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三杯女兒紅下肚,那酒勁力甚大,老臉上已有些醺醺,他半生闖蕩又識得幾個字,倒於平常船家有些不同,一時裡半文半武的說了一番話,自覺在張入雲面前也有見些體統,正在得意,卻見對面客人此時卻舉了杯,正在取眼觀得湖上花船錦繡,側耳聆聽船中絲竹之音。見此老漢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慌忙道:「老頭我酒多說錯話,公子您別上心,這湖上有的是標緻姑娘,公子你要是有意,我這就將船靠過去!」
張入雲只為眼前幽水平湖,愜靜寧人,偏水面上又燈燭熒煌,花團錦簇,偶有女子嬌笑,再探頭時就見飄渺處麗人在望,宛如神仙人物。縱是少年人知曉明白內裡污垢不堪,但只這表象卻又實叫人有些心動,更不用說那塵世中滾熬的荒唐少年了。張入雲正在凝神,卻聽得老漢以為自己有心攀花附柳,心中思琢自己確有一絲意動,不由哈哈大笑,帶愧與船家道:「老人家會錯意了,我雖是孤身一人,倒對這勾當沒有興趣,不過湖面上這多畫舫花燈,再又載了女子泛湖遊蕩卻也是好看,不由出神,只可惜都是煙花苦命女子,倒叫人想著傷神,還是麻煩船家早些劃過一邊,免得看多了心歎!」
船老漢見張入雲年少,倒行的方正,連忙起身搖櫓,又見張入雲在飲酒,不由打開話匣子道:「公子說的是,不過這勾蘭院裡的女子倒也難說,先時看著一個悲似一個,到後來熬的疲乏了,也就再不顧臉面淌眼淚了。這幾年世道好,就是跑船賣苦力手裡也有幾個閒錢,公子要是上了岸求宿,凡是館舍,或藏或露,都有這點子勾當。不是我老漢多口,您這一身穿的周正又是獨個一人,等宿了館,定有光棍相幫的來勾搭,等入了局可少不了金銀上消磨,弄不好還不只這樣呢!」
見他話多,張入雲不由笑道:「多謝老人家提點,不過這等世俗事再所難免,好在我還能自醒,倒還能守得住精神!」說這話時,少年人自己倒先笑了,只為這後半句卻是對自己說的。
那船家年紀雖見老,但長年湖上打熬,倒有一身的力氣,只片刻便將小船搖至僻靜處,正待取了酒杯舒舒服服享受,忽得一陣涼風吹渡,卻將遠處花船中的歡笑聲夾帶了過來。老人聞的耳後喧鬧,皺了皺眉,又抽了抽鼻子,一副大不以為然,不想對面客官,卻在此一刻臉上失了色,當即眉頭深皺,似在苦苦思索。
船老漢心熱,又兼多飲了幾杯,見狀倒開口道:「公子又怎麼了?可是犯了什麼心事!」
誰知張入雲卻是皺了眉答道:「沒什麼,只是剛才風中聲音噪雜,但內裡卻有女子歎息聲!」
船老大聽罷,寬慰道:「公子您這也是年少多愁,這煙花地裡姐兒們表面上風光,背底裡每日抹淚的不知多少,只一兩聲歎息又算得了什麼,您要是嫌聽了刺耳,我再將船划遠些就是了。」
張入雲自然知道這道理,只是心頭終為歎聲人放不下,好一陣才得緩緩點了點頭,船家見狀,以為他也有此意,正在起身開船,未想又是夜風把船聲吹送。此一時卻換了張入雲立時站起,眉頭只籠作了一處。老人家不知究裡,還在猶豫,卻見少年已是箭行一步,手指在自己肩上一按,船家便不由自主歪下身子重落了坐。再聽耳畔道:「多勞動老人家很不好意思,還是由在下自己動手的好!」
說完已立在了船尾,也不搖櫓,只提了竹篙,如晃麵條一般,就在湖面上一點,小船便似水上野馬一般,箭躥了出去。一時裡直唬的老漢當真以為遇上了強人,臉上當即做了灰色,可臨到此時還不忘他的酒菜,把伸手將酒罈菜碟把穩了,生怕小船落水時激盪灑了他的好酒,未知身後公子,只單身提竹篙再一點,便將船身巨力盡洩,再又拖篙於水中一抖,小船已調穩了船頭,往前貼了水面飛馳而去。
要說張入雲為什麼會如此作色,只為方才湖風吹送的女子歎息聲與當年自己酒泉縣遊街穿巷時,無意遇得隱娘的歎息聲極為相近,他自是知道隱娘此刻長眠百花谷不得在人世,但終是心上煩惱,揮之不去。正在將心放下,卻又聽得湖上傳來聲響,想著這一湖的花舫裡都是苦命女子,當時再也克制不住,一定要催舟前行將其人物看個明白,才肯罷休。
他神力驚人船速雖快,待近得湖上畫舫中時,也依然分別不出聲間是來自何方,無奈只得丟下船篙於湖上靜立,雙耳凝神,仔細探動,正在用心時分,便聽得遠處一條翠綠色花船船尾傳來喝罵聲,內裡有女子輕聲分辯,正是先時歎息人。張入雲聞聲便已將船點動了出去,他計算力道,知絕可駛得花船近前,為防自己提了篙行舟惹旁人驚異,便丟了篙重又返回艙內。至時見船老漢已是嚇得臉色蒼白,忙開口寬慰,又自囊中取出一根二兩重的蒜條金遞於老人道:「老人家不必驚謊,我非是歹人,只是剛才有聽見相識的聲音,一時無狀驚動了你,這金子算是我的船資,若是老人家還有見異,過會兒等我上了畫舫,只管將船開走就是!」
船老漢此時哪敢說個不字,聞言一個勁的點頭,遂又覺得不對,忙又一個勁的搖頭,如此倒讓張入雲很有些過意不去。他二人一船於湖面上飄飄蕩蕩緩緩駛進那花船近前,張入云云耳邊越來越聽得仔細。
就聞內裡有婦人教訓道:「素秋,你好大的膽子,竟將穿花龍鳳碟打了,這碟子十二隻一套,足花了老娘我十六兩銀子,少了一隻湊不成龍鳳成祥,我今天非揭了你的皮不可!」說話已然動手,但聽得棍棒落肉的聲音,卻沒聞受打的女子呼痛。
張入雲正在驚惱,就聞湖水蕩漾聲中,有女子輕聲緩緩答道:「這碟子不是我打的,還請柳媽媽明鑒!」
先時婦人見她竟敢頂嘴,重又棍棒輪起,再又喝道:「這船尾上除了你還能有別人,我也是瞎了眼,竟以為你這瞎子辦事利索,將這套貴重瓷器由你打理,如今打了一隻,還與我狡賴,看我不打死你!」說完,就聽一聲悶聲,女子到底耐不住一聲低呼,想是那婦人棍杖打在她身上著痛處,已然見了傷。
可如此少女仍靜聲在地上一陣摸索,似撿起一物與婦人分辯道:「素秋看護不周,是該受媽媽責打,只是今番是有人故意如此,如只有素秋受罰,日後媽媽碗碟只怕還要被人打翻的時候。您看這碟片上還有胭脂痕跡,素秋身上斷沒有的,這碟子又是才洗淨沒人碰過,若不是故意栽髒的又能是誰?」
那老鴇雖恨,但卻更愛惜錢財,取了碟片細看,不由回首與身後一人頓足,其身後男子見狀,忙辯白道:「媽媽怎又懷疑起我來,我可是一路跟著你過來的?先時也是小六說是這賤人傷了貴重東西,我正巧得空,所以過來看個熱鬧。」那男子語聲嬌柔,竟如女子一般,張入雲還只年少不通,聞聲已覺一陣毛骨悚然,而一旁船老漢卻是一陣皺眉,呸呸連叫噁心。
喚素秋的婢子見分辯,也開口道:「這胭脂是七巧齋的玫瑰紅,船上姐姐們除了七官人都不曾用的這個,要是媽媽還有懷疑,我先時曾在廚下幫忙,身上沾了一點辣椒粉,正巧打翻碟子的人和我先時擦身而過,若是七官人所為,身上定有沾染,媽媽一聞便知。」
那婆子心粗,果然上前近了一步,如此倒唬的少年男子往後一躍,不想還是被老鴇掃著一點,因心痛自己物器,當時發作道:「范七!你和這小賤人作對也犯不著與我的東西為難,我知道你想要她,只管拿一千兩的身價來,日後這小賤人盡由你處置。如今你卻為和她作對打毀我的東西,這龍鳳碟可是潘王府裡的東西,我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若是放在市上,少說也值八十兩,今日被你損了,正好,這兩月的分例你也別想再要了!」那范七見老鴇手狠,竟一句話要將自己兩個月來幫閒打混,勾當買賣的盈利一筆勾銷,自然不能答應,便與老鴇爭執起來。
兩人一個是吃皮剝骨的女鴇,一個是無骨忘德的男娼,兩廂喝罵起來,真粗俗不堪之極點。張入雲於船中坐等不耐,便打手勢招呼船家,替自己與娼鴇喊話,欲登船。
那船老漢見張入雲果然要上船,不由輕歎一聲,可還是張了嗓子與老鴇報客。果然老鴇愛財,見有買賣上門,忙先命素秋與范七於船尾中避了,即打點精神上前迎客。再見張入雲人物清俊,一身錦繡,又得腰囊沉重,知是身有重金,心喜不已,高聲喚船上王八烏龜放船板迎客人。不想小舟上少年卻不待招呼已是一躍上了大船,見來人生的俊又是個武家,倒把老鴇子唬了一跳,再晃眼看處又見來人人物挺拔,面色卻生相,知還是個雛,老婆子心上歡喜,只將砌的似粉牆般的白面越發笑的歡了。
待相迎客人,卻見對方已是開口道:「我夜遊造次,想圖個清靜,麻煩柳媽媽給預備個清靜地。」說完也不多做臉色,已趁勢將一蒜條金塞入老婦手中。
那老鴇見他不會在***場裡打當,出手生澀,心中本還有些看不起,可一待覺著手裡多的卻是黃澄澄的金子,立時眼兒只彎做了一條細月。到底娼鴇們最愛這類不通世務,出手寬綽,好勾搭引誘的富家子弟,一時裡雖覺張入雲面色有些生冷,可老婆子反誤認為他是大家子弟,趁夜遊興,今日若伺候的少年開心,再有廊下幫閒打混的勾搭,不怕他異日不來。為此忙喚了龜奴帶路,偏置一淨艙。隨後又結燈整治的湖上自家花船,欲多多的喚來娼妓好將張入雲迷在這胭脂井裡。
可還未等人物整齊,就見龜奴已是急沖沖跑進身前,言道客人只要素秋作陪,卻不要別的女子,而且出手甚是大方,只傳喚一聲便給了他五兩紋銀。
那老鴇聞言卻驚,反疑張入雲來歷不明,一搖三晃顫微微的行近少年席前笑著陪話道:「不瞞公子,素秋是我這花船上粗使的丫環,尋常只能做些粗笨活,從未接過客人,且實不敢道公子,她還是個瞎子,又是滿面的麻皮,平日裡都不能當人眼,哪能近席陪公子您開心,我這一湖翠舫十三條船,每船都有貌似天仙可意的姑娘,任哪一個也比那丫頭強上萬倍,公子還請稍候,我這就為你召來!」
說完正要倒身離去,卻聞眼前少年冷聲道:「且慢!」那老鴇平日也是見得陣仗無數,可今日不知怎地,聽得少年人冷言,腿肚不由一陣打抖,硬是如轉筋也似的止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