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板從來沒有吃過這麼新鮮的竹筒飯,飯裡透著一股子青竹的香味,魚湯無比鮮美,板板幾次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啞巴張開嘴,無聲地大笑。總共四筒飯,板板一個人吃完三筒。他不停沖啞巴比大拇指。
吃完飯,兩人把垃圾運到岸邊的垃圾場,然後空船又往江上游去。就這樣直到傍晚,由板板駕著船,慢慢駛回船屋,這一天收工。晚上同樣在船屋外邊,一杯濃茶,兩個沉默的人,一個仰望夜空,一個凝視江岸漁火。
板板心裡充滿了迷茫,跟啞巴在一起,絕對是寧靜的生活。除了今天中午的「大餐」,駕船已經沒了興致,撈垃圾更是沒有意義。
板板看向啞巴,伸出手拍拍對方的手背:「你這兒有木工工具嗎?我想給你做付棺材。」
啞巴點點頭,板板從他的內心中瞭解到,啞巴船下有一套工具,那是解放以前造木船用的。
板板看著船屋後邊的幾塊方木,這是啞巴在洪汛期從江水中撈起來的,上游的林區為了節省運費,經常會將木材放到江中漂流,所以偶有幾根「漏網之魚」也很正常。
這是上好的楠木。板板揭開塑料布,開始打量木材。啞巴從船底把工具箱搬出來,推刨,板斧,鋸子,直角尺,墨線盒等一應俱全,板板接過手的時候,忍不住微微發顫,將近一年了,終於再次摸到這些工具,慢慢地伸出手拿起斧頭。
斧身漆黑,這樣的板斧按說應該銹跡斑斑,但是這把斧子很特別,啞巴也不知道,這點板板可以肯定。他提著斧頭,全身熱血沸騰,信心百倍地走向江邊,找了一塊較大的石板,沉住氣,凝神靜氣,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
啞巴帶著欣慰的笑容,靜靜地觀看板板磨斧。一塊塊堅硬的肌肉在板板赤裸的上身鼓起,隨著斧刃在石板上來回磨動,他的身上彷彿有種山一般的莊重和肅穆。一小時過去,板板在磨;兩小時過去,板板還在磨;滿天星光閃閃,板板就像不知疲倦的機器。
啞巴先去睡了,板板繼續在石板上揮著斧頭,一直到天邊出現魚肚白。板板石雕般的臉孔總算出現了一絲笑意,他不知道手中斧子是什麼原料打造,但是他知道這把斧頭絕對是好東西。
同樣大小的斧頭頂多只有十幾斤,而這把看上去不起眼的黑斧頭最少有五十斤。等啞巴醒來後,板板晃晃手中的斧子說:「我給你做付最好的棺材,你把斧頭送我吧?」
啞巴點點頭,指指木工箱,意思是這些從此以後全歸他,板板欣然接受。
接下來的日子,板板白天幫忙撈垃圾,晚上則搭起架子做棺材,這次他做得特別慢,整整三個月才完成基本的模子,那些精雕細刻的活計還沒開始。
經江水泡過的木頭再曬乾後顯得很鬆脆,幸好是楠木,上好的材料。經過板板不懈的努力,總算在過完年後宣告成功。
啞巴看著屬於自己的棺材,眼裡忍不住放出貪婪的光芒,雖然還沒有上漆,但是露出的原色,配合棺材的形體,顯出無比高貴的氣質,對,就是高貴!雖然這只是一個死物,一堆木頭組合成的器具。但就這樣擺放在那兒,竟然有種無比森嚴的、高貴氣質。啞巴就像撫摸孩子一樣,手指輕柔地撫摸棺蓋。
啞巴緊緊地趴在棺木上,這東西就是百年後常眠的家,王侯將相也不能例外。板板無比滿足地看著,嘴角泛起一絲笑意,半年前跳江的痛苦,在每晚風雨無阻地活計中揮散一空。啞巴的眼淚無聲地流出,一滴滴灑在棺木上。
啞巴在心裡不停地向板板道謝,他很喜歡這盒棺材,很喜歡!
所以當天晚上啞巴不顧板板的阻止,堅持換上一身新裝躺進棺材,他想先試試,活著試試,感覺一下如此精美的棺木究竟有多舒適。
結果第二天早上板板醒來時,啞巴已經去世,但是他的臉上不像王麻子那樣,青黑死氣,而是洋溢著幸福的笑意。這是板板見過的第三個死人,第一個是王麻子,板板被嚇得尿褲子;第二個是火化廠的死人,讓板板在城裡做棺材發家致富的願望徹底落空;啞巴是第三個,但是板板一點都不害怕。
他把啞巴死了的消息帶到垃圾場,環衛站的站長跟著板板來看望啞巴的遺體。當他見到這樣一盒精緻的棺材時,同樣驚怔不已,板板沒說這是他做的。環衛站長一再追問,板板只說不知道。
接下來就由政府進行安埋,可是板板死也不讓人把啞巴拖去火化,他告訴周圍的人,那邊的江灘地是啞巴家的,他的遺願就是埋在那裡,誰也不能把啞巴帶走,啞巴是好人,不應該被燒成骨灰。
環衛站長左右看看,參加啞巴葬禮的人只有十幾個,這些都是他的手下,他摸著下巴想了半天,然後把板板拖到一邊,悄聲說:「這樣吧,我們明天來,如果到時候不在了,我也沒辦法!你明白嗎?」
板板搖頭,環衛站長瞪他一眼:「就是說你今晚把人埋了!反正手續都已經辦完。還有,這條船我要收回去,你自己重新找事做吧。」環衛站長心裡想什麼沒有瞞過板板,他清楚地「看」到站長的得意,又可以照顧一個親戚了。
人走完了,一直到深夜,板板用一根麻繩套著棺材,下邊用圓圓的滾木支撐,慢慢地朝江灘地拖去,那兒已經有人幫忙挖出了坑,板板足足用了兩個小時,才把棺材拖到坑邊。他已經累得差點虛脫,將棺材埋入墳中,挖土,填實,再豎起一塊木板,有站長的墨寶。
天亮了,板板跪在啞巴的墳前說:「啞巴,你是我的恩人,我給你磕頭。」
生活還要繼續,環衛站長派人來把船開走,這個船屋從此後屬於板板,而且啞巴還留給他三百多塊,這是啞巴的工資,至於啞巴一直以來存的錢,板板沒有追問,他也不想再問,人死財滅。
啞巴死後,江邊的船屋再沒人過問,板板沒有朋友,他也不想交什麼朋友,啞巴的死就像投入江水中的一粒石子,微微一圈漣漪後,無聲無息,彷彿這個世界從來不曾有這麼個人。
接下來板板將啞巴生前的東西全部燒燬,然後重新整理船屋,還有好幾十斤大米,油也還有,從此後這就是他魯板的家,來了一年多,總算在這座寸土寸金的大城市裡擁有了一個家。
板板收拾起木工工具,整理好衣服,朝最近的農貿集市走去,他要買把鋤頭,買點菜種,江灘地還有一畝多,魯板看得出來,這塊地很肥沃,種點白菜、黃瓜、蔥之類的常用蔬菜,生活應該能夠應付過去。
過了一個月,板板收穫第一批大蔥。到四月的一個早上,板板扛起兩捆大蔥往農貿市場趕去。
這是一家效外的農貿集市,板板來過很多次,最開始是啞巴帶他來買菜買肉,後來都是板板一個人。
板板第一次賣菜,雖然有過麻辣串的打工經歷,可這次是自己的生意,他顯得非常緊張,四處張望,最後找到一個瘦小少年的身邊,這兒的位置空著,瘦小少年橫眼看著他:「俺這兒不許擺!」
山東話!板板在建築工地上聽過山東工友的口音,他笑笑:「兄弟,幫幫忙。」
瘦小少年不像那些粗壯的山東大漢,而且他的表情很凶,兩條眉毛倒豎起來,眼睛瞪圓:「俺說了!這兒不許擺!滾到別處去。」
魯板一下就犯了倔:「憑什麼?這又不是你家的!」
少年看著挺胸抬頭,滿身肌肉盤結的魯板,他心裡有些吃不準,這個牛鼻子傢伙很有氣勢!少年哼一聲,往旁邊挪開:「好狗不插道,俺警告你,不許跟俺搶生意!」
魯板這才發現少年也是賣大蔥,什麼同行相忌的道理他哪裡懂?但是板板「看」得出來少年心裡確實怕他,萬一動起武來,絕對要吃虧。板板忍不住得意地哼了一聲,這時他竟然看到少年在心裡不停地臭罵他。
板板一把糾住少年的衣領,用力一擰,對方被他整個提到空中:「你敢在心裡罵我!小***,你信不信我揍你?你再罵一句!你管老子怎麼知道的,你要是再敢在心裡罵,老子保管揍得你吐隔夜飯!」
少年嚇得臉色發青,兩手用只使勁扳動板板的鐵爪,腳不斷往板板的大腿上踢:「你憑什麼說俺罵你,你憑什麼……」
板板見四周的人開始圍過來,生怕別人說他以「大」欺小,冷哼一聲,嘴裡還罵道:「你才是***,你才是神經病,你媽才是婊子。」
少年無比驚奇地看著魯板,這傢伙能看透俺的心事?他心裡不斷猜想,反倒忘了罵人,板板放開他,蹲在地上,圍觀的人眼看沒啥搞頭,漸漸散開。
少年蓄了一頭長髮,眉清目秀,就是嘴唇稍顯厚實,下巴翹起來,看人的時候,老給人一種不屑一顧,高高在上的錯覺。魯板暗罵一句「望天狗」!
少年身子骨太單薄,肩骨和鎖骨將衣服頂起來,剛剛魯板拎他的時候,心裡秤量,最多只有八十斤,瘦皮猴子。
還別說,這小傢伙如果長結實點,弄身體面的衣服穿上,跟那些有錢人家少爺或者高官子弟相比,毫不遜色。
兩人不說話,板板不時瞅兩眼對方的下巴,少年則盯著板板的鼻子看,但心裡再不敢罵半句,這傢伙的力氣太大,剛剛揪住他的時候,全身都快散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