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魂被關進了大牢。
大牢內陰暗濕冷,風魂縮在骯髒的角落,身子時冷時熱。
審案的地方官曾讓人把他拖到堂上詢問,見他發著高燒,昏昏迷迷的不說話,身上又沒有兵器,也就沒有再去拷打他。
而從那些被捕的刺客口中,也拷問不出什麼東西來。那些人都是些亡命之徒,被人用錢收買後不知死活地去刺殺那個將軍,然而風魂知道,這些人不過是個幌子罷了,真正的刺客其實是那個能夠使用飛劍的蒙面人。
畢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以飛劍斬殺朝廷將軍過於駭人聽聞,所以那蒙面人才找了這些亡命之徒,自己好趁亂殺了那將軍,讓人以為那將軍是死在這些刺客手中。而這些刺客不過是些為了錢財不要命的傢伙,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酒樓樓頂上還藏著一個能使用飛劍的蒙面人。
幾名衙吏打開牢門,把他拖了出去,一直拖到一個單獨的房間裡,便扔下不管。房間不大,旁邊放著幾樣簡單的刑具,地面卻還算是乾燥。
風魂忍著身體上的難受翻過身來大笑著,心想又不關我的事,你們折騰我幹麼?
笑聲迴盪,聽起來淒涼而怪異。
門口有光影晃動,有人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他。
笑聲戛然而止,風魂怔怔看去,卻見站在那裡的,正是那個曾藏在轎中使用飛雪劍的女孩。她上身是一件淺白色對襟半臂,胸前打結,再穿著一件翠綠色綾羅長裙,秀髮挽成只有未出閨閣的處*女才用的分肖百花髻。
她身纖如柳,雖然只是站在那兒,卻有如掛在夜空的明月一般,清耀不減,。
「你是誰?」女孩看著他,雖然想要裝作從容淡定,但眼神還是顯得有些慌張,問完之後,嘴唇微微抿起一些,彷彿連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風魂躺在那裡看著她,低聲問:「你又是誰?」
女孩沉默一會,才小聲說道:「我姓聶,我父親是中郎將聶峰,我叫聶隱娘……你呢?」
聶隱娘?
她是聶隱娘?
「原來你叫聶隱娘?」風魂翻過身子一邊捶地一邊大笑,笑得傷口都在崩裂,「你當然叫聶隱娘,有薛紅線,又怎麼會沒有聶隱娘?哈哈,哈哈,聶隱娘,聶隱娘……」
隱娘睜大眼睛看著他,心想:「原來這人是一個瘋子。」
自從白天見到倒在地上的風魂後,不知怎的,她竟是一直戀戀不忘,並將他與自己夢中時常出現的一個男子的身影重疊了起來,生出一種怎麼也要來見一見他的渴求。這種念頭在她的心中越壓越沉,終於讓她按捺不住,悄悄來到了這裡。
誰知來到這裡一看,這人一身髒亂腥臭,又瘋瘋傻傻。
她心中極是失望,卻又有一種莫名的難過。
女孩兒輕歎一聲:「他們已經查明,你跟行刺我父親的那些人沒有關係,明天他們就會放了你。」
她轉身準備離去,風魂卻突然叫道:「等一下。」
聶隱娘轉過身來,卻見這剛才還只顧亂笑的男子不知何時竟坐了起來,眼中閃出光芒,竟在一瞬間變得沉穩凝重起來。隱娘定在那裡,只覺他那深邃卻充滿憂傷的目光穿透而來,壓得她無法動彈。
她站在那裡,有一點害怕,卻又有種奇妙的喜悅。
明明以前不曾見過這人,但被他這樣無視地注視著,不知為何,竟一點也不討厭。
風魂看著她,道:「你應該沒有學過御劍之術,為何卻能夠使用飛雪劍?」
聶隱娘怔了怔:「飛雪劍?」
風魂道:「就是這個。」
將手一招,一支晶瑩潔白的仙劍從聶隱娘身上飛出。聶隱娘心裡一驚,急忙在心中叫道:「仙劍回來。」
然而飛雪劍只是頓了一頓,依舊飛入了風魂手中。
聶隱娘急道:「把劍還給我。」
「你先告訴我,你那日正午是怎麼用這劍斬斷樓頂那蒙面人的飛劍的?」
聶隱娘這時已經知道這男子不是普通人,於是顫聲說道:「自、自從這劍自己飛到我身邊後,我也不知該怎麼用它,於是就天天放在案上拜祭,時間一長,我心裡想什麼,它就都聽我的了。」
風魂看著飛雪劍,心中沉吟:「原來是飛雪劍自己認她為主。而她雖然不懂御劍之術,但日日祭拜,竟也拜出劍靈來,才能劍隨心轉。」
他將手一放,飛雪劍被風一送,剎那間刺在聶隱娘身邊的牆壁上。
「劍雖聽你使喚,你卻不會用劍。」風魂閉上眼睛,「你之所以能夠救下你父親,只是樓頂那人沒有想到轎中藏著能夠使用飛劍的人,而他的劍在質地上又差你太多,才會在措手不及之下被你削斷飛劍,並非你的本事真的勝過他。若是他事先早有準備,你和你父親此時已經死了。」
聶隱娘略略咬了一下唇。
「我教你一套劍訣,你回去之後多加練習,應該很快就能勝過那蒙面人。但想要你父親性命的人不管是誰,他們這一次沒有成功,下一次再派人來時,所派之人必定要比那蒙面人厲害得多,能不能再次保護住你的父親,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風魂沒有再看她,只是坐在那裡慢慢地念出一段口訣。聶隱娘一字一句聽著,默記在心。
聶隱娘離開後,風魂又被拖回了木牢之中。
剛才心神過於激盪,此時他的身體更是時冷時熱,只覺得腦中轟亂如麻,總有一個身影在裡面飄來飄去,一會兒是聶隱娘,一會兒是王妙想。
冷汗與身上乾涸的血跡和泥土混在一起,濕濕稠稠,發出淡淡臭味。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清響傳入耳中。他迷迷糊糊地張開眼,卻見一個鳳髻霓裳的獨臂少女掠了進來,站在他面前默默地看著他。
那少女看著他,眼中閃過怒火:「為什麼要這樣作踐你自己?」
風魂撐著牆壁慢慢站起,剝落的塵土悉悉地落在地上。他避開少女的目光,為自己被她看到這樣一副落魄的樣子而感到羞愧。他頭暈目炫,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就要跌倒。
少女卻不顧髒亂地貼了上來將他撐住:「我帶你離開……」
劍光一閃。
當那些聽到動靜的衙吏急急趕來時,風魂和那少女早已失去了蹤影……
隱娘回到家中時,天色已晚。
一個丫環急急忙忙地找到她:「小姐,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將軍一直在找你。」
隱娘問:「有什麼要事麼?」
那丫環道:「好像是府中來的兩位貴客想要見你,將軍和他們都在書房裡。」
貴客?隱娘心中疑惑。
她稍稍洗弄了一番,來到了書房。書房之中已有三人,其中一人自是她的父親聶峰,另兩人一個是身穿華服的老者,而另一身穿道袍,手持拂塵,大約有四十歲左右。
一個老人和一個道士?隱娘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見自己。
聶峰見到女兒進來,也不問她去了哪裡,便向坐在那裡的華服老者說道:「大人,這就是犬女隱娘。前日遭遇刺客時,幸好有隱娘暗中相助,末將才能平安無事。」
那華服老者見隱娘不過才十二三歲的樣子,倒也怔了一怔,拂鬚微笑道:「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本事,這也是聶將軍的福氣。」
聶峰暗中苦笑,他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偏偏這孩子跟其他的千金小姐完全不同,整日誦經禮道,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隱娘會不會在哪天突然化煙而去,讓他夫婦二人再也見她不到。
他向女兒說道:「隱娘,這位是長孫無忌大人,快來見禮。」
隱娘心裡一驚。她這才知道眼前的這位老人竟是當今皇上的親舅舅,同時兼任太尉和中書門下三品的朝廷重臣長孫無忌。長孫無忌既身居要職,又是顧命大臣,如今太宗駕崩才一個多月,不知有多少要事要他處理,他卻跑到道州來見一個中郎將?
那天聶峰突然遭遇刺客,事後父女二人暗中討論,聶峰卻怎麼都想不出自己被人行刺的理由。他以前雖然被人誣構,下過牢獄,但迫害他的人早就死了,這十幾年來他也小心謹慎得多,絕不輕易得罪人。而中郎將雖是武職,在秦漢之時更是統領皇帝侍衛的重要官職,但在唐朝卻已談不上是什麼高等官職,而道州也屬於偏遠之地,京城的權力鬥爭一般也牽連不到這裡。
然而現在,隱娘卻知道自己的父親會被人行刺,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她向長孫無忌見禮,長孫無忌微笑著點了點頭。
她又轉向那手持拂塵站立一旁的道長,聶峰卻也不知道那人是誰,長孫無忌進入聶府後,也一直沒有介紹。
見她父女二人心中疑惑,那道長這才稽了一禮:「貧道李淳風。」
竟是手著《六壬陰陽經》和《演齊民要術》,曾助太宗李世民奪取天下,官至太史令後又辭官隱居的天相宗師李淳風。
長孫無忌看著聶峰,歎道:「將軍可知,就在先帝駕崩後的這一個多月裡,竟有二十四名朝廷官員先後遭遇行刺,而其中倖免於難的,唯有聶將軍你和剛從遼東回來的右領軍中郎將薛仁貴二人?而那些遇刺身死的全都是武官,只是他們分別鎮守各地,而且職位大多都不算太高,朝廷又刻意壓下消息,才沒有引起恐慌。」
聶峰這才知道自己遇刺竟不是一個個案,再想到當日若不是有隱娘湊巧在自己身邊,自己此時早已身死,更是背生冷汗。
聶峰凝然道:「難道有人想謀反?」
「先帝雖然駕崩,但如今百姓生活安定,乃是亙古未有的盛世,要想謀反談何容易?而且包括聶將軍你在內,這二十四人在軍中的資歷都不算太深,職權也沒有到能夠割據一方的地步。」長孫無忌道,「其中威望最高的當屬薛仁貴薛將軍,只因他曾隨太宗皇帝征戰遼東和高麗,得太宗皇帝親口稱讚。但薛將軍在貞觀一十八年才應徵入伍,雖然憑著他的膽識在這四五年間一路陞遷至右領軍中郎將,卻也還沒有到位高權重的地步。不客氣地說,若是真有人想要謀反篡位,那行刺的也應該是老夫和諸遂良這兩個受先帝所托輔佐當今陛下的老傢伙,就算是要奪兵權,也應該先去對付李績、程知節、蘇定方這等早已立下功勳卻還仍然在世的朝廷重將,怎麼也不該輪到你與薛仁貴這二十四人。」
聶峰也知道長孫無忌說的有理。自從經歷了隋末那民不聊生的大亂之後,人心思定,再加上先皇李世民任人唯賢,廣開言路,並採取了以農為本、輕徭薄賦、完善科舉等一系列有利於社會安定的舉措,深得人心。
在這期間,曾有一年全國被判處死刑的囚犯共有二百九十人,那年歲末,太宗李世民准許他們回家辦理後事,來年秋天再回來就死。到了次年九月,所有死囚竟全部返回,無一人逃跑。由此便可知道,當時的政治清明到了何等程度。
不管是誰,想要在這樣的治世之下起兵造反,都是一件不得人心之事。
「然而不管那隱藏在背後的人是誰。」長孫無忌又道,「先帝一死,便有二十四名分散在各處的將領被人行刺,僅有二人能夠僥倖活下來。而那些刺客中更是隱藏著能夠千里之外奪人首級的劍俠之流,若說那些人沒有更大的圖謀,只怕誰也不信。毫無疑問,在暗潮之下,必定有一股不可小覷的強大勢力,而那股勢力所圖的,也必是我大唐的基業,只是不是當下,而是將來。」
將來?聶峰與自己的女兒對望一眼。
李淳風將手中拂塵一揮,說道:「貧道近日夜觀天相,發現人間的運數竟然在悄悄地轉變。以往貧道也曾奉先帝之命,查看大唐運數,我朝至少當有五百年的時運。然而這幾日貧道受長孫兄所托再次察看,卻發現有一道陰氣沖天,星像已變得模糊難測,而我大唐的未來更是有如浮萍一般,變得凶險萬分。天意絕不會在一朝一夕間自行改變,像這樣的突然變化,絕非是出自上天的本意,只會是人為。」
「人為?」聶峰大吃一驚,「難道天命也是能夠被改變的?」
「天相只是一種徵兆,如果有人能夠逆天而行,就算是改變天意也並不出奇。」李淳風歎道,「若是有人能夠算清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後命數中的每一條絲線,再悄悄改變其中的關鍵點,那逆轉天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我雖不知那些人到底是誰,又謀劃了多久,但這刺殺低階武將的行動,無疑亦是他們改變天命的其中一個環節。只是他們不曾算到聶將軍你的女兒竟也是劍俠之流,才讓將軍你幸運地躲過此劫。」
聶峰原本一直擔心女兒一心向道,早晚會離自己而去,現在卻不得不苦笑一下。若是這個女兒也跟別家的小姐一樣只會舞弄針線,那自己此刻早已身首異處了。
「將軍你雖然逃過一難,但那些人絕不會善罷甘休。」長孫無忌注視著聶峰,道,「你若想平安,只需辭官隱退,想來那些人便不會再為難你……」
聶峰目中光芒一閃,朝長孫無忌拜倒在地:「末將絕非貪圖富貴之人,便是做一普通百姓,亦不過是回到從前罷了。然而聽大人所言,我大唐竟是處於危難之中,末將若為了自求平安而置國家於不顧,豈非遂了那些惡賊的心意?末將願為我大唐的盛世赴湯蹈火,就算血濺街頭也在所不惜。」
長孫無忌連說了幾聲好,將聶峰扶起,又道:「老夫在來此之前,亦曾先去見了薛仁貴薛將軍,他與聶將軍你的回答竟是一般無二,可知我大唐實不乏忠勇之士。」
聶峰苦笑道:「薛將軍之膽識,就算是末將遠在道州也早就聽聞。他竟能從那些使用飛劍的賊人劍下平安脫險,而末將只是靠著小女相助才能得保無事,末將實是差他太多。」
長孫無忌卻搖頭道:「薛仁貴的本事自是過人,但就算是他,又怎能與那些劍俠之流的刺客相鬥?那些人為保無虞,竟派了三名劍客暗算於他。說來也是湊巧,薛將軍在從遼東回來的路上,湊巧救了一位昏迷在荒山野嶺之間的紅衣少女,因為那少女也是姓薛,薛將軍便將她收作義妹。誰知他那義妹竟也是一名劍俠,用劍的本事出神入化,輕易地便將那三個刺客斬於劍下。」
聶隱娘聽到竟有另一個女子也像她一樣能夠使用飛劍,而且本事似乎要高出她許多,不禁心中好奇,問道:「那位姐姐叫什麼名字?」
長孫無忌道:「她姓薛,名叫紅線。」
聶隱娘失聲道:「薛紅線?竟真有這樣一個人?」
長孫無忌與李淳風對望一眼。李淳風問:「聶小姐知道那位薛姑娘?」
聶隱娘搖了搖頭。
此時,她心中想到的是獄中那奇怪男子在瘋笑之後所說的一句話。
——「你當然叫聶隱娘,既然有了薛紅線,又怎麼會沒有聶隱娘?」
為什麼有了薛紅線,就一定要有聶隱娘?
……
二部太乙白玉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