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徐階出城對李彥直來說是喜出望外,那麼裕王一事就是謀定而後動!
裕王朱載這一年才十四歲,雖然他不是太子,但由於年初太子病逝,按照傳統,朱載便成了第一順位繼承人,當然,如果是在承平時期,這一點還得經嘉靖點頭才成。
士大夫是擁護朱載的,不是因為朱載有多好,只是因為規矩如此。而嘉靖卻不喜歡這個兒子,他更喜歡比朱載小一個月的景王,但士大夫不肯任嘉靖的性子來,因為這「不符合規矩」!
可別小看了這「規矩」!只要大明皇朝的根基未曾動搖,這規矩便也動搖不得!王直之所以劫持了皇帝與內閣卻沒法發揮半點作用,就是因為他的作為完全「不符合規矩」!
而李彥直與徐階,卻是兩個深通此道,知曉如何用這規矩的人!
已經在西苑呆了七八年的嘉靖,並沒有和兒子們住在一起,裕王在海盜的手裡,受到的照顧不多,相應的壓力也就沒那麼大。嘉靖不止是一個執拗的皇帝,而且是一個精明的父親,當他的兒子,日子是很不好過的,因為你會覺得自己整天都被無數雙眼睛盯著!所以被海盜「保護」起來以後,儘管一開始有些擔驚受怕,但慢慢地也就習慣了,事情似乎也不比之前壞多少啊。
直到這天黃昏。負責「保護」他地那個海盜頭頭忽然跑了進來,跪倒就磕頭!
「王爺!救命!」
少年一開始鬧不明白,聽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徐元亮不停地懇求,說自己是被王直等脅迫才不得已進京的,因此懇求朱載將來千萬不要怪罪他。
朱載有些明白了,他其實還很害怕。嘴裡卻安撫著徐元亮說:「這些日子將軍也沒為難我,將來小王若能得脫大難,一定不會忘記將軍恩德的。」這話卻有些言不由衷。不過,朱載也聽出眼前的局勢大概對這些海盜不利了!
如果是嘉靖這樣的老狐狸這時也許還要裝裝糊塗,那樣反而會增加彼此溝通的難度,但這個少年卻有些直率地問道:「是李總督的兵馬進城了嗎?」他雖被軟禁。可也聽到了一些戰況,知道現在在外頭勤王掌兵地是李彥直。
「李總督還沒進城,不過,末將想保護王爺出去會合李總督。」
「啊!什麼?那……那太危險了!」聽到這裡朱載終於清楚徐元亮的目的了,如果現在李彥直的大軍就在門外他會很高興,可要冒險衝出城去。他可就不大願意了。
「王爺,」徐元亮這時不敢強脅他,就騙著說:「可那王直如今被李總督逼到絕處了,只怕今天之內,就會來對王爺不利了啊!」
朱載嚇得跳了起來:「這樣啊!那……那我們趕緊去找李總督吧!」
得到這個少年的配合之後,徐元亮便盡起部屬,趕到已被洪迪珍控制的東直門時,風啟也帶了一幫人來會合,原來卻是三四個御史、五六個翰林和十來個六部堂官。都是平素和李彥直交往較密者,張居正、王世貞、殷正茂、李春芳等都在其中,這些人官職也非甚高,受到地監視不密。因此得以從容逃脫。
這些人朱載大多都沒見過,但進士出身的人氣質畢竟與海盜不同,二十幾個文臣一擁上來,朱載心頭大定。
卻聽後頭馬蹄聲響,卻是毛海峰聽到消息,率眾趕了過來!
洪迪珍在城樓上叫道:「元亮你先護著王爺出城,我來斷後!」
徐元亮應道:「好!」
車輦將動時,張居正湊近了對朱載道:「殿下,可出一二言安慰將士。」
朱載倒也一點即透。但他不知該怎麼講。就說:「你傳話!」
張居正便高聲問道:「殿下問話:斷後的將軍姓名為何?日後好論功勞!」
洪迪珍一聽心頭狂喜,叫道:「末將洪迪珍!」又大叫:「殿下快走!有我們斷後不會有事的!」又叫道:「兄弟們。打起精神來!能否棄暗投明、光宗耀祖,就看今天了!」東直門軍士齊聲響應呼喝,士氣大振!
殷正茂卻已搶過馬鞭,親自駕車,徐元亮在旁護衛,背後殺聲大作,原來是毛海峰要來搶人,卻被洪迪珍給攔住了,其實洪迪珍是以逸待勞,又有地利,士氣又高漲,頗佔上風,朱載身邊又還有徐元亮部護著,本無大礙,但他是太平稚子,難聞虎狼吼叫,聽到殺伐之聲便緊張不安,張居正見到,又開口問跟在旁邊的徐元亮說:「聽風啟兄言道,這位徐將軍與李總督,乃是舊識?」
徐元亮答道:「是啊!李總督還是孝廉時,曾組織鄉勇機兵,入海平寇,所以我們海上男兒大多敬畏他。這次我們是叫王直給騙了,無意之中竟幹下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但一接到李總督地命令,誰還聽王直的呢?如今大夥兒都願跟隨李總督勤王保駕,只盼著能將功贖罪。」
張居正讚了他兩句,卻低聲對朱載說:「殿下,可再出數語安撫,這一路便再無禍患!」
朱載微微點頭,說道:「徐將軍是真義士,與王徐那等逆賊不同,人誰無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將來只要小王說得上話處,就一定會保徐將軍以及這裡一干將士無恙。」
徐元亮等大喜,口呼千歲,連連謝恩。朱載又安心了不少,連連向張居正點頭,意甚欣賞。
走不出多遠。卻聽馬蹄聲大作,徐元亮報前方有大軍掩來,朱載臉色微變,殷正茂叫道:「殿下寬心!王賊所部皆是步卒,前面來地是大批的騎兵,多半是李總督來迎護了!」
徐元亮停下佈陣成圓,那萬餘騎兵奔進前來。呼問:「是裕王殿下車駕麼?」徐元亮喝道:「正是!來者何人!」
那將領道:「末將付遠,奉李總督命,特來保護殿下!徐閣老與李總督片刻就到,請殿下安
說著將騎兵佈置成橢圓形,圍在外圍,朱載在車內問:「徐閣老?」
張居正臉上帶著歡容。說道:「臣聽到消息,說徐閣老已經出城!此刻多半已與李總督會合了。」跟著就說了徐階出京的始末。
朱載拍拍胸口,這顆心算是放了一半:「若徐閣老也在,那就好了!」
正說著,東南面的騎兵兩邊分開,一個青年大將騎著從蒙古人處奪來的大宛名駒。飛馳而近,他後面有人扛著一面大旗,卻是一個「李」字!殷正茂望去,見正是李彥直,喜呼道:「殿下!來了!」張居正也出車來朝李彥直叫道:「彥直!殿下在此!」他是李彥直的同年,眼下雖然官爵有差,但相見也互相呼字。
李彥直見到張居正殷正茂等,便知事已無妨,奔到車前。翻身下馬,在車輦前行軍禮,大聲道:「臣李哲護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朱載聽他言語持謹。行動有禮,這顆心就放了七分,親自推開了車門,下來握住了李彥直的手叫道:「李會元,見到你小王就安心了!」
他不叫總督,不叫侍郎,不叫將軍,卻叫會元,這裡頭也有個學問。一來是暗示說李哲啊李哲。小王我從很早以前就關注你了,不是現在遇到緊急事情才想到你。二來叫會元是暗誇李彥直地學問,三來不問當下軍功而訴往日文情,亦見親近之意。
朱載生於帝王之家,自幼耳濡目染,這點權謀基礎還是有的。
君臣之間,大功易見,親近難得,李彥直哭功不如嚴嵩,眼淚沒法說來就來,這時趁著跑馬時被幾粒沙子吹到了眼睛,眨巴了幾下,眼眶裡也有些濕了,重重地叫了一聲:「殿下!」卻是千言萬語,盡在這一呼之中了。
看著他們君臣相得,旁邊的小太監趕緊幫忙感動流淚。
這時後面又有一輛馬車駛近,徐階捧著官袍跳下來,連叫:「殿下,殿下!殿下無恙吧!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跑到朱載跟前,連呼:「老臣來遲!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
李彥直等朱載其實還比較陌生,但徐階他卻是熟知的,見到了他這顆心才算全放下了,連忙扶了他起來,道:「閣老護駕有功,何罪之有?」
這時西面殺聲忽然又響了幾分,似乎有兵馬闖近,朱載微微一驚,不由自主地就往徐階身上靠——他地身份雖然是個王爺,其實還只是個孩子,危急自己自然而然地要尋求大人的庇護。
張居正殷正茂一左一右又護了上來,徐階扶住了朱載,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拍,道:「殿下不必擔憂!李總督百戰不殆,蒙古人在他手裡也討不了好去,何況區區幾個海盜!」對李彥直道:「李總督,你去看看怎麼回事。」
李彥直笑了一笑,說道:「閣老可保護殿下前往通州暫住,軍旅之事有學生在,不必擔憂!」便翻身上馬。
朱載見他神色之間全沒將來敵放在眼裡,心裡反而大安,卻叫道:「李會元,一切小心啊!」
李彥直在馬上回頭笑道:「殿下放心!」分出部分兵馬,護朱載與徐階回通州,自己卻帶領大軍增援東直門。
途中風啟趕來,李彥直在馬上問道:「家裡安否?」
風啟道:「家裡沒事。」
原來聽說洪迪珍獻門,徐元亮背叛,氣惱得跳腳,一邊派了毛海峰趕來奪人,一邊又派陳東從另外一邊殺出,要前後夾擊洪迪珍,朱載剛才聽到地殺聲漸近,就是這支人馬,這時李彥直帶了大軍趕來,陳東望見他的旗號?想起麻葉的遭遇,哪裡敢接他的鋒芒,匆匆忙忙就退去了,李彥直也不追他,先進了東直門,命人傳話給毛海峰道:「爾等大勢已去!我給你們半天時間,你回去告訴王直,勿擾百姓!那樣我還可留你們一條性命!」
毛海峰不敢戀戰,嘿嘿而去。
李彥直也不追趕,又傳令全城,喝令所有「被脅迫」者投降!
風啟跟了過來,卻指著紫禁城說:「那邊怎麼辦?」
李彥直哼道:「急什麼!洪迪珍徐元亮既來歸附,東海眾內部便告分崩離析!林碧川葉宗滿等人也會首鼠兩端,至於那十幾萬降附軍隊更可傳檄而定!到明日此時,只怕他還能指揮得動的便剩下不到三萬人!如今我們又取了東直門,內城城防已不完整,王直便無地利可依!不足為慮了。」
「雖然如此,」風啟道:「但要防他狗急跳牆,淪為流寇,那時候可就禍害百姓了!」
他們二人議論,竟全沒顧到嘉靖的死活!
李彥直問他:「那你說怎麼辦好?」
風啟屏退左右,卻道:「不如想個辦法,放他出海吧。」
李彥直一聽就放聲大笑,旋即低聲問:「你真是為了百姓麼?」
風啟嘿了一聲,說:「三公子你地年資不夠,這場功勞雖大,但來得太快,要就這樣立足中樞,手掌大權,士林會覺得突兀!而且三公子你賴以威震天下地乃是武功,天下一定,文進武退,三公子你除非作亂,否則便要退居閒職了。不如且留著這些人,三公子你也好在外領兵建功,積勳累進,等到基業牢不可拔時再回來不遲!但如今北馬已退,若王直也死在這裡,東南海盜便如一盤散沙。那時於三公子,是少了個可以大舉征伐地大靶子!於東南百姓,則十幾萬海盜分作數百股流竄到各州各縣,只怕為患更大且難收拾!不如任王直南下,收拾盜眾,聚於一處,三公子再以大軍破之,則可畢其功於一役!而我等也可趁著征討王直之際,將開海禁諸事一併辦了——此為公私兩利之策!」
李彥直聽了風啟的話,並沒有露出多少意外來,只是輕笑了一下說:「風啟啊,你這是要我養賊啊!」
「這不是養賊,」風啟正色道:「這是取可解之毒,療難愈之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