是徐元亮,那些虛話廢話場面話也就不提了。
這時他雖不知徐元亮地人有多少,但想己方部隊士氣低迷,只要被徐元亮纏住,後面李彥直的大軍又趕上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因此還是希望能通過交涉渡過這一難關,當下就攀起了交情來,說:「元亮!咱們久在東海!現在雖然各為其主,但怎麼也是哥倆。你和老船主也有主從之請,大家一起混了這麼久,沒交情也變得有交情了。現在你若肯給我們一條活路吧!回頭大夥兒都感激你!」
「行了!別感激,我不受這個!」徐元亮笑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也不跟你嗦!反正現在我功勞也立得夠了,多這次不多,少這次不少,放你們過去可以!可是咱們道上的規矩,錢財在前,見者有份!你們在大內搶了那麼多東西,總不能不分我一份就過去!」
王清溪聽他說要錢,心裡反而鬆了一口氣:「原來元亮你要這個啊,那容易。這樣吧,我們贈送元亮你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做買路錢,怎麼樣?」
「呸!」徐元亮吐了一口口水:「你真當我是叫花子?鄉巴佬?你們搜刮了整個大內,又刮了嚴家!朱嚴兩家的家產加起來有多少,只怕連你們都算不清楚!現在只給我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你們當我是傻子嗎?」
王清溪心想原來你也知道一點底細,自己回頭算一算,也覺得這點錢說不過去,就道:「那你說吧,要多少?」
徐元亮笑道:「我也不要金銀,你把古玩字畫給我留下就行了。」
王清溪心想:「嗨!你小子怎麼變得雅起來了?居然懂得古玩字畫?」其實徐元亮哪裡懂得?乃是背後蔣逸凡操縱之故。王清溪卻不知,只道:「我得回去和老船主商量一下。」就回去將情況跟王直徐惟學等說了。
那些海盜聽說徐元亮只要那些字畫古董什麼的,都不甚惜,但王直號稱儒商,這古玩字畫值多少錢他哪會不知道?只是這時是要向徐元亮買命,無奈之下只好道:「給他吧,給他吧!」他也和王清溪一般,認為徐元亮也是個海賊,多半不會顧及嘉靖的性命,威脅他不得了。
徐元亮就讓開了一條路來讓他們過去,然而所有古董珍玩一律扣下,後頭蔣逸凡派人清點封存,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存了起來。
王直繼續向東,看看已到直沽,正擔心著需不需要攻城,結果派出去的攤子回來報道:「直沽那邊到處都是軍馬,氣象森嚴,不許人近前,但靜海那條路上,卻有我們的熟人。」
徐惟學奇道:「熟人?」
「是洪迪珍!」
徐惟學一聽就說:「或許這人也可以買通。」又派了王清溪出使,洪迪珍見了他笑道:「你們在徐元亮那裡,送了不少東西吧?哈哈,我們是自己人,不說廢話,也給我預備份厚禮,我就放你們過去!否則別說你們挾持了皇帝,就是挾持了老天爺也休想過我這一關!」
他說著開出一張清單來,這張清單卻是風啟列地,王清溪看著這張清單手不住發抖,王直從王清溪手裡接過這張清單來之後手也不住地發顫!洪迪珍這一刀砍得好狠!一下子就要割他們剩下那一半地肉!然而之前在北京城沒打,在徐元亮那裡也忍了,難道卻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殺起來?
「算了吧!離海已經不遠了!」徐惟學忍痛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被割地肉裡頭他也有份啊!然而這時也沒法子了。
王直按捺著交了錢,再出發時腳步也虛浮了,好容易撐到海邊,衝到他們泊船的港口,這是他們最後的退路了,到了這裡他們就什麼也不顧了,就要強攻搶船時,但大沽卻沒什麼防範,非但沒什麼防範,連原來的一些防禦工事也拆掉了不少,王直等一衝就進去了,但衝進去以後卻發現岸邊沒船!
所有的船隻都被開離海岸三里!這段距離對這些大部分東海男兒來說,游泳也是游得過去的!問題是游到船邊,人家能讓你上船不?
王直徐惟學等舉目眺望,只見海船上所有人都是倭刀出鞘,鳥銃在手,顯然是嚴陣以待!最諷刺的是徽碧落竟也被對方當作了主艦!而船頭卻掛著一個李字!
站在沒有火炮的炮台上,王直遠望著那個李字半晌說不出話來,指向那李字大旗的手不斷顫抖,驀地大叫一聲:「李三!你這奸賊!」身子一晃,整個人從炮台上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