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的感覺慢慢地拭過皮膚,就彷彿是從走出沙漠的族人,終於得到了清水的滋潤。
風魂從昏迷中醒來,卻發現自己正光著身子躺在一個山洞裡,身邊還有一個穿著緇衣的年青女尼小心翼翼地替他清理傷口,擦拭身子。
他偷偷看去,覺得這個女尼姑自己似乎並不認識,而自己全身**,也不好起身和她說話,只好繼續裝作昏迷。
洞外傳來許飛瓊不耐煩的聲音:「你好了沒有?這混蛋自己作踐,要被人關到牢裡不出來,明明把他扔到池裡泡掉他身上的臭氣就可以了。」
那年青女尼也不生氣,只是說道:「恩公並非是作踐自己,他只是心情不好而已。」
許飛瓊哼了一聲:「他心情不好,那誰的心情好了?這三百多年他在冰湖裡一睡就睡過去了,你和靈凝這些一直在外頭等他的人,難道心情還比他更好?」
年青女尼微笑道:「為何只說我們,卻不說你自己?我幼時受盡委屈,恩公是我出家之前唯一對我好的人。他在冰湖之中受苦,我在冰湖之外再怎麼思他想他,也幫不了他,又何必去比誰的心情更好一些,誰的心情更壞一些?」
「喂。」許飛瓊氣道,「你一個出了家的尼姑,整天把男人掛在心裡,還毫不猶豫地說出來,你也不害臊麼?」
「我為何要害臊?」年青女尼奇道,「佛祖拈花而笑,直指本心。我心中想他,掛念他,那就是我的本心,我又為何要去害臊?」
「你一天到晚想男人,難道就不用做功課麼?」
「有啊,我可比別人用功多了。」年青女尼將手中絲布放入盆中用清水洗淨,又輕柔地繼續替風魂擦拭,「別人做功課時總是難免三心二意,想東想西,而我掛念恩公時,心中除了恩公再無其它事物,我豈非比他人要用功得多?」
「……這樣也行?」
「這樣為何不行?」年青女尼道,「昔日,西牛賀洲甘露王見眾生皆苦,悲願廣大,便以無上道心,發四十八宏願,終於將素外界劃出一角,建立西方極樂世界,他自己亦證得阿彌陀佛。還有藥師如來,立誓要拔除人間的一切重病和苦難,於是手托藥瓶發琉璃寶光,願以十二大妙藥度脫眾生,終於證得藥師琉璃光如來……」
許飛瓊道:「這和你想男人有什麼關係?」
年青女尼道:「佛祖可以掛念眾生,我為何卻想不得一個男人?」
「你、你……」許飛瓊明明覺得她這是強詞奪理,偏偏卻不知該如何辯駁。
「我心中明明掛念恩公,口中若是死也不肯承認,那才是違了我的本心,再怎麼念阿彌陀佛也是沒用。」年青女尼微笑,「就像飛瓊仙子你一樣……」
許飛瓊怒道:「關我什麼事?難道你以為天底下的女人都跟你一樣整天想男人?」
外頭風聲一響,顯然是許飛瓊已經跺腳離去。
年青女尼笑了一笑,繼續替風魂擦拭。
風魂聽到她與許飛瓊的對話,心裡也是好笑,又聽這女尼口口聲聲喚他做恩公,自己卻怎麼也想不起她是誰,心裡也是疑惑。他悄然看去,見這女尼窈窕娉婷,模樣亦是不錯,心中更是奇怪。
恰在這時,這年青女尼竟擦到了他的男性部位。她也不忌諱,擦得小心仔細,風魂卻只覺得那敏感部位一陣清涼,又見身邊這女子雖然是個出家人,卻相貌嬌美,一時竟生出了反應。
年青女尼見那東西突然「漲」了起來,於是轉頭看向風魂,微笑道:「恩公,原來你已經醒了。」
風魂趕緊坐了起來。
與此同時,卻有一陣清風刮過,竟是許飛瓊掠了進來:「他醒了麼?」
原來許飛瓊剛才只是故意弄出風聲假裝離去,其實仍在外頭,聽到這女尼說風魂醒了,一時也沒有多想,就這樣闖了進來。
氣氛突然變得異常尷尬,風魂光著身子坐在那裡,也不知自己該做什麼。許飛瓊也是呆了一呆,突然「呀」地叫了一聲,滿臉通紅地飛了出去,這次是真的飛遠了。
風魂連忙用手捂著那雄風未消的東西,卻見那年青女尼撲嗤一笑,似乎不但並不介意,反而覺得有趣。
風魂此時也多少開始猜到她的來歷,於是看著她,低聲問道:「你是……小紅?」
……
自從在那石城分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小紅。
妙濟真君許遜便帶著小紅前往九嶷山,請了法華庵裡的雲光神尼收她為徒,法號慧紅。
風魂那時候並不知道九嶷山就是王妙想所住的蒼梧山,直到王妙想說起,他才意識到竟是這般湊巧。當時他還想,有空時一定要和王妙想一同去看看小紅,誰知後來形勢突變,當他一次去九嶷山時,竟也是王妙想慘死,自己被紫光夫人鎮在涯垠冰湖裡的時候。
等他終於脫困而出,一晃便已過去了三百多年,而他也被藍菊花帶出了蒼梧山,一時之間,自然也不會想到去找小紅。
他甚至不知道小紅是否還活著。
想不到小紅進入佛門之後,潛心修行,竟真的能在她有限的十年生命裡證得佛光,雖然還遠遠未到脫離苦海、進入西方極樂世界的地步,卻也不老不死,一直活到現在。
雖然心中感慨,但風魂此時畢竟光著身子,而慧紅又是個貌美如花的女尼,就這樣被她用布絲擦著身子,總是難免有些尷尬。慧紅卻沒有將他的窘迫放在心上,仍是一心替他擦洗,就算風魂尷尬地說要自己來,她也只是笑笑。
無奈之下,風魂也只好站起身來,一邊壓下雜亂的思欲與她說話,一邊任她有如下人般跪在那兒將他身上的污泥清洗乾淨。
風魂見她雖然面對的是一個男子的**身體,卻是無慾無邪,彷彿是平常禪坐唸經一般,知道這種將手中的每一件事都認真對待並視若修行的心境,才是真正的空靈之境,不執著於經文,也不懼他人恥笑,任身邊污濁遍地,我只如蓮花般亭亭地綻放。
回想到當年那個遭遇欺辱後怯弱害怕的小女孩,再與現在的慧紅進行比較,風魂竟生出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慧紅自幼遭受的苦難比他更甚,卻能憑著她的努力做到這種地步,而他從冰湖脫困之後,反而一天天地自暴自棄,想要逃避一切。
只是一想到王妙想,他總是忍不住心下黯然。他苦苦一笑,歎道:「我實在不值得讓你們這樣對我。」
慧紅卻抬起頭來看著風魂,說道:「若是妙想仙子有靈,她定會對恩公說,恩公實在沒有必要因為她的離開而難過到這般地步,那麼,恩公又是否仍會因為妙想仙子的死而自怨自苦?」
風魂怔在那裡。慧紅這話自有禪機,一個人是否該對另一個人好,顯然只有那個人自己才能明白。就好像哪怕自己明知道王妙想不會希望他自怨自苦,他卻仍是無法不去傷心難過一樣。
有些事情,本就沒有什麼道理可言。
慧紅又道:「恩公你為了妙想仙子而心中痛苦,又有人因為恩公你心中的痛苦而傷心難過,值或不值得,都只有每個人自己知道自己。我自然不會勸恩公你不去掛念妙想仙子,但有一個想法,我卻想告訴恩公。」
「你說……」
慧紅一邊替風魂擦著身子,一邊說道:「恩公想必也聽過薩波達國王割肉喂鷹的故事吧?大鷹追逐鴿子,薩波達國王若是看著不管,鴿子便會死去,但他若是救下鴿子,大鷹豈不也會餓死?於是他萬般苦惱,諸多歎息。但他再怎麼苦惱歎息,大鷹依舊會因為餓了而不得不去追逐鴿子,鴿子依舊不得不擔驚受怕地逃竄,他的苦惱和歎息又有何用處?及至他割下自己的股肉喂鷹,於是大鷹飽了,鴿子逃了,薩波達國王身體雖痛,心也安了……」
「這個……你是在和我說禪麼?」
「自然不是。」慧紅低聲說道,「薩波達國王割肉喂鷹,痛了自己,卻讓鷹和鴿子平安了,於是眾皆歡喜,人天同慶,而他也最終成為佛祖。慧紅自然不能與佛祖的大悲大願相提並論,但我現在跪在這裡替恩公你擦洗,或許有人會說我身為出家人卻不知廉恥,又或許有人會替我委屈,但我能替恩公盡一份心意,我卻也是心中喜歡。然而恩公淪落街頭,任由衙吏毆打欺凌,又寧願被關在那陰森冰冷的大牢裡不出來,恩公你苦了自己,卻又高興了誰?」
風魂心中猛地一震。
「既不能讓自己高興,亦不能讓他人歡喜的苦,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慧紅放下絲布,伸出雙手,就那樣跪在地上抱住風魂,「但世上總有些人,自己受苦,卻還要讓他人難過,那樣的人……那樣的人怎能不讓人擔心?」
「小紅……」
「飛瓊仙子把恩公帶回來時,一邊難過,一邊說要揍你。」慧紅流出淚來,「其實我也很想很想把恩公你揍上一頓呢!」
風魂歎一口氣,也跪了下來,看著慧紅的臉:「你打吧。」
慧紅見他一本正經地側過面來讓她打,不知怎的,反又撲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那梨花帶露般的笑容,讓風魂也心動了。
這種心動和情戀愛慾並沒有什麼關係。
如果有誰看到關心自己的人臉上露出笑容,他卻仍然毫不開心……那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得到別人的關心?
風魂穿上慧紅準備好的一套乾淨衣服,來到山腰處。
晚霞覆在天際,幾片楓葉飄落,沿著溪水緩緩地往山下流去。
一個霓裳少女站在溪邊,空蕩的左袖垂在那裡,偶有清風吹過,捲得裙袖輕舞。
風魂站在她的身後,想要開口說話,一時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三百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它既長得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心境,又短得彷彿不過是一場夢。
風魂低聲喚道:「飛瓊……」
許飛瓊猛一回身,瞪著他:「幹什麼?」
風魂噎了一下,心想,你問我想要幹什麼,我又哪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再說了,我不過是和你打聲招呼,你這麼粗聲粗氣的幹什麼?
於是他就反瞪回去。
「你還敢瞪我?」許飛瓊伸腳便要踢他。
「喂,是你先瞪我的。」風魂趕緊避開,「好歹也過了三百多年,你的脾氣怎麼一點也沒變?」
「是我沒變麼?」許飛瓊大怒,「是你自己沒變吧?你看看你剛才在那山洞裡,對著一個尼姑居然也能生出那種反應,你是不是個男人?」
「就因為我是男人,所以才有那種反應。」風魂攤手,「那本就是男人的正常生理反應。」
「她可是個尼姑。」
「尼姑還不也一樣是個女人。」風魂道,「你還是個女仙呢,還不是也闖進去偷看我?」
「誰闖進去偷看了?」許飛瓊氣得跺腳。
「那你闖進去幹麼?」
「我、我是……」許飛瓊不知該如何解釋,氣得又要飛走。
風魂趕緊將她拉住,陪了幾句罪,這才讓她緩過臉來。
金黃色的霞光灑了下來,與漫山的楓葉互相輝映。
風魂乾咳一聲,走到她身邊,與她一同看著緩緩流動的溪流。
風魂問:「你知不知道紅線和靈凝現在在哪裡?」
許飛瓊搖了搖頭:「我發現涯垠冰湖化開時,你和紅線已經不見了,我只找到你,紅線卻一直沒有看到。靈凝的父親已升格為北方玄天真武大帝,為六御之一,她自己也被天庭冊封為公主。只是這三百多年裡她從來就沒有去過瑤池,我也很少看到她。」
風魂沉重地歎了一聲。
「你歎什麼?」許飛瓊斜了他一眼,「對你來說,這三百年只不過就是睡了一覺,你可知道其他人又是如何忍受這樣的痛苦?你可知道這一年又一年,其他人又是怎麼過來的?」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許飛瓊衝著他大聲說道,「這些日子,這些日子……」
「我是知道的。」風魂側過身,眼中閃過痛苦,「這三百多年……我其實一直都是醒著的。」
許飛瓊怔在那裡。
「我一直都是醒著,只有在垠涯之氣化開的時候才真正昏了過去。」風魂看著她,「這三百年裡,我也一直知道有人來看我,只是不知道是誰而已。我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夠脫困,我只知道、只知道我一直都是醒著……」
許飛瓊撲到他的懷中,嬌軀顫動。
「飛瓊……」
「我一直想救你出來,一直想替姊姊報仇,可是我什麼也做不到。」許飛瓊將頭靠在他的胸口,默默地流著淚,「我什麼也做不到……」
兩人就這樣摟著,直到夜色漸漸瀰漫,新月移到了天空。
許飛瓊從風魂懷中脫出,擦乾眼淚,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風魂只是笑了一笑,拉著她一同在溪邊坐下。
風魂想起一件事,道:「說起來,我在道州遇到了一個女孩,她用的竟然是妙想的飛雪劍……」
許飛瓊問:「原來你已經遇到她了。」
風魂怔了一怔:「你認得她?」
許飛瓊輕歎一聲,藉著月光凝視風魂的臉:「她就是姊姊的轉世。」
風魂全身一震,呆呆地看著許飛瓊。
許飛瓊低聲說道:「姊姊當日魂魄未消,被西天女護法摩利支天帶到了佛山腳下度過一世,然後又經過了幾世磨難,才消了她的殺劫。我已在方山見了她一面,她當然早就忘了我。我當時想強迫她喚出飛雪劍,因為那涯垠冰湖無法從外部破開,而恰好飛雪劍與你和紅線一同被凍在裡面。但慧紅卻說急也沒用,飛雪劍是否會重新認她為主,只能看她自己的慧根,我若是逼她,說不定適得其反,我也只好算了。誰知她回家之後竟真的自己喚出了飛雪劍,而我和慧紅卻一直沒有發現。」
風魂猛然站起,來回踱著步子。
許飛瓊見他焦急模樣,心中一黯,問:「你可是想現在就去找她?」
風魂停在那裡。
「但你也要明白。」許飛瓊說道,「她雖然是姊姊的轉世,但卻不是姊姊本人。聶隱娘是聶隱娘,姊姊還是姊姊。姊姊已經死了,而那個女孩卻根本就不認得你……」
風魂咬了咬牙:「我會讓她認得我的。」
許飛瓊沉默。
「怎麼了?」風魂不解地看著她。
「沒什麼。」許飛瓊微微一笑,「要去你就去吧。」
風魂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到時我再來找你。」
青光一閃,他已藉著遁法走了。
許飛瓊扭過頭去,坐在溪邊沉默不語。
這時,慧紅從暗處走了過來,道:「飛瓊仙子,你怎可以讓他就這樣離去?你明明……」
許飛瓊跳了起來,怒道:「他愛去哪裡就去哪裡,愛找誰就找誰,光我屁事?」
慧紅搖了搖頭,好笑地道:「他要走時你對他笑,等他走了再對我發火,你這樣子,他一輩子也不會明白你的心意。」
「我有什麼心意?我一看到他就煩,他最好離我遠遠的,我再也不想看到他。」許飛瓊將身一縱,一道劍光劃破夜空,就這樣去了。
慧紅失笑一聲,靜靜地站在那裡。
……
二部太乙白玉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