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在山裡經過三年的木工練習,魯板已經十七歲,魯根今年考上了鄉中學,老四老五在這三年中相繼出嫁,家中只有魯貴、劉春蓮和魯板三人,地裡活由劉春蓮打整大半,得閒的時候魯板前去幫襯,這樣魯貴家的生活開始慢慢轉好。
十七歲的魯板個頭不高,一米七差點,他自己用鋼捲尺量的,身體越發壯實,黑墩墩的像頭小狗熊,他的鼻子越來越寬,鼻孔有點大,幾根鼻毛伸出來,經過連續不斷地刮臉,嘴上、下巴上和臉上長出鬍渣子,不過他的臉本來就黑,不仔細看也沒什麼影響。這叫功夫不負有心人,臉上總算是鑽出鬍子來了,可這反倒讓板板惱火,喝油湯的時候,鬍子漂在油湯上,他爹的刮鬍刀也不快了,幾年沒有換過刀片,那鋒口缺牙斷嘴的,刮得臉上生疼。
一根百來斤的木方,板板兩手合攏,嘿地一聲就抱起來,這就是勞力!他現在肩扛兩百多斤,背承三百斤,手是百十斤,在魯家村可是少見的漢子。而且棺材技術不比魯貴差,力道好,不下地幹活的話,他一個月就能整出一盒棺木。
魯貴現在悠閒了,沒事就拿根老煙桿,叭嗒叭嗒地蹲在門坎前快活,抽幾口老煙葉,吐兩叭清口水,逢人就露出黑牙,笑瞇瞇地罵兩句,魯貴成了村裡的長者,吃手藝飯的人,掙臉吶。
再加上兩個兒子有出息,一個得了他的手藝,一個考了鄉中學,五個姑娘嫁得體面,現在到處都說,娶了魯家的閨女有福氣,單陪嫁就是別人家的好幾倍,而魯家閨女進門就生兒子,更加贏得了公婆家的敬重,這點倒不像她們母親。
如今板板也成為遠近聞名的小木匠,前來上門提親的人開始增多,魯貴跟婆娘商量後,覺得應該給魯板辦親事了,他五十多快奔六十的人,只當外公不當爺爺,說出去丟人,魯板的成就雖然讓他覺得體面,可沒孫子始終是個疙瘩。
這年過完春節,大年初四的時候,魯家的五個女兒拖家帶口回娘家探親,一時間成了魯家村最熱鬧的閒話。
十八九個人,老老小小圍著一口煮豬食的大鐵鍋,一條豬後腿砍成塊,下邊添著柴禾,鍋裡翻騰著香氣,兩簍洋芋,五顆青菜,還有年前劉春蓮下去趕叫場(一年最後的趕集日)買來的海帶皮,木耳,豆腐皮,粉條。
魯貴兩根手指揪住鼻子,用力擤出一把鼻涕,使勁往地上甩,末了還在屁股上勒幾下,劉春蓮抱著魯大姐家的三小子,開襠褲,紅色春秋衫做的尿布扯開,那小子小臉掙得通紅,劈裡叭啦就噴出一團綠油油的稀屎,劉春蓮高聲叫著魯根鏟炭灰。魯二姐的兩條腿上一邊坐一個孩兒,一手拿筷子,另一隻手圈個小的抬著碗,筷子飛快地往鍋裡撈著,得空還能抹抹嘴角的油漬。
魯三姐的女兒張開嘴賣勁地哭,她爹衝她屁股上甩了兩巴掌,她媽夾塊豬皮塞到她嘴裡,把哭聲給堵回去。老四的背上睡著一個,站著邊吃邊搖晃,老五頂個大肚子,嘴巴嚼著肉,得閒再罵她男人吃相粗野。
筷子不停地敲著鍋邊,彷彿新年的交響曲。這裡的習慣,吃口飯菜都要敲打幾下鍋邊或是飯桌,抖掉筷子上的殘物,十幾雙筷子敲得大鐵鍋響得歡,五朵金花再加上劉春蓮,各自嘮叨家常,某家媳婦難產了,哪家豬兒病死了,誰跟公公鑽牛圈了,誰把寡婦的油燈點亮了……魯板目瞪口呆地看著五個姐姐,這還是他印象裡的姐姐們嗎?年紀稍大點的包著磨盤頭巾,年紀小的戴個帽子,頭髮挽成辮子卡在帽裡,每個人說話都伸長脖子,高聲吆喝,笑的時候用力把氣從胸口逼出來,就像老鴨子的慘叫,吱吱嘎嘎、粗聲大氣吵得人耳朵發麻。
他還看見五姐夫把手伸進五姐的屁股裡,五姐扭兩下,白了她男人一眼,然後哧哧發笑。他四姐掐一把他五姐,嘴裡啐罵「不正經」,可臉上笑得紅顏顏的,他媽沖老四老五罵道:「騷婊子!等不得吹燈啊!」
然後瞪著魯板罵:「看啥子看?吃飯!過完十五給你找個婆娘,慢慢抱著啃!」說完嘎嘎地發出一陣刺耳笑聲,老四老五也張嘴大笑,魯板看著她們嘴裡的肉渣子,癟癟嘴,夾了幾塊肉,一聲不吭地往門坎走去。
過完年,上完墳,打發女兒女婿回了門。魯根趁著寒假天天卷在家裡睡大覺,魯板也沒什麼事可幹,聽說村裡的張銀財、張老八出外邊打工回來,魯板不懂什麼叫打工。反正張老八在外面長了見識,回來說話的樣子都不同了,頭昂得老高,挺個雞胸脯,跟人說話先用鼻孔哼兩聲,整了個馬桶蓋的頭型,張老八說現在城裡人流行,連港台明星都這樣。
張老八還說起電梯,升上去的時候心肝把子都提到嗓門眼,降落的時候全身力氣往下抽。神了!十幾層樓,眨幾下眼就到。有人插口說,要是在山裡安裝幾個,方便吶,趕場買鹽巴、下河洗雞巴、看姑娘買花!張老八用看母豬的眼神看著周圍的人:「沒見識吧!那玩意,一個就是好幾百萬!再說人家城裡人洗澡哪用下河?有衛生間,知道什麼叫衛生間不?就是茅廁!」
另一人叫道:「吹牛!茅房頭洗澡?哄鬼喲!」
張老八的兩個嘴角拉得老長,指著那人道:「知道個屁!人家那衛生間用水沖的,屙泡屎,冒著熱氣就沖丟了,屙完一看……全衝到下水道嘍。知道什麼叫馬桶不?知道啊?好,曉得城裡人的馬桶啥樣不?瓷的!高檔啊!我坐在上邊屙了半天沒得反應,唉……可惜了,就一回,沒有屙出來……」
眾人露出一付惋惜的模樣,有人催道:「接說著衛生間」
張老八精神一振,大叫道:「人家有熱水器,用電呢!一個電閘刀,往上一推,十五分鐘,就有熱水出來,想咋個洗就咋個洗,橫起洗,豎起洗,隨便你!人家用那個香皂,嘖嘖,香啊,洗後以後,大老遠都聞得到!」
魯板忍不住插嘴問道:「老八你坐過飛機沒有?」
張老八被問得有點發愣,但是馬上就反駁道:「你以為人人都能坐啊?飛機是什麼人坐的?江主席他老人家坐的,我又不是首長級別,不過我坐過火車,嘟轟隆轟隆的……」
「那輪船呢?你有沒有坐過輪船?」
張老八自豪地說:「沒有!可是我見過!」指著對面的山頭道:「看那兒……輪船就跟那山頭兒一般大,漂在江上,可帶勁了!屁股後頭沖水花,呼哧呼哧地跑,嘖嘖,速度快吶!你剛看到在這頭,一眨眼就只剩一股黑煙了!」
眾人跟著他嘿嘿傻笑,張老八見眾人都用崇敬的眼光看著他,連魯板都那麼羨慕,張老八特別得意!拍著魯板的肩頭道:「板板,我要有你的手藝,早就在外邊發財了!我認得一個干木工的,狗日……一個月五六百!抽的煙都帶咀,螺絲屁股歪轉嘍!有興趣沒得?十三那天跟我出發!八哥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
魯板抿著嘴,開始憧憬未來的生活,眾人也七嘴八舌地勸說,張老八伸出手按下其他人的話頭,無比嚴肅地看著魯板:「板板!男兒志在四方!那個……闖世界,長見識,掙了錢風風光光回來,你看看我!就快發了,看看這衣服,這叫夾克,知道不?夾克!看看褲子……這是西褲,看看我的腳上,哎!看仔細,人造革、帶跟的!這是泥巴路,嗑不出響聲,要在水泥地上走幾步,那聲音……聽過馬蹄子嗎?跟那聲音一樣!可是我只會賣苦力啊,板板,你是手藝人!你有手藝,靠手藝吃飯,不吃苦不受累,還不看人眼色!體面!」話聲剛落,其他人也紛紛勸道:「去吧,板板,去吧,給咱們魯家村掙個名聲回來,出息了再回來帶我們!」
魯板有些激動地看著張老八,他的黑臉膛子透著暗紅,張老八張著嘴,他好像比板板還急,魯板嗯了半天總算說了句話:「要多少路費?」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張老八伸出一巴掌:「路費不貴,一百六十塊,你準備這個數,頭個月沒工資吧?得要吃飯吧?需要生活費吧?」
他問一句,眾人就點一下頭,問完大家都覺得張老八不一般了,人家真是見過世面的,分析問題頭頭是道,有理有節。魯板暗自盤算著,五百塊!這可是個大數目,一盒棺材就有多了,可除掉材料錢,一盒也就一百多,那就要做五盒才夠。可問題又來了,這棺木都是他爹經手的,他從來沒有接過錢。
板板沒有絕望,他還有辦法,在他家的林子裡有棵香樟樹,兩人合抱,他爹說是留來自己用的。板板打著主意,這香樟可以做兩盒棺木了,大的給他爹,小的就賣了!主意打定,他就跟張老八商量,讓張老八等他半個月!正月二十八,那也是好日子,剛好那天張老八的侄子張貴官辦月米酒,他的侄孫子滿月。
張老八想了一會兒,其他人跟著起哄,他也豪爽地應承下來。魯板得了他的口信,立馬回家開始準備。
魯貴蹲在門坎上,駝著背,披了件羊毛氈子,嘴裡叭嗒叭嗒地抽著老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魯貴的背就佝僂了,原來那身板,往哪一站準得當塊門板使,劉春蓮抬起手抹抹額上的汗水,緊緊手裡的豬草,不快不慢地剁著。
板板走到魯貴面前,低下頭,左手扣右手,眉頭皺得老緊,魯貴咳了一叭口痰,翻起紅眼道:「說。」
「阿大,六十了快,我幫你做盒子。」
魯貴不說話,眼睛瞇起來,不看板板,板板現在就像他年青時候,門板一樣的身材,又黑又壯,手指就像胡蘿蔔一般,比他稍為矮些,但更顯得墩實。魯貴看著遠山,遠山被霧罩著,一絲絲霧氣就在眼前飄忽,山那邊還是山,無盡的山,聽說有長江,有黃河,幾里寬,江河上邊跑輪船,還有大海……他無法想像大海是什麼樣子。
魯貴敲了幾下煙桿:「我老了,我快要死了,昨天我請人帶信給吳陰陽,讓他幫我看山,我跟你媽都要修山,你有孝心,不枉大養你教你。你去砍樹吧。」
魯板沒動腳,他還是站在那兒,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他爹,山裡的叫法很奇怪,他爹不讓他叫爹,要他叫大,說是八字不合,叫爹魯貴受不起。魯根叫他爹叫叔,也不叫爹。
這一年來魯貴彈墨線不准,眼睛老模糊,煤油燈薰得眼睛像兔子,早上起來要扒拉老半天的眼屎。
魯貴揮揮手說:「去吧,砍了慢慢做。」
魯板嗯了一聲,接著說:「我想去鄉上做,那兒天氣好,幹得快。」魯貴罵道:「你怕老子活不長啊?***剛說你有孝心,馬上就咒老子早死!」
魯板的下巴都要擠到胸口了:「大,不是的,我沒去趕過場,我去看看。」魯貴不說話,兒子已經長成十七歲的小漢子,村裡這麼大歲數的人,沒去趕過鄉街子的不超過五個。這些年虧了這孩子,沒讀上書,幹活老實本份,手藝更沒得說。魯貴看看兒子期待的表情,不禁開口罵道:「沒出息!去,叫幾個勞力好的,把樹放倒,明天我領你下去,找你堂叔,他在文化站有房子。」
板板露出雪白的牙齒,伸手抓抓頭髮:「哎,我這就去,大……」魯貴的臉皮子擠在一起:「狗日……」
魯板飛叉叉地跑到村裡,找了平時交好的幾個朋友,村裡人憨實,一聽說幫忙全都拍著胸脯答應下來。他又跑到林子裡,圍著香樟樹轉了好幾圈,仰著頭,然後使勁跳起來折下一截樹枝,使勁地把頭頂在樹身上,把樹葉子湊到鼻子前,使勁地吸幾口香氣:「我要出去打工了!我要出去打工了……我要出去打了?我真的要出去打工了。」他猛地抬起台來,胸中好像有股火在燃燒,大口地喘著粗氣,朝天揮了揮拳頭,他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心情,只是想把眼前的霧罩子揮散,魯板急切、沙啞地說:「飛機輪船汽車火車……磚房馬路公園……還有電梯!電燈泡,電視機,電冰箱,電飯煲,電話機……我要出去打工了。」他邊說邊數著手指頭,他的手臂明顯在發抖,生怕自己的手指不夠用,數不過來啊,東西太多了,轉身抱著大樹,魯板「喔喔」地低聲吼著……
這天晚上魯板失眠了,他的腦子裡不停地想像著外邊的世界,從小學課本上看來的,從別人嘴裡聽來的,在他的腦海裡,外面的世界就像一個正在發春的姑娘,脫衣解帶等候他的侵略,他的心中有著無比美好的希望,憑著自己聞名百里的木工活,不愁建不起房子,買不起傢俱,更不愁找不到婆娘,他也想學他爹那樣,生七八個孩子,舉起拳頭把婆娘揍得嗷嗷叫,那才叫爺們,那才叫日子。這一夜從未失眠的板板醒醒睡睡,一直挺到天亮。
眼見天色摸摸亮,魯板就扛上斧頭、鋸子,踩著露水竄進了樹林,嘴裡咬塊樹枝兒,捲起袖子,魯板悶哼一聲,掄起斧頭就開始砍,鋒利的斧刃鉗進樹身,樹葉微微地搖晃幾下,好似不甘心被輕易砍斷。
到了中午,板板接過他娘燒好的十幾斤洋芋,綁在腰上,與村裡的夥伴們把解好的香樟木抬往鄉里。
魯貴走在前邊,不停地回頭吼兩句:「小短命些,看好點,這是老子的壽材,碰個缺我老人家都要找他的麻煩。」下了山後,魯板就一直在忍著,在他的觀念裡對於四十里路沒有具體的概念,他忍著不問,眼睛不停地四處轉溜,他怕自己問出來後被別人笑話。
魯板覺得自己丟不起那人,村裡只有三個人沒去趕過集,他一個,還有兩個是八十歲以上的老骨頭。為此魯板經常被人笑話,他聽人說過電燈是個好東西,用電線連起來,一拉開關燈就亮了,比油燈好使。
還有街上的人都不用洋火,改用氣體打火機。打火機魯板見過,他爹裝在貼身的包裡,連點煙都捨不得,隔個晚上才會把打火機拿出來,那時剛剛吃完飯,天已經黑盡了,魯貴才大聲地叫道:「把油燈拿來!」那口氣就像當初打他婆娘一般,充滿了威嚴。然後掏摸出打火機,輕輕地一按,那昏黃的火苗叭地一聲跳起來,就像耍雜技一般,瞬間就照亮了魯貴的臉,他爹臉上帶著笑,把油燈點亮,再仔細放回包裡,拍幾下試試放結實沒有。
走了三個小時,路上大伙歇了幾次腿,吃了洋芋喝了水,終於魯貴指指山下的一條小河說:「那就是小河鄉了。」
魯板伸長脖子,兩排瓦房沿著河岸,中間一座鐵索橋,他爹指著一個白色院牆的大房子道:「那就是鄉鎮政,你堂叔就在裡邊。」魯板覺得自己全身都輕了,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臉上的笑容有些怪異,要到鄉街子了,他把手伸到屁股後面使勁地搓了幾下,就像家裡過年,要吃什麼好東西一般。跟他共扛一塊方木的人叫道:「慢點!狗日,人來瘋,板板這把力氣比牛大!」
終於下完山了,魯板的腳有些發抖,第一回踏上青石板鋪成的街面,兩旁的商舖裡飄出醬醋味,板板努力地端正頭,跟在他爹身後,可是眼珠子卻轉到眼角,電燈!吊在屋中間,一顆玻璃球兒,裡邊發亮的就是電燈絲,魯板驚奇極了,這玩意確實古怪!
再走過幾家,板板的腳猛地頓住,電視機!櫃檯裡邊,貨架中間,一個翻門盒子,上面插著兩根鋼錢,板板肯定這就是電視機,他的心裡馬上就熱烙起來。一圈人圍在商店的門口,每人的面前擺了土碗,碗裡裝著酒,有人很小心地把碗端起來,小小地呷上一口,然後就理所當然地看向電視,他們這麼做只是不想讓店家以為他們是混電視看的,臉上的神情很明顯,為了喝酒順帶看電視。
魯貴的喉嚨上下滑動起來,抿著嘴,看看電視,再回頭,見魯板兩眼眨都不眨一下,看著電視裡的人來來晃晃,還有聲音,說的是普通話,這個魯板聽得懂,上小學時,老師教過拼音,這些人真是厲害,竟然把普通話說得這麼好。
魯貴走過去敲了兒子一煙桿:「還不快走!」魯板的黑臉泛起紅色,他生怕別人看出他的窘態,慌忙把頭低下,咬著牙發狠,再也不左看右看了。以後老子一定要買台電視機擺在家裡天天看,從早上看到晚上!
怎麼進了鄉政府?怎麼見了他堂叔?魯板都不知道,他整個人都是昏沉沉的,讓他坐他就坐,讓他走他就走,最後所有人都走了,他爹也走了,他堂叔拿著掃把打蜘蛛網,見魯板在發呆,就走過去使勁地拍打他的肩頭:「板板!」
板板茫然地看著他堂叔,嘴巴微微張著,他堂叔叫魯財,比他爹小十歲,魯貴說過,魯財能讀完小學全靠他供養,要不是他,魯財連字都不會認,所以魯貴認為魯財應該報答他,應該記得他的恩情。
「你大說了,這是給自己備的棺木,你要用心整,我曉得你學了你爹的手藝,這輩子是餓不著了。吃飯的時候我會帶你去食堂,你爹給了你十塊錢,食堂裡每頓要花五毛,你可別亂用錢,不要上街去亂買東西,還有,你別招惹街上的娃兒們。」魯財看著這個有點憨傻,反應遲緩的侄子,忍不住搖搖頭,他有兩年沒見魯板了,這孩子打小就不愛說話,有點呆笨,可人長得壯實。
魯板點點頭:「哎,我曉得了,叔你忙去,我搭架子幹活。」
魯財扔過掃把:「先打掃一下衛生……」想起鄉下孩子不懂啥叫衛生,改口道:「掃掃地,把屋裡弄乾淨些。」
魯板垂著眼睛道:「我知道了。」他心裡在反駁魯財:我知道什麼叫衛生。街上的人講究,可還算不得城裡人,城裡人才講究衛生呢,拉屎都要用水沖。在他的心中對山下的人分兩種,鄉里一級的只能叫街上人或是山下人,算不得城裡人;縣城以上的才叫城裡人。
魯財走後,板板開始搭架子,背簍裡放著工具,牆角有幾床草蓆子,還有一張黑棉被。板板收拾完後,又坐在那兒開始發呆,他很想跑去看看電視,聽聽電視裡的人說普通話,可是他不會喝酒,生怕賴在那兒被人攆,那樣會讓人瞧不起,會被人罵鄉巴佬。最重要的一點是,板板沒有錢,他爹臨走前給了他十塊,這是飯錢,他爹說不要到堂叔那兒吃飯,板板的飯量大,吃食堂更划算。
到了晚上,魯板用黑棉被摀住窗子,用草蓆子遮住門縫,在屋裡不停地拉電燈開關,邊拉邊笑,燈一亮他就傻笑起來,燈一滅他就心慌,開燈,關燈,嘀嗒,嘀嗒,板板的嘴裡學著開關的聲音,看著一閃一亮的燈泡,起來想把這東西取下放在被子裡抱著,可惜在被子裡不會亮,非得用電線才行。
這是唯一的壞處,要是不用電線該有多好啊,這樣就可以買一個放在包裡,走哪兒都不怕黑,嘀嗒一聲燈就亮了。這個念頭越發堅定了他要出去打工的想法,板板暗自咬牙,必須趕到張老八走之前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