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能言樹栗氏慘投環解語花芸姝怕著褲
卻說栗妃初入冷宮的當口,她只知道景帝怪她過於潑辣,猶以為像這點點風流罪過,不久即能恢復舊情,心裡雖然憂鬱,並未十分失望。一夕,她一個人覺得深宮寂寂,長夜漫漫,很有一派鬼景,便問她那隨身的宮娥金瓶道「金瓶,此刻什麼時候了?」金瓶答道「現正子時,娘娘問它作什麼?」栗妃聽了,又長歎了一聲道「咳!我想我這個人,怎麼會到這裡來的呢?從前萬歲待我何等恩愛!不說別的,單是有一天,我因至御花園採花,被樹椏枝裂碎皮膚,萬歲見了,心痛得了不得。頓時把我宮裡的宮人內監,殺的殺,辦的辦,怪他們太不小心,鬧了許久,方才平靜。我那時正在恃寵撒嬌的當口,所以毫不覺著萬歲的恩典。誰知現在為了太子的事情,竟至失寵如是。我既怨萬歲薄情,又恨那個王婢,專與我來作對。此時不知怎的,只覺鬼氣森森,極為可怖,莫非我還有不幸的事情加身麼?」金瓶聽了,自然趕著勸慰道「娘娘不要多疑!娘娘本是萬歲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熱鬧慣的,此時稍事寂寞,自然就覺得冷清非凡了。其實宮中妃嬪甚眾,一年四季,從未見著萬歲一面的,不知凡幾,娘娘哪裡曉得她們的痛若呢?以婢子愚見,最好是請娘娘親自書一封悔過的書函,呈與萬歲。
萬歲見了,或者能夠回心轉意,也未可知。「栗妃聽了,連連搖頭道」要我向老狗告饒去,這是萬萬辦不到的事情,死倒可以的。「金瓶聽了,仍是勸她不可任意執拗。栗妃哪裡肯聽。
她們主僕二人,互相談不多時,已是東方放白。金瓶一見天已亮了,忙請栗妃安歇。栗妃被金瓶提醒,也覺得有些疲倦,於是和衣側在床上,隨便躺著,一時沉沉入夢。夢見自己似乎仍是未曾失寵的光景,她正在與景帝並肩而坐,共同飲酒。
忽見幾個宮人,一二連三地報了進來,說是正宮娘娘駕到。栗妃心裡暗想,正宮早已被逐,候補正宮,當然是我。我在此地,何得再有正宮前來。她想至此處,正待動問宮人,陡見與她並坐的景帝,早巳笑嘻嘻地迎了出去。不到一刻,又見景帝攜了一位容光煥發,所謂的正宮娘娘一同進來,她忙仔細朝那人一看,並非別人,正是與自己三生冤家的那個王美人。她這一氣,還當了得。那時不知怎的一來,忽然又覺景帝攜手進來的那個新皇后王美人,一變而為太后裝束,景帝不知去向。一同站著的,卻是另一位威風凜凜的新主。她以為自己誤入別個皇宮,慌忙回到自己宮裡,仔細一看,仍復走錯,卻又走到冷宮裡來了,連忙喊叫金瓶,叫了半天,只見門簾一動,噗的噗的,一連跳進十數個男女鬼怪,個個向她索命道「還我命來!
還我命來!」她再細細一看,那班鬼怪,都是她自己平日因為一點小過,打死的宮娥內監。她嚇得掙出一身冷汗,急叫「金瓶何在?金瓶何在?」又聽得耳邊有人喊她道「娘娘醒來!莫非夢魘了麼?」她被那人喊醒,睜睛一看,喊她的正是金瓶,方知自己仍在冷宮,不過做了一個極長與極怕的噩夢,忙將夢中之事,告知金瓶。金瓶聽了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娘娘心緒不寧,故有此夢。」栗妃聽了,正在默味夢境,忽聽有人在喚金瓶。金瓶走至門前,只聽得來人與金瓶嘁嘁喳喳地說了一陣。來人去後,金瓶回至栗妃身邊。栗妃見金瓶的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卻與方才很鎮定的臉色大相懸殊。
栗妃此時也知夢境不祥,怕有意外禍事。又見金瓶態度陡異,不禁心裡忐忑不安地問金瓶道「方纔與你講話的是誰?
到底講些甚麼?你此刻何故忽然驚慌起來?快快說與我聽!?
金瓶也知此事關係匪小,不是可以隱瞞了事的,只得老實告訴栗妃道「方纔來報信的人,就是王美人身邊的瑁瑁宮娥,她與婢子私交頗篤。她因王美人已經冊立為後,她也有貴人之望。」金瓶說至此地,還要往下再說的時候,陡見栗妃一聽此語,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跟著「砰」的一聲,倒在地上,昏厥過去。金瓶見了,嚇得手足無措,好容易一個人將栗妃喚醒轉來。只見栗妃掩面痛哭,異常傷感,金瓶趕忙勸慰道「娘娘切莫急壞身子。常言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娘娘惟有格外保重,從長設法補救才是。「栗妃聽了,想想亦無他法,只得聽了金瓶之勸,暫時忍耐,希望她的兒子榮,或能設法救她。
過了幾天,一天傍晚,栗妃一個人站在階前,眼睛盯著一株已枯的古樹,心裡正在打算如何方可出這冷宮,重見天日的時候,忽見那株樹後,隱約立著一個身穿宮裝的人物,起初尚以為是金瓶,便喊她道「金瓶,你怎麼藏藏躲躲的,站在樹後?快快過來,我有話問你。」誰知栗妃只管在對那人講話,那人仍舊站著一動不動。栗妃心下起疑,正擬下階走近前去看個明白,忽見那人的腳步,也在移動,似乎要避自己的形狀。
又看出那人,身體長大,宛如一個大漢子模樣,不過是個背影,無從看出面貌。
栗妃暗忖,宮中並無這般長大的宮娥,難道青天白日,我的時運不濟,鬼來迷人不成。栗妃此念一轉,又見那人似乎已知其意,有意回轉頭來,正與栗妃打了一個照面,給她看看。栗妃一見那人的面孔,狹而且長,顏色鐵青,七孔之中,彷彿在流鮮血,宛似一個縊鬼樣兒,頓時嚇得雙足發軟,砰的一聲倒在階下。
那時金瓶,因為栗妃好一會不見,正在四處尋覓栗妃。一聞有人跌倒的聲音,慌忙兩腳三步奔出一看,只見她的主人,已經倒在地上,急忙跪在栗妃的身邊,用手把她拍醒。又見栗妃閉了雙眼,搖著頭道「好怕人的東西,真正嚇死我了!」
金瓶邊扶她坐起,邊急問娘娘看見什麼。栗妃聽了,坐在階石之上,略將所見的說與金瓶聽了。金瓶聽了,心裡也是害怕,因為這個冷宮,只有她們主僕二人,只得大了膽子道「這是娘娘眼花,青天白日,哪得有鬼!」金瓶話尚未完,忽聽得那株枯樹,竟會說起話來道「此宮只有你們二人,第三個不是鬼是誰呢?」金瓶、栗妃兩個,一聽枯樹發言,直說有鬼,真是天大的怪事,自然嚇得兩個抱做一團。索落落的只有發抖之外,並沒二策。還是栗妃此刻心已有悟,拚了一死,反而不甚害怕。並且硬逼著金瓶,扶了她到樹背後,索性看個分明。金瓶無奈,只得照辦。誰知他們二人,尚未走近樹前,那個宮裝的長大人物,早又伏在牆頭,扮了一副鬼臉,朝著她們主僕二人苦笑。金瓶一見此鬼,嚇得丟下栗妃就跑。跑到房內,等了許久,不見栗妃跟著進來,無可如何,只得又一面抖著,一面走一步縮一步地來叫栗妃進房。誰知尚未踏下階級,陡見她的主子,早已高掛那株能言的樹上,發散舌出的,氣絕多時了。
金瓶一見出了亂子,慌忙奔出冷宮,報知景帝。景帝聽了,並無言語,僅命內監從速棺殮了事。不過因念栗妃既死,其子榮當給一個封地,令出就國。又因栗妃的少子閼,原封江陵,早已夭折,該地尚未封人,因即命榮前去。榮奉命之後,自思生母業已慘亡,挨在宮中,一定凶多吉少,不如離開險地,倒也乾淨。又以他的國都,設在臨江,嫌那王宮太小,就國之日,首先改造宮室。宮外苦無餘地,只有太宗文皇帝的太廟近在咫尺,遂將太廟拆毀,建築王宮。宮還未曾造成,經人告發,景帝聽了大怒,召榮入都待質,榮不敢不遵。及至長安,問官名叫郅都,本是那時有名的酷吏。景帝喜他不避權貴,審案苛刻,特擢廷尉。榮素知郅都手段太辣,與其當堂被辱,不若自盡為妙。他既生此心,他的亡母栗妃當晚就來托夢給他,叫他趕快自盡,也算替娘爭氣。榮醒來一想,我娘既來叫我自盡,正合我意,若再耽擱,等到天亮,有人監視,就是要死也不能夠的了。於是解下褲帶,一索吊死,總算與他娘親,同作縊死之鬼,不無孝心。景帝知道其事,也不怪監守官吏失察,只把榮屍附葬栗墓,算是使他們母子團圓。
這年就是景帝第一次改元的年分,皇后姝兒,因為妹子櫻兒病歿,恐怕景帝身邊少人陪伴。凡是有姿首的宮娥綵女,無不招至中宮,俾得景帝隨時尋樂。無如都是凡姿俗艷,終究不能引起景帝興致。一天,忽有一個身邊的宮人,名叫安琪的,聽見一樁異事,急來密奏王皇后道「奴婢頃聞我母說起,現在上大夫卞周,有一個妹子,名喚芸姝,生下地來,便能言語,因此時人稱她為『解語花』,那個芸姝,年方二九,非但生得花容月貌,識字知書。最奇怪的是她的汗珠,發出一種異香,無論什麼花氣,都敵不上它。民間婦女,於是買通芸姝的僕婦,凡是洗滌過芸姝衣服的水,拿去灑在身上,至少有兼旬的香氣,馥郁不散。後來芸姝的嫂嫂,知道此事,索性將芸姝洗衣的水,裝著小瓶,重價出售。不到三年,已成巨富。芸姝這人,除此以外,更有一件大奇特奇,從古至今,沒人幹過的奇事,只是有些穢褻,奴婢不敢直奏。」安琪說至此處,抿嘴微笑。王皇后當下聽了,笑罵安琪道「奴婢怕些什麼!縱使穢褻,無非因她長得美麗,又有異香,逾牆越隙的定是有人,因而做出傷風敗俗之舉,你說我猜著沒有呢?其實既往不咎,娼妓入門為正,只要她以後為人,知守範圍,也是一樣。」安琪聽了,仍舊一個人噗噗哧哧地忍不住笑道「娘娘猜錯了,據說她還是一位處子呢。」王皇后聽了,更加不解道「既是處子,足見是位閨秀。你這奴婢,何故出口傷人?又說什麼穢褻不穢褻呢?」說著,便佯嗔道「不准吞吞吐吐,照直說來就是。」安琪聽了,一看左右無人,方才帶笑奏道「據說芸姝美麗無倫,滿身肌肉,賽過是羊脂白玉琢成就的。平時的裝扮,翠羽明擋,珠衫寶服,恐怕補石女媧,巫山神女,也不及她。可是她生平最怕著褲,長衣蔽體,倒也無人瞧破。我母某日,由她嫂嫂喚去服伺芸姝之病,因此知道其事。
好在她也不瞞我母。我母私下問她,她既羞且笑答道」你且服伺我吃藥之後,陪我睡下,等我講給你聽便了。『當時我母要聽奇聞,趕忙煎好了藥,讓她服後,一同睡下。我母正要聽她講話,忽聞一陣陣地異香,鑽進鼻孔之中,起初的時候,只覺氣味芬芳,心曠神怡罷了。
後來越聞越覺適意,竟至心裡佚蕩起來,幾乎不可自遏,慌忙跳下床來道「老身惜非男子,不然,聞了小姐奇香,也願情死!褁惎K猺Aぉ捰ヱ憌X潰骸卑叉梁喂視胛蟻汾剩l夷剛翨郘滂嚓e襖仙硨胃蟻汾剩浙h滌行├檳炎越瞻a『芸姝硬要我母再睡,我母因為不便推卻,只得仍復睡下,勉自抑制。
當下只聽得芸姝含羞說道「安媼只知我身有異香,殊不知我的不便之處,卻有一樁怪病,只要一穿小衣,即有奇臭,所以雖屆冬令,也只好僅著外衣。幸我深居閨中,尚可隱瞞。『我母道」此病或是胎毒,何不醫治?』芸姝道「有名醫士,無不遍請,均不知名。只是緹縈之父,說是非玻『我母聽了,又問她將來嫁至夫家,怎麼辦法,芸姝欷歔答道」今世不作適人之想,老死閨中而已。』「安琪說至此處,笑問王皇后道」娘娘,你說此事奇也不奇?「王皇后聽了,暗暗的大喜道「此人必是國家的祥瑞,希世的尤物,天賜奇人,自然是我主之福。」想完,急把芸姝暗暗召至,見她相貌,已與自己一般美貌,又見其毛孔之中,微露汗珠,異香撲鼻,奇氣撩人,果然名不虛傳。復又將她引至密室,掀起長衣察看,兩腿潔白如玉,真的未著褻服。王皇后正在察看芸姝的當口,只見芸妹笑容可掬,低首無言,嬌滴滴的令人更加可愛。王皇后急將景帝請至,笑指芸妹道「陛下且看此人,比妾如何?」景帝把芸妹上下端詳一番,也笑答道「尹、刑難分,真是一對琪花瑤草。此人是誰?」景帝正要往下再說,忽聞一陣異香,鑽進鼻內。上達腦門,下入心腑,頓時淫心大熾,急問皇后道「此人莫非是妖怪不成?何以生有撩人香氣?」王皇后聽了,又笑答道「妾因櫻妹亡過之後,陛下每常悶悶不樂,妾身馬齒稍長,不能日奉床第之事,因此四處尋覓美人,以備陛下消遣。此乃上大夫卞周之妹卞芸姝,即譽滿長安的解語花便是。」王皇后說完,又去咬了景帝耳朵說了幾句。景帝聽了,只樂得手舞點足蹈地狂笑道「皇后如此賢淑,令朕感激不置。」說著,即以黃金千斤,美玉百件,賜與皇后。當下就封卞芸姝為西宮皇妃。芸姝謝恩之後,含羞地奏道「婢子幼有異疾,難著下裳;宮幃重地,似失閫儀,如何是好?」景帝不待她說完,忙接口笑答道「皇后薦卿,固然為的此異,朕的封卿,也是為的此異。愛卿若無此異,便與常人一般,還有何事可貴呢?」說得芸姝更是紅雲上臉,格外嫵媚起來。景帝當下越看越愛,即在皇后宮內,大擺筵席,以慶得人之喜。
可巧館陶長公主,攜了阿嬌進來。王皇后戲問長公主道「公主身上,今日抹了什麼異味,何以滿室如此奇香呢?」長公主不知就裡,連連笑答道「我今天並未抹香,此種香氣,究竟從何而來?」景帝因見阿嬌在旁,恐怕皇后說出情由,若被阿嬌聽去,未免不雅,急忙示之以目,止她勿言。長公主見了,錯會意思,以為景帝與皇后二人,有意戲她,便不依皇后道「皇嫂吃得太閒,是否無事可做,竟拿我來作樂麼?」景帝恐怕妹子介意,故意先命阿嬌走出,方把芸姝身有奇香的緣故,告知長公主。說完之後,又令芸妹見過御妹。芸姝自知身有隱疾,恐怕公主與她戲謔,羞得無地自容。王皇后見她為難的情狀,索性高聲說道「這是病症,有何要緊,皇妃勿憂!」
說著,等得芸姝見過長公主之後,又正色將此事告知長公主。
長公主聽了,一邊笑著安慰芸姝,一邊趁她不防,撲的把她外衣掀了起來。芸姝趕忙搶著遮掩,已是不及,早被長公主所見。
長公主突然見此粉裝玉琢的皮色,心裡也會一蕩,因有乃兄在前,忽又將臉紅了起來。
景帝本是一位風流之主,當時原有一種流言,說他們兄妹兩個,似有曖昧情事,雖然沒有切實佐證,單以他與長公主隨便調笑,不避嫌疑,市虎杯蛇,不為無因。
當下景帝又向長公主笑道「朕今日新封皇妃,你是她的姑娘,賓主之分,你須破費見面之禮。」長公主這人,最會湊趣,所以能得景帝歡心,於是也笑答道「應該應該!」說著,即命隨身宮人,取到雨過天青色的蟬翼紗百端,贈與芸姝皇妃道「皇妃不要見笑,戔戔薄禮,留為隨便製作衣裳。」長公主說到裳字,忙又微笑道「皇妃既不著裳,以我之意,最好將外衣的尺寸,加長數尺,似乎既美觀而又合用。」景帝聽了大喜道「孔子寢衣,本是長一身有半。御妹方纔所說服式,可名為垂雲衣。」嗣後漢宮中人,競著此服,便是芸姝作俑。當時還有那班無恥宮嬪,因思固寵起見,連無隱疾之人,都也效顰不著褻服。甚至王皇后長公主諸人,偶爾興至的時候,居然也效芸姝所為。宮幃不成體統,景帝實有責焉。此事載於《漢史》,「卞妃夙有隱疾」一語,即指此事,卻非不佞的杜撰。景帝既得這位寵妃,從此不問朝事,只在宮中尋歡作樂,害得太后屢次嚴斥,並且宮內榜示內則數篇,欲思儆戒后妃。無如景帝樂此不疲,不過瞞了太后行事罷了。後人只知陳後主、隋煬帝二人,風流太甚,不知景帝何嘗不是這般的呢。只因他們兩個是亡國之君,景帝是守成之主,成敗論人,實不公允。正是貪歡君王朝朝有,獻媚嬪嬙代代多。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學壞樣意羨餘桃作良媒情殷報李
卻說當時景帝自從得了那位不愛著褲子的卞妃之後,專以酒色事事,不問朝政。
轉瞬已是改元六年,丞相劉捨,雖非幹材,只因國家無事,故得敷衍過去。劉捨也自覺沒事可做,乃想了些更改官名的政見出來,條呈景帝。當時景帝已將郡守改為太守,郡尉改為都尉,復減去侯國丞相的丞字,僅稱作相。
於是劉捨為迎合上意起見,擬請改稱廷尉為大理;奉常為大常;典客為大行,嗣又改為大鴻臚;治粟內史為大農,嗣又改為大司農;將作少府改為將作大匠;主爵中尉改為主爵都尉,嗣又改為右扶風;長信詹事改為長信少府;將行改為大長秋;九行改為行人。景帝當即依議。不久,又改稱中大夫為衛尉。這等五馬販六羊的事情,總算是景帝改元以後的作為,又過幾時,景帝之弟梁王武,奏劾卸任丞相周亞夫謀反,立請將他正法。
景帝那時正忌亞夫,即把亞夫拘至,發交大理嚴訊。亞夫對簿之下,方知因為他的兒子,替他預備後事,曾向尚方買得甲楯五百具,作為將來護喪儀器。亞夫事先本未知曉,入獄之後,始由其子告知其事。亞夫當時自然也吃一驚,連忙申辯。
大理譏之道「君侯所為,就算不反陽世,也是思反陰間。」亞夫聽了大理揶揄之言,氣得瞠目結舌,不能對答。於是回到獄中,不肯飲食,一連餓了五天,絕食而斃,應了許負遺言。景帝聞得亞夫餓死,也無恤典,僅封其弟周堅為平曲侯,使承絳侯周勃遺禮而已。王皇后的乃兄王長君,毫無功績,因為裙帶官兒,倒封蓋侯。
丞相劉捨,就職五載,濫竽充數。景帝也知他真是沒用,將他免職,升任御史大夫衛綰為丞相。
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中間又改元兩次。到了後三年孟春,景帝忽得色癆之症,竟致崩逝。享年四十有八,在位一十六年。
遺詔賜諸侯王列侯馬各二駟,吏二千石,各黃金二斤,民戶百錢,出放宮人回家,不復役使,作為景帝身後的隆恩。太子徹嗣皇帝位,年甫十六,即位之後,好大喜功,就是比跡秦皇的漢武帝,當下尊皇太后竇氏為太皇太后,皇后王娡為皇太后,上先帝廟號為孝景皇帝,奉葬陽陵。武帝未即位時,已娶陳阿嬌為太子妃,此時尊為皇后,又尊皇太后之母臧兒為平原君,連臧兒後夫所生之子田蚡、田勝,也封為武安侯、周陽侯;所有丞相御史等官,一概仍舊,並即日改元。向來新帝嗣統,應在先帝逝世那年改元,以後雖活百歲,不得再有改元情事。自從文帝誤信新垣平侯日再中,始有二次改元之事。景帝別樣政治,不及其父,只有改元三次,可稱跨灶之子。哪知武帝更是大好子孫,以為改元乃是美事,竟改至十數之多,豈不是一個絕大的笑話。幸而武帝喜歡讀書,雅重文帝,一經踐阼,就頒下一詔,命各官吏舉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於是廣川人董仲舒,菑川人公孫弘,會稽人嚴助,以及各地稍有文名的儒者,次第被選,盡得要位。這些事情,且不說它。
單說弓高侯韓頹當,平叛有功,未幾病卒,有一庶孫,名叫韓嫣,表字王孫。
因他生小聰明,貌似美女,武帝為膠東王時,因見韓嫣的人物,年輕貌美,便把他召來,作為東宮侍臣。
一天,武帝因為私調宮娥,適被景帝撞見,當場一頓訓斥,還要罰跪悔過。幸有皇妃卞芸姝緩頰,方始赦免。
武帝當時回至東宮,自覺沒趣,正擬去尋韓嫣解悶,忽見韓嫣匆匆地獨向御園而去。武帝便悄悄地跟在韓嫣後面,看他去到御園何事。又因跟得太近,便要被韓嫣覺著,所以離開韓嫣約有半箭之遙。等得武帝跨進園門,只見韓嫣一個人,已經爬到一座假山石上去了。武帝就隱在門後,偷看韓嫣上去究作何事。當時只見韓嫣撩起羅衫,褪下錦褲,頓時露出一個既白且嫩的玉臀,蹲下身去,痾起屎來。武帝心裡暗笑道「這倒是樁怪事,屋裡好好的廁所,不去出恭,偏要來到假山石上,大撒野屎。」武帝一面好笑,一面心裡不禁一動,趕忙偷偷地輕手輕腳,走至韓嫣的背後。等他解完之後,正在束帶的時候,趁他冷不防的,急用手把他抱祝韓嫣決不防是武帝,以為必是東宮同僚,與他戲耍,便大怒罵道「哪一個狹促短命!」
韓嫣剛剛罵到這個「命」字,他的頭已經回了過來,見是武帝,趕忙一面撿起褲子,一面又陪了笑臉,對武帝道「太子怎麼這樣不莊重!」武帝聽了,也不待韓嫣再說第二句,即接口笑答道「我見了你這個人,委實心癢難搔,自然便情不自禁地而有此舉。你莫多問!」說著,把手向一座牡丹亭上一指道「快快跟我到那裡去,我有話與你說。」韓嫣聽了一怔,復又把臉一紅道「那末太子請先往,讓臣到荷花池畔洗手之後,馬上就來。」武帝聽了,不肯獨自先去,卻與韓嫣一同走至池畔。自己停在一株柳樹底下稍待,只催韓嫣快快去洗。
韓嫣就蹲下池畔,正在洗手,武帝又悄悄地走近幾步,竊至韓嫣背後,出其不意,把韓嫣一推。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噗咚一聲,韓嫣早巳跌入池中去了。幸而那時正是三伏,池水甚淺,故而不至滅頂。那時武帝也已懊悔,慌忙俯身把韓嫣拖了起來。只見韓嫣拖泥帶水的一身污泥,哪裡還**的模樣。
武帝忙向他陪不是道「我的初意,無非想嚇嚇你的,不料一個失手,推得太重,你可不要怪我!」韓嫣的生母,原是一位船娘出身,所以韓嫣自小就喜游泳,因此能識水性。當時聽了武帝之語,便一邊即用濕衣把臉上的污泥揩淨,一邊答道「太子與臣玩耍,臣怎敢見怪!」說著,又微笑道「臣此時不**形,還是且到牡丹亭上再說。」武帝聽了,便同韓嫣來至亭內,就在那時,卻被武帝一陣鬼混。
韓嫣已是忍辱含羞,做了武帝的寵臣了。韓嫣又對武帝道「我的肚子有些餓得慌,且讓我去摘些果子充飢。」武帝聽了,似乎有話。韓嫣也不睬他,出了亭子,把眼睛四處一望,瞥見東北角上,有十幾株白玉桃,桃子結得滿樹,每個的大小,約有四寸圓徑,不覺大喜,趕忙奔到樹下,爬了上去,一連摘下七八枚。回到亭內,只見武帝似乎疲倦,橫在榻上閉著雙眼,方在那兒養神。韓嫣便不去驚動他,自把桃子一枚枚地吃下。剛剛吃到最後的那一枚,陡見武帝坐了起來,走至他的面前,將他手上所吃剩的那半枚桃子,搶到手裡,送至口邊,大嚼起來,邊吃著邊還大讚道「好桃子,怎麼有這樣鮮味?」韓嫣笑道「我這半枚吃剩的桃子,原是你自己搶去吃的,你異日可不要對於我,也學衛靈公,因為禰子瑕色衰愛弛,說是曾嘗食我余桃者,那就無情了。」武帝聽了笑答道「你放心!我當效那魏王,異日即位的時候,必定詔令四方,敢言美人者族,這樣好麼?」韓嫣聽了,方始現出滿意的一笑。
自從那天以後,武帝即與韓嫣同寢共食,恩愛異常。後來雖娶陳阿嬌,仍命韓嫣不離左右。踐位以後,並封韓嫣為承恩侯,並用拍至侯許昌為丞相,武疆侯莊青翟為御史大夫;復把太尉一職,罷置不設。先是河內人石奮,少侍高祖,有姊能通音樂,入為宮中美人。石奮因得任為中涓,遷居長安。後來歷事數朝,累遷至太子太傅。因惡韓嫣無恥,迷惑武帝,一天,適見韓嫣與武帝同飲一隻酒杯,立刻正色奏請武帝斥退韓嫣,還要加上不少的迂腐之談。武帝念他三朝元老,敷衍使出。韓嫣等得石奮走後,便向武帝撒嬌,當由武帝溫存一番,方才罷休。這天晚上,武帝即宿在靈芝殿內,命韓嫣侍夕。韓嫣偶然說起王太后,昔日曾嫁金王孫,生有一女,小名叫做帳鉤。武帝聽了愕然道「你何不早言,朕既有這位親姊,當然要把她迎接入宮,以敘天倫之樂。」次早起來,便帶同韓嫣率領文武大臣,以及禁衛軍,出了橫城門,即長安西門,浩浩蕩蕩地來到金氏宅前,方停御輦。
那時金王孫已經去世,僅剩女兒帳鉤一人門戶。雖已招了一個女婿,又是呆大,既無遺產,開門七件,甚屬困難。
平時度日,合靠對門一位鄰居李女稍稍資助,為數雖不甚多,幾年積成整數,也在百金以外。帳鉤心下不安,每語李女道「妹妹的家境,原也不裕,捨己救人,真是難得!但我男的不會賺錢,母親入宮,存亡未卜,所貸的錢,叫我何法奉還呢?」
李女叫她不必放在心上,並安慰她道「瓦爿尚有翻身之日,一個人哪裡說得定的呢?銀錢小事,我若想你歸還,我也不借給你了。」帳鉤聽了,自然感激不荊這天帳鉤一個人正在家裡燒飯未熟的時候,忽聽得人喊馬叫,由遠而近,她便奔出廚房,站在門口想看熱鬧。不料那些人馬,一近她的屋子,頓時團團圍祝並且有一位美男子,對同來的人說「帳鉤必在屋裡。」帳鉤一聽此言,方知那些人馬,前來捉拿她的。這一嚇,魂靈早已出竅,一想「往外不能逃走,只有躲到床下,不知可能倖免!」想罷之後,慌忙奔進屋內,急向床下一鑽,非但不敢出聲,真有連屁也不敢放一個。那時那些人馬,早已擁進屋內,四處搜尋無著。鬧了半天,方在床下把帳鉤尋了出來,引至武帝面前,叫她跪下叩見萬歲。
帳鉤此時早已嚇得迷迷糊糊,身不由主,悉聽眾人擺佈。武帝一見金女,貌極像他,不禁心花怒放,親手扶她起來道「姊姊,你莫嚇!母親現在已作太后,我也登基一年多了,姊姊隨我回宮,見過母親,便可長享榮華富貴,不必再過這個苦惱日子了。」說完,另用一乘車子,將帳鉤載回宮中。
那天王太后適患小病,臥在寢室,忽見武帝帶了一個民女進來,正待問武帝此是何人,又見武帝向她笑奏道「臣兒來替母后賀喜,臣兒已將金氏姊姊,尋進宮中來了。」王太后聽了,摩挲雙眼,急向此女一看,不禁狂喜,就將帳鉤一把抱到懷內道「果是我的帳鉤女兒來了。」帳鉤在兩三歲的時候,就離開親娘,此時見了一位太后的母親,人生樂事,恐怕沒有再比這事為快樂的了。於是樂極而悲,一頭倒在王太后的身上,嗚咽起來。王太后一生雖無傷心之事,既見她的女兒哭得淚人兒一般,也會掉下幾點老淚。武帝見了,趕忙勸慰道「今天是樁天大喜事,母后不可傷感!」王太后聽了,點點頭道「那麼皇兒可將三個姊姊召進宮來,好讓她們姊妹相見。」武帝聽了,奔出宮去,立召三個姊姊進宮。等得武帝同了他三個姊姊,來到王太后那裡,只見他的金氏姊姊,早已打扮得如花似玉,很像一位皇姊模樣。各人相見之後,悲喜交集,毋庸細述。
武帝又知金女已經適人,忙把金婿召至。豈知這位金婿,沒有福氣,就在第二天上,得了一個急症,嗚呼哀哉!武帝又怕金女痛夫情切,太后便不開懷,除封金女為修成君外,並賜金銀田宅,令居長安,以便常常入宮,陪伴太后。
王太后見武帝姊弟情重,心裡一喜,也和武帝說著笑話道「如此一來,皇帝豈不太事破費了麼?」武帝聽了,也大笑不已。帳鉤便趁機向太后說道「女兒在家,全虧鄰居李女借貸度日,方能苟延至今;李女相貌雖不齊整,但是很有福相,女兒想求母后將李女召進宮來,賜與皇帝弟弟為妃,這樣一來,女兒方算報了李女借貸之恩。」王太后道「皇帝現與皇后不甚和洽,替他多置幾個妃子,也是正理。」
說完,即把李女召至,打扮停當之後,送至武帝宮中,傳諭太后懿旨,即夕成婚。
皇后陳阿嬌聽見此事,氣得躲到一邊哭泣去了。武帝細將李女一看,不覺大大地吃了一驚。你道為何?原來李女的相貌,既麻且黑,還在其次;一口臭味,令人聞了,便要噁心。因是太后所賜,不好拒絕,只得應應景兒了事。次晨起身,即將夜間不得已的事情,告知韓嫣。韓嫣笑道「陛下眼睛太凶,只要別人稍有姿色的,無論男女,不肯放鬆。如今這個李女,也算報應。」武帝笑罵道「你倒說得刻薄,可惜此人是太后所賜,不然,朕便賞賜與你為妻,使你一世沒夫婦之樂,看你如何?」
韓嫣不待武帝說完,忙接口答道「我已嫁了陛下,為人之婦,何能再去娶婦呢?」武帝聽了,讚他忠心,更加寵眷。
武帝雖有韓嫣伴駕,但嫌陳後李妃,皆不美貌,即日建造一座明光宮,選取燕趙佳人二千名,納入其中,都是十五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又恐散漫無稽,特立女監督率。韓嫣復上條陳道「建章、未央、長樂三宮,距離較遠,二千人數不敷分配;最好再選一萬六千人,分作數十隊,大者四五百人,小者一二百人,每隊以女官為隊長,秩比六百石。凡被陛下幸過的,記其時日,受孕的賜五百金,生子的賜千金,聰明伶俐的,爵拜容華充作侍衣之屬;年屆三十;悉出嫁之,再取少女填補。
如是一來,陛下日作穿花蝴蝶,可以長居溫柔鄉了。「武帝聽了大喜,一一依議。
一天,武帝忽見一個姓朱的隊長,年紀不過二十多歲,身邊一個女官,看去已有十七八歲。朱隊長呼之為女,不禁詫異起來,便問朱隊長道「這個女官,是你的義女麼?」朱隊長慌忙跪下奏道「女官名叫恆姬,乃是隊長親生之女。」武帝道「你今年幾歲?朕意養她不出?」朱隊長聽了,微笑奏道「隊長現年四十有一,如何養她不出?」武帝道「這樣說來,你莫非有駐顏術不成?」朱隊長聽了,將臉一紅道「隊長幼遇異人,曾授房中術,因此不老。」武帝聽了狂喜,即問其術。朱隊長囁嚅道「萬歲要學,隊長斗膽不便口述,必須床上親授。」武帝便命朱隊長隨至便殿,使之秘密傳授。不到數夕,盡得其術。從此可以三日不食,不能一夕無婦女侍寢。
韓嫣又想出種種助興之法,討武帝的歡喜。武帝重賞之下,並令韓嫣改作女裝,任為三宮的總隊長。韓嫣本像婦人模樣,一經改扮裝束,真的沒人知道他是膺鼎。
於是就有不滿意他的人,私將韓嫣之事,奏知太后。太后別事不管,只防武帝被人引壞,不是玩的。一聽此言,立把韓嫣召去,從頭至腳,細細看過,復又再三盤問,竟至三個時辰之久。豈知韓嫣神色自若,對答如流。太后弄了半天,居然被他瞞過。
韓嫣退了出來,始露恐怖之色,對武帝道「陛下快降一詔,以後有人再將臣事去到太后那兒搬弄是非的,誅三族。因為臣究是男子,若是常常召去盤問,難免不露馬腳,事若敗露,連陛下也失面子。」
武帝聽了,不但降詔,還把私奏太后的那人藉故問斬。從此以後,再沒人敢與韓嫣作對的了。正是宮中不僅人妖見,夢裡還招仙女魂。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紗帳映芳容水中撈月荷池冀裸戲鏡裡看花
卻說武帝既具御女之術,自是荒淫無度。當日最愛的除了韓嫣之外,尚有兩個女子一個是李夫人,一個是仙娟。她們兩個,美與韓嫣相似,宮裡的人,戲稱他們三人為福祿壽三星。
李夫人與仙娟的出身,都極卑鄙,且讓不佞一個個的敘來。一天,武帝方與韓嫣飲酒取樂。因見樂官李延年執了樂器,前來侑酒,武帝道「宮中詞曲,朕已聽厭,最好別出心裁,新制一闋。」李延年聽了,即隨口歌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武帝聽了,搖首歎息道「世間安得有此佳人!」其時平陽公主可巧隨了已晉封為竇太主的館陶公主,也來與宴,剛剛坐定,看見武帝正在搖頭,忙問何事。武帝因述李延年所歌的詞句。平陽公主聽了,微笑道「誰說世間沒有這等佳人?」
說著,復以目視李延年道「李樂官的女弟,恐怕還不止傾城傾國呢!」武帝聽了,甚為驚異,急詢李延年道「卿家既有如此寶物,何故秘而不宜?」李延年聽了,慌忙免冠跪下奏道「臣的女弟,本也稍具姿首;因為不幸,已墜風塵,如何敢以有瑕之璧進獻陛下呢!」武帝道「這有何礙?」立命召至,一見驚為天人,即封為夫人之職。以後宮中的人,均呼為李夫人。當天晚上,便命李夫人侍夕。李夫人原是倚門賣笑的人物,自然另有一種特別的風味。武帝將她幸過之後,還抱了她笑道「朕看卿的美麗,真與韓嫣是魯、衛之政,兄弟也。」李夫人也含笑道「奴婢自視不及韓總隊長多矣!他是男子,居然不沫粉而白,不塗脂而紅,人稱國色,洵非虛譽!」武帝見李夫人並不妒嫉韓嫣,心裡更是高興。又笑答道「這末卿也何妨洗去鉛華,以廬山真面示朕呢?」李夫人聽了,真的下床,盡把脂粉洗去。
回至床上,武帝見其未曾穿衣,宛似一樹雪裡寒梅,分外清潔,急將她擁人衾內,重上陽台。一宵雨露,李夫人已經受孕。次年生下一男,是為昌邑哀王。誰知李夫人產未三日,就奉諭旨召去侍宿,於是得了下紅之症。武帝一見李夫人為他所害,又覺抱歉,又是憐惜,連連召醫診治,已是不及。不到兩月,李夫人已是骨瘦如柴,沒有曩時的顏色了。
先是李夫人自知所患之病,是個不起之症。得病未久,就令宮人前去奏知武帝,請聖駕暫時不可進她的寢宮,既防藥味沖了御躬,又怕聖駕見了病人,反多煩惱,且容病癒,再當請罪承恩。武帝聽見李夫人傳奏的話,說得淒涼宛轉,不忍拂她意思,只得暫到別宮尋歡。無奈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那時宮人,雖有一萬八千之眾,可是都被李夫人比下。
幸而還有那位男妃韓嫣,否則真要食不下嚥,寢不安枕了。武帝一夕,正與韓嫣同浴,忽見一個宮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奔來啟奏,說是李夫人病篤。武帝一聽到病篤二字,頓時眼前一陣烏黑,砰的一聲,倒在浴盆外面去了。幸被韓嫣一把抱住,並由宮人等扶到榻上。韓嫣又湊著武帝耳朵,連連地叫道「陛下甦醒!我帝甦醒!」
叫了好一會,武帝的魂魄,方始悠悠地回了轉來。百話不說,只令宮人扶他立往李夫人的寢宮。雖經韓嫣拚命阻上,哪裡肯依,一時來至李夫人寢宮。李夫人病雖萬分沉重,可是人甚清楚,一聽得武帝駕到,趕忙飭宮娥出去攔道阻止。武帝發急道「夫人病已垂危,爾等尚不容朕去一視麼?」說完,一腳踢開跪在地上阻止他的宮娥,逕至李夫人的繡榻之前,問道「夫人的清恙怎樣了?」李夫人急以錦被蒙首謝道「奴婢病臥已久,形貌毀壞,萬難再見陛下;惟有吾兒以及兄弟,務望陛下照拂,奴婢雖在九泉,也感恩不盡了。」說至「了」字,泣不成聲,已無眼淚。
武帝聽了,心膽俱碎地道「夫人病甚,殆將不起,見一見朕,囑托身後事情,豈不大佳!」李夫人聽了,又在被內答道「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奴婢實不敢以穢污之容再見陛下。」武帝又說道「夫人但一見朕,朕將加賜千金,爾子不必說,連兄弟等也當尊官。」李夫人道「尊官不尊官,原是陛下的恩典。何必強欲一見,方肯尊官的麼?」武帝聽了,仍請一見永別之面。李夫人見武帝纏糾不休,索性更把身子往衾內一縮,暗裡欷歔,不復有言了。武帝很覺不悅,旋即趨出。等得武帝一走,李夫人的姊妹輩,一擁上前,都來怪她道「貴人與萬歲有仇麼?不然,萬歲說至如此,貴人決意不肯一見,其理安在?」李夫人聽了,始答大眾道「大凡以色事人的,色衰必定愛弛,愛弛必定恩斷,頃間萬歲死死活活必要見我一面,乃是因為我平日的容貌,尚不甚惡的緣故。此刻我的容貌,已如鬼怪,倘若一見了我這丑劣之貌,畏惡吐棄之不暇,尚肯追念我而加恩於我的兄弟麼?我的不使萬歲一見的理由,無非深望萬歲記念昔日容顏,或能施恩於我兄弟,也未可知。」
眾人聽了,方才佩服李夫人深有見地,各人自歎不如。等得李夫人死後,武帝果然被她料著,除從豐棺殮外,並畫了李夫人的小像懸諸甘泉宮裡。
她的兄弟,各皆尊官;武帝還時時對了那張小像,癡問道「夫人,朕在此地看你,你怎麼一聲兒也不言語呢?」於是乃穿昆靈之池,泛翔禽之舟,並且自己作了歌曲,使宮中女伶歌唱。
一天,太陽已經西傾,涼風激水成聲,女伶歌聲,尤其淒楚。
歌的是《落葉哀蟬》之曲道羅袂兮無聲,至墀兮塵生;虛房冷而寂寞,落葉依乎重扁。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寧!
武帝越聽越加愁悶,特命龍膏之蠟,遍照舟內,悲啼號叫,不能自制。親隨的官眷,見武帝如此模樣,怕他發癡,大家上去勸慰一陣,復進洪梁之酒,酌以文螺之卮。武帝飲了數爵,酒氣上升,方覺收去悲容,停舟上岸。是夕宿於延涼室,並命女伶侍寢。武帝自己本來說過,一晚上不可沒婦女的,雖在悲慼之中,仍作採花之蝶。事畢,沉沉睡去。忽見李夫人冉冉而至,笑容可掬的,授以蘅蕪之香。武帝受香大喜道「夫人尚在人間麼?真把朕想煞也!」說罷,正想去抱李夫人,一驚而醒,始知是夢。手中香氣猶覺芬芳馥郁,飛繞衣帶之間,直至一月以後,尚未消荊當夜遂改延涼室為遺芳夢室,旋改為靈夢台,每月祀祭。有一天,齊人李少翁自來請見武帝,說道「能將李夫人的魂魄,召來入夢。」武帝大喜,到了晚上,李少翁擇了一間秘室,室內左右各置一榻,各懸白紗帳子,帳前燒著明蠟,陳上酒食,將武帝藏於右榻的帳子裡面。到了三更時分,武帝遙見左榻的帳子內,陡然映出一位天仙般美貌女子的影子出來。仔細一看,正是他每日每夜心心惦記的那位李夫人。
不覺大喜,正想下榻,奔至對面的床上,與李夫人講話,卻被李少翁一把拖住道「陛下不可造次!此是李娘娘的魂魄歸來一見陛下,以慰相思之苦,不比活人,可以把晤,陛下若至那榻,陰氣不勝陽氣,李夫人的魂魄便難久留。」武帝沒法,只得遠遠注視,雖然不能握手談心,可是慰情也聊勝於無呢!
武帝當時作詩道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復作賦道美聯娟以修娉兮,命天絕而弗長!
飾莊容以延佇兮,泯不歸乎故鄉。
慘鬱鬱其悶感兮,處幽隱而懷傷。
稅馬余千上椒兮,掩修夜之不暘!
李夫人的魂魄,直至次晨,方才隱隱淡去。當時有人說,李少翁探知武帝思念李夫人過度,防其發癇,乃取暗海所出潛英之石,石色甚青,石質輕如羽毛,夏則石冷,冬則石溫,本為不易多得之物。李少翁既覓得此石,遂刻作李夫人的形象,悄悄地置於白紗帳內,使武帝見她影子,宛如李夫人生時的模樣一般,心中悲苦,方能略止。還有一說是李少翁用丹皮剪作人形,繪以彩色,映在帳裡,儼同演木人戲一樣。不過木人戲是有形的,皮影戲是影子罷了。當時科學,猶未昌明,比方有人發明一件事情,即以神權附會其說,人人信以為真。況且武帝又在思念得迷迷糊糊之際,當然更不知道是假的了。近日四川盛行皮人影戲,據《蜀省文志》載著,便是李少翁的遺法。
當時武帝自從一見李夫人的魂魄之後,心中果覺安慰幾分。
復經竇太主、館陶公主代為覓到一位尤物,名叫仙絹,年僅十四,美貌絕倫,幼入娼寮,淫業鼎盛。單是一身白而且嫩的皮膚,使人一見,為之銷魂。武帝即以仙娟補李夫人之缺,每日同臥同食,頃刻不離。一夕,武帝在衾中,看見仙娟的玉膚柔曼,撫摩著不忍釋手,便笑對她說道「夫人以後穿衣著服,須要刻刻留意。」
仙娟不解武帝的語意,憨笑不答。武帝又笑著申說道「愛妃的身上,生得宛似羊羔,若被衣上的纓帶拂著,肉上防有痕跡。朕的意思是愛卿身上,不准它受著一絲半毫的損傷,汝須知曉!」仙娟聽了,方才明白,也含笑道「奴婢素來不穿粗糙質料,正是此意。」武帝次日,即命尚衣監,定制紗娟宮衣三千襲,賜與仙娟。但是仙娟雖承武帝萬分寵愛,還嫌武帝的面貌不甚俊俏,於是常常去向韓嫣挑逗。
有時竟令韓嫣與她當場換著衣服,男女之嫌,毫不避忌。武帝那時心愛他們兩個,不啻拱璧。無論他們如何如何,皆不生疑。
可是仙娟的膽子,越加大了。那時正是三伏天氣,武帝天天在清陰院裡,與韓嫣、仙娟二人陶情作樂。
有一天晚上,武帝覺得沒事可做,很是無聊,仙娟已知其意,卻去咬著武帝的耳朵道「陛下的待遇奴婢,何異雨露滋養小草,如此深思,無從報答。惟有使那位快樂之神,須臾不離陛下左右才好。此刻陛下似乎有點煩悶,奴婢想出一法,擬請陛下同奴以及韓總隊長,去到御花園荷花池內,捉魚為戲,定有特殊趣味。可惜韓總隊長,究屬男子,一同下水,使奴婢未免有些難以為情罷了。」武帝聽了,頓時胸間一爽地笑答道「不礙,不礙!汝停刻入水的時候,心裡不要存著韓總隊長是個男子,只當他也是女身,自然不致害臊了。他的做人,真是規矩,你還未知道呢。」仙娟的此舉,本是她自己要去尋尋快樂,何嘗為武帝計。及聞武帝之言,正中下懷。於是用左手拉了武帝,用右手拉著韓嫣,滿面歡容,心花怒放地來至御花園荷花池邊。首將武帝全身的衣服脫去,請他先行跳下水去。
武帝在做太子的時候,常與韓嫣入池洗澡,日子既久,本已略識水性。此時仙娟叫他第一個下去,倒也鼓起興致。只聽得「噗咚」的一聲,武帝早已跳入池內,僅僅剩出兩隻臂膀,以及腦袋在水面之上,大叫他們兩個道「朕已佔先,汝等快快下來!」此時韓嫣本是女裝,早將長衣卸去,正在要想脫下衣的當口,忽見仙娟,一邊在解衣鈕,一邊向他傻笑,那種不三不四的尷尬面孔,定是下水之後,便有欲得而甘心之舉。韓嫣為人,只以固寵為第一樁大事,至於對著那班嬪嬙宮娥等人,倒還不敢稍有其他的作為。武帝平日早已試驗過的,所以准他混在嬪嬙之內,毫不疑心。近來仙娟私下看上了韓嫣,武帝固然不防,韓嫣也未覺著。及至此時,韓嫣方始看出仙娟的神情不對,忙心裡暗忖道「這事不好,她現在也是主子的紅人,我若不允她的請求,她必定見怪。倘使夜夜在枕上告起狀來,我或者要失寵,也未可知。若是依了她呢,主子這人,何等精細!只因從前曾經有兩三個宮人,前來勾引我,我不為所動,主子愛我規矩,因此愈加信任。我現在果與仙娟有了私情,彼此舉動,斷無不破案之理,莫要我的百年長壽,送在這個頃刻歡娛之中,那就大大的犯不著了。」韓嫣想至此地,頗覺左右為難。好容易被他想出一個主意,等得仙娟下水之後,他便忽然假作失驚之狀地對武帝說道「臣的兩腿,昨夕好端端地生起濕毒瘡來。若去下衣,勢必奇癢,惟有穿了下衣下水奉陪的了。」說完這話,撲的跳入池中。武帝聽了,倒還罷了。只把這位仙娟妃子,恨得銀牙緊咬,玉靨生青。
既是不能達她在水中調情的目的,自然悶悶不樂,隨便在水裡瞎鬧一陣,便對武帝道「奴已乏力了,陛下的興致盡了麼?」武帝道「起先要到池裡來玩耍本是你發起的,何以下來未久,你又說乏力要上去了呢?」仙娟正要辯白幾句,尚未開口的當口,忽見韓嫣在水底下摸出一柄寶劍,慌忙游泳至武帝身邊,把那柄寶劍呈與武帝道「此劍寒光逼人,似非等閒之物。陛下識得此劍之名否?」武帝接到手內一看,乃是有名的幹將劍,自從失落以後,很有多年不出現於風塵中了。當下武帝大喜過望,攜著此劍,同了韓嫣、仙娟兩個,一齊上來。大家穿好衣服,武帝就命韓嫣設宴於牡丹亭上,以慶得寶之喜。樂官李延年,一得這個喜信,趕忙拿了樂器,來至亭上,邊歌邊舞,以助武帝的興致。
武帝又命仙娟與李延年對歌,仙娟歌了一闋,亭外的百花飛舞,樹上的眾鳥齊鳴。武帝見了,愈覺添上幾分喜色。館陶公主知道此事,也來與武帝賀喜。武帝見了這位以姑母而兼丈母的雙料長輩,忙敬上一觴道「明日無事,擬至侯府一遊。」
館陶公主道「聖駕光臨,敢不掃徑以俟。」大家談笑一會,館陶公主先行辭席回去。武帝又去召了許多妃嬪,前來席間歌舞。
這天的一席酒,直吃到月上花梢,方始大醉地扶了仙娟回宮。
次日起來,早將昨天所說要到館陶公主家裡去的事情,忘記得乾乾淨淨。韓嫣私下問仙娟道「主上今天不是要到竇太主府中去麼?我們可要提醒他呢!」仙娟聽了,先把左右一看,見無外人,始向韓嫣搖搖頭道「我們快莫提醒他,我的私意,最好是使主上勿與竇太主接近;若一接近,竇太主難免不替她女兒進言!主上現方寵任你我二人,皇后宮中,足跡不到的。」
韓嫣聽至此處,不待仙娟往下再說,趕忙答道「我知道,我知道!仙妃莫憂,只要我不失寵,不是我誇口,斷不令帝后恢復夫妻之情就是了。」仙娟聽了,也嫣然一笑道「只要我不失寵,不是我誇口,斷不使你向隅就是。」韓嫣道「仙妃成全,沒齒不忘!」仙娟佯嗔道「你既和我同盟,怎麼昨天我要你下水捉魚,你為何又說生了瘡呢?」韓嫣聽了,慌忙撩起褲腳管,將他的大腿送至仙娟的眼睛前頭道「生瘡的事情,可以假的麼?你不信,請你過目!」仙娟真的細細一看,方始相信。其實韓嫣在昨日夜間,故意塗抹些藥末,以實其言。他那個以男裝女的把戲,連王太后都要被他瞞過,心思若不周密,怎能夠在宮中鬼混,不鬧亂子出來的麼?這且不說。單說館陶公主當晚回府之後,一面悄悄地把她那位愛寵董偃,支使出門,一面吩咐大辦酒筵,以備次日聖駕到來,好於席間乘間替她女兒陳後進言。
誰知次日一等也不來,兩等也不至,直到時已亭午,尚未見御輦臨門,趕緊飭人到宮裡去探聽,回來報道「萬歲正與韓總隊長、仙娟妃子二人擊劍為戲,並無前來赴宴的表示。」館陶公主聽了,又氣又悶。但也無法,只得飭人去把董偃尋回。所辦酒筵,也只好自己與董偃兩個吃喝。正是專制君王原自大,慇勤岳母枉勞神。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竇太主愛情推心腹董庖人私惠浹骨髓
卻說那時的竇太主,年已五十有餘,因為生性淫蕩,所私的標緻少年,不知凡幾。自與董偃有了首尾以後,從前的那班姦夫,一概拒絕,不使重溫舊夢。董偃之母董媼,向以賣珠度日,其時董偃年才十二,隨母出入竇太主家。竇太主愛他面目姣好,常常以果餌予之。一天,竇太主笑對董媼道「爾子面如冠玉,必定聰穎,與其隨爾仍作這項買賣,將來至多無非是一個富商罷了;不如留在我家讀書,異日長大,只要他對我忠心,一官半職,易同拾芥。」董媼聽了,樂得向竇太主連連磕上幾個響頭道「這是太主的天高地厚之恩,也是董氏祖宗積有厚德,方會碰見你這位救苦救難的現世觀音!」竇太主聽了,笑了一笑,復給董媼黃金十斤,令她自去營生。
轉瞬六個年頭,董偃已經十八歲了,為人溫柔謹重,惟喜修飾。陳侯邸中,無大無小,莫不讚他。當下就有一位官吏,要他去充記室,每月薪水,也有百金。董偃拒絕道「偃本家寒,蒙此間太主留養至今,寒則衣之,饑則食之,有病給藥,閒遊賜錢,如此大恩,負了必無好的收成。君侯見愛,只好容圖別報。」竇太主知道此事,便謂左右道「董偃倒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有了機會不就,我卻不可負他。」
竇太主說完此話,即日就令董偃暫充執轡之役。又恐怕他嫌憎賤役,不甚高興,特將他召至,當面吩咐他道「此職雖賤,在我身邊,不無好處,我慢慢的栽培你就是。」董偃聽了,慌忙叩頭道「臣蒙太主恩典,每思略伸犬馬之報,苦於沒有機會。太主現在命臣執轡,臣只望生生世世不離左右,方始心滿意足。至於其他富貴,並不在臣的心上。」
竇太主當初留養董偃的意思,原是別有用意。後來漸漸大了,只因自己是位公主,何能自貶身份,去就僕役。加之年齡相差,有三十歲的大小,娶親早的,已可抱玄孫了。若去與他勾搭,勢必為家臣等人所笑,正在想不出法子的時候,一聽董偃不肯出去充作記室,已是滿心歡喜,嘉他不肯忘本。此刻又聽他這幾句情甘效死的忠言,復見貌又可人,頓時心猿意馬起來,老臉一紅,春意陡上眉梢,當下暗暗想出一個妙計,就笑容可掬地答道「爾既願在我的身邊,那就更妙了。此刻我就要赴常太君之宴,爾替我執轡前往可也。」說完,竇太主自去更衣,董偃也退至自己的私室。誰知竇太主裝扮已畢,嫋嫋婷婷地出了大門,坐在車上。等了許久,不見董偃出來駕駟,命人去催,仍舊未出。正想下車,親到董偃房裡,看他在作何事,忽聽一班家臣,哄然笑語道「董郎今日的裝束,這才不愧為侯府的執轡郎呢!」
眾人話猶未畢,只見董偃急急忙忙地衝開大眾,奔至車側,輕舒猿臂,一把將馬疆繩帶到手中,跟著一躍而上,早已坐在車轅。復將執轡之手向前一揚,那乘車子,便得得如飛地往前去了。
竇太主一個人坐在車內,看見董偃滿身新衣,雖是車伕打扮,可比公子王孫,還要漂亮萬分。方知董偃在內打扮,因此遲遲未出,於是越看越喜,越喜越愛。行未數里,已至宮門橋邊。此橋因在宮門外面,原是禁地,除了王侯的車輛方准行走,平常人民都從別處繞道。所以橋之左右前後,寂無人跡。竇太主等得車子正在下橋的當口,故作驚惶之狀,用手急向董偃的腰際一推,說時遲,那時快,董偃這人,早已從車轅上一個倒栽蔥地摔在地上。竇太主見董偃跌在地上,趕忙跳下車去,抱著董偃身子問道「你可摔傷麼?這是怪我不好!我因陡見一隻蒼狗,嚇得推了你一下,不防闖此大禍。」董偃聽了急急坐了起來答道「太主勿驚,此間都是草地,並未跌壞。只要太主勿被蒼狗嚇壞就好了!」說完,似乎就想跳上車去。誰知身上皮肉,雖未跌破,而腿骨節卻已受傷,前腳剛剛提起,陡覺一陣奇痛,後腳哪裡還能站住,只聽得撲的一聲,重又跌到地上去了。竇太主見了,歎息了兩聲,怪著董偃道「我原知道你一定跌傷了的,你還說並未跌壞,足見年紀輕的孩子,不知輕重。你現在切勿再動,讓我去就在附近喚一乘街車來,將你載回邸中,趕緊醫治。」
此時董偃已是痛得只是哼叫,僅把頭點上一點,算是答覆。
竇太主去了一刻,果然坐著一乘街車回來。當下便由車伕把董偃這人,抱入車內,讓他臥好。竇太主只好暫時屈尊,坐在車轅之上,也不再去赴宴,仍向原路回家。其實這天竇太后的赴宴,乃是假的。她因無法親近董偃,詭作此說。又知道常太君住在城北,此去必經宮門橋,那裡四面無人,便好把董偃推跌在地,跌傷之後,勢必醫治,就在醫治的時候,借這題目,親奉湯藥,製造愛情。如此一來,以後不怕董偃不真心誠意地感激她。她這個法子,固然可以達她目的。可是董偃的這場意外跌傷,豈不冤枉呢?幸虧仍由竇太主將他服侍痊癒。痊癒之後,因而得親芳澤,總算尚不吃虧。話既表明,再說那天竇太主回至邸中,下了街車,不令董偃再睡下房,命人扶到她的寢室,臥在她的床上。一面急召醫官,前來醫治。一面對董偃說道「今天之事,原是我害你的。所以要你睡在我的床上,我的心裡,方才過意得去。」董偃聽了垂淚道「太主乃是無心,如何倒說過意不去?此床陳侯睡過以後,現在只有太主獨睡,家奴睡在此地,實在非禮。」竇太主聽了,忽然將臉一紅,正擬答話,因見醫官已至,便不再說。及至醫官診過,說是傷了骨節,至少須兩三個月,方能痊可,竇太主聽了道「只要不致殘廢,日子多些,倒也不妨。」醫官用藥去後,竇太主衣不解帶的,真個親自服侍。董偃阻止無效,只得聽之。
有一天晚上,眾人已睡,竇太主替董偃換過藥膏,問他道「我覺得你的傷處,業已好了一大半了,你自己覺得怎樣?」
董偃道「從前痛不可忍,家奴因是太主親自服侍,熬著不敢喊痛,這兩天不甚疼痛。但是太主如此待我,不避尊卑,不嫌齷齪,家奴就是痊癒,恐怕福已折盡,也不會長命的了。」竇太主聽了,實是心痛得了不得地答道「你放心,我是一個寡婦,雖是天子姑母而兼岳母,身邊沒有一個親信之人,設有一個緩急,無人可恃;你好了之後,如不忘恩,我命你如何,你就如何,那才算得真正的報答我呢。」
董偃聽了,即伏枕叩頭道「太主從小豢養我長大,就是不是如此待我,我也應該肝腦塗地地答報大恩。現在這樣一來,實使我報無可報,怎樣好法呢?」竇太主道「你只要存有此心,不必一定實有此事,我還有教訓你的說話,等你傷癒之後,毋用再任執轡之役,只在我的身邊,做一個心腹侍臣就是了。不過我們邸中人多口雜,見我待你逾分,背後恐有閒言。你第一須待人和氣不可露出驕矜之態;第二呢,不妨多給他們金錢,塞塞他們的嘴巴,你要用錢,我將錢庫的對牌交給你。最好你能與士大夫交遊,我更快活。」董偃聽了,點點頭道「太主教訓,我都理會得來。
但願早日痊癒,也不枉太主服載我一常「竇太主聽了,微笑答道」你最聰明,能夠合我心理,我便安心矣!癿pael();過了幾天,董偃已經大愈,竇太主自然歡喜無限。又見董偃唇紅齒白,目秀眉清,依然不減以前的丰采,便去咬了他的耳朵問道「我的這般相待,你知道我的心思麼?」董偃因點點頭,低聲答道「臣雖知道,惟恨烏鴉不敢眠鳳巢耳!」竇太主聽了,紅了臉佯嗔道「你這小鬼頭,倒會謙虛。我要問你,你這幾個月裡頭,是不是眠的鳳巢呢?」董偃被詰,沒話可答,只得撒嬌,一頭倒在竇太主的懷裡。
竇太主這幾個月來,也算費盡一番心血,方纔如願以償。不佞對於此段文章,不便描寫,卻有一首歪詩是一樹梨花壓海棠,為譏白髮戲紅妝。當年陳邸希奇事,才發新枝便受霜。
竇太主自從這天與董偃有私以後,索性不避嫌疑。竟將董偃留在房內,寢食與俱,情同伉儷。好在合邸之中,都是她的家臣。況有金錢塞口,非但背裡毫沒閒言,並且當面恭維董偃為董君,從此不敢稱名。董君又能散財交士,最多的一天,竟用去黃金百斤、錢百萬、帛千匹。竇太主知道,還說董君寒素,太不大方。可是董君業已內不自安,常憂得罪。當時有一位名士,卻與董君十分莫逆。這位名士,就是安陵爰叔,便替他出了一個絕好主意,叫他入白太主,請太主將自建的那座長門園,獻與武帝作為宿宮,武帝果然大悅。太主知道此謀出諸爰叔,乃以黃金百斤,命董君親自送與爰叔為壽。爰叔得金,未能免俗,謝而又謝。董君笑道「謝可不必,最好乞公再出一謀,使我得見皇帝,既可出頭露面,暗中又能免人中傷,豈不大妙!」
爰叔聽了,也微笑道「這有何難!君可請太主稱疾不朝,皇帝必定臨侯。太主有所請求,皇帝對於病人之言,即不願意,也不致駁斥。」董君聽了,連連拍案道「妙計,妙計!公且聽我的好音可也!」董君說完,又將爰叔之言,轉告太主。太主聽了,自然依從。
武帝一聽太主有病,急排全副鑾駕,來至太主邸中。一見太主病臥在床,花容慘淡,似有心事,便問道「太主心中不適,如有所欲,朕當代為羅致。」太主伏枕辭謝道「臣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遺德,奉朝請之禮,備臣妾之列,使為公主,賞賜邑人,隆天重地,無以塞責。一日,猝有不勝灑掃之職,先狗馬填溝壑,竊有所恨,不勝大願。願陛下時忘萬事,養精游神,從中掖庭,回輿枉路,臨妾山林,得獻觴上壽,娛樂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武帝大笑答道「這有何難,不過朕的從臣多,恐怕太主破鈔耳!」武帝回宮。太主次日,假裝病癒,特地帶錢千萬,造宮與武帝游宴。武帝因此約定次日親至太主家中,不料當晚與仙娟錦帳春深,弄得昏頭搭腦,第二天早已忘記罄淨。仙娟與韓嫣二人,又不肯從旁提醒武帝,恐怕太主替皇后進言。其實太主倒是為的姦夫出頭的事情,至於她女兒的失寵,倒還不在她心上。武帝一直過了幾天,方始忽然想著,急造陳郟太主一見御駕到來,慌忙自執敞帚,膝行導人,登階就坐。那時武帝已微聞董偃情事,甫經坐定,即笑謂太主道「朕今日來,甚願一見主人翁。」太主聽了,乃下殿卸去簪珥,徒跣頓首謝道「臣妾無狀,有負陛下,身應伏誅,陛下不致之法,頓首死罪!」武帝笑令太主戴著簪屐,速去引出董君來見。太主遂至東廂,將董君喚至,俯伏階下。
武帝見董君綠幘傅韝,面貌和婉,顧問太主道「此即所謂董君者乎?」太主謹答道「此即臣妾家中庖人董偃是也。」武帝命之起立,並賜衣冠器用種種。太主復代叩謝,跪進數觴。
武帝不禁大樂。太主乃請賜將軍列侯從官,金錢雜繪,各人歡呼拜謝。
次日,太主導董君入宮與宴,巧值東方朔備戟殿下,及見董君傲岸無禮,乃解戟趨前劾奏道「董偃負斬罪三,哪可赦宥?」武帝道「甚麼三罪?」東方朔道「以人臣私侍公主,一罪也,敗男女之化,亂婚姻之禮,有傷王制,二罪也;陛下富於春秋,方積思六經,留神王事,馳騖唐虞,折節三代,董偃不遵經勸學,反以靡麗為右,奢侈為務,是為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也,實是淫首,三罪也。」
武帝聽了,默然良久,始答道「朕知道了,往後命他改了就是!」東方朔太息道「陛下萬世之基,不可壞於此事。」自此以後,董君便不得入宮游宴了。但他雖然不得入宮,可是太主和他仍舊形影不離。
有一天晚上,已是深夜,一班丫鬟猶聽得太主房內,尚有歌唱之聲。因為房門已閉,不便進去,大家都想偷看房內的把戲。
內中有一個人道「我們何不把窗紙戳破一個窟窿,便可竊視。」當下又有一個年紀稍長的道「不可!不可!戳破紙洞,明天太主看見,必要查究。依我主張,可以偷至樓上,伏在天花板上,竊聽他們說話,也是一樣。」大家聽了,吃吃暗笑,都以為然。於是一個個輕手輕腳的,同至樓上,把各人的耳朵,緊貼在樓板上面。
只聽得歌聲甫停,床上的金子帳鉤,已在震動,叮噹之聲,不絕於耳。同時復聽得董君膩聲說道「我久受太主厚恩,無可報答;此刻的區區微勞,無足掛齒!」又聽得太主噗哧的一笑道「你已浹骨淪髓的,將身子送與我了,我雖然沒有與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我但願與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又聽得太主說至此句,床上金鉤復又鳴動起來。
那班丫鬟,聽到這裡,個個面紅耳赤,大家掩口葫蘆的,悄悄下樓歸房安睡。
次日大早,太主見董君操營過度,懶臥不起,急召醫至。令開十全大補之方。董君一連服了數劑,方才強健如昔。又有一天,正是三伏,董君臥於延清室內,用畫石為床。
此石紋如錦繡,質量甚輕,出郅支國,上懸紫琉璃帳,側立火齊屏風,並列靈麻之燭,以紫玉為盤,如屈龍,皆用珍寶飾之,丫鬟遙立戶外,以羅扇輕輕扇之。
董君笑謂道「有石有玉,尚須爾等扇扇,方才生涼麼?」丫鬟聽了,個個抿嘴微笑。因為這等床帳器具,乃於塗國王,進獻景帝,景帝轉賜與太主的。
堂邑侯陳午在日,太主與他不甚恩愛,故未享受此等艷福,丫鬟自然更加不識這些寶物的妙處了。今既為董君說破,方不再扇。董君以微賤出身,自蒙太主寵幸後,富堪敵國,享擬王侯,也是太主前世欠他的孽債,今世償還。可惜董君有福無命,年未三十,病瘵而亡。太主親視棺殮,痛不欲生。雖經武帝派人慰勸,仍未稍減悲慨,即在此年冬天,亦患瘵病逝世。臨終的時候,上書武帝,乞與董君合葬。
武帝允之。及太主歿,果與董君葬於霸陵,倒合上那句「生同衾,死同穴」的風流艷語。
嗣後公主貴人,多逾禮制,便是自竇太主為始。
皇后陳阿嬌,自從失寵以來,原望太主為其進言。等得太主亡後,影只形單,還有何人顧問。一天,忽由宮娥貴枝,領進一個女巫楚服,自言有術能使皇帝回心轉意。陳後聽了,豈有不喜之理?急賜黃金百斤,令她從速作法。女巫即於晚間設位祭神,並出仙藥數丸請陳後服下,說是名叫如意丸。皇后服下之後,皇帝一聞此氣,一定視皇后為天仙化人,其餘妃子,不問男女,都以糞土視之了。女巫復著男子衣履,峨冠博帶,自命具神仙風格,日與皇后同食同宿,相愛儼若夫婦。
事為武帝所聞,親自奔至皇后宮內,把女巫洗剝審視。誰知女巫乃是男體,形雖不全,即俗稱雌雄人的便是。武帝大怒,查問何人引進。宮娥貴枝無法隱瞞,只得直認不諱,自請恩賞全屍。武帝聽了,冷笑一聲道「你尚想全屍麼?你且等著!」
說完,即令衛士,把女巫與貴枝二人,活釘棺中,再用火燒。
可憐貴枝睡在棺中,以為既是活葬,全屍二字,總能夠辦到的了。誰知葬身火窟,變了一道青煙。武帝為人,最無信用,連鬼都要騙騙的,豈不可笑。那時陳後自知罪在不赦,辯無可辯,幸虧總算做了數年夫婦,知道武帝心思,只有太后的言語,尚有一句半句肯聽。急趁武帝正在處置女巫和貴枝的當口,飛奔的來至太后宮中,跪在地上,抱了王太后的雙膝,哭訴一番,只求救命。王太后倒也心軟,就把武帝召至,命他從輕發落。
武帝聽了,母命難違,僅把皇后的頭銜廢去,令居長門宮中悔過自剩陳後得保性命,確是太后的力量呢!正是福禍無門惟自召,窮通有命任君為。
不知陳後到了長門宮中,有無復位的希望,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翻戲黨彈琴挑嫠女可憐蟲獻賦感昏君
卻說陳後自從入居長門宮中,終日以淚洗面,別無言語。
她的身邊,卻有一個極聰明的宮娥,名喚旦白,前被貴枝所嫉,因此不敢露面。
現在貴枝既死,也便頂補其缺。一天夜間,她無端的做了一夢,彷彿陳後已經復位,且與武帝來得異常恩愛。
念她服役勤勞,也已封為貴人。她心裡一樂,忽然笑醒轉來。
她一個人正在枕上回思夢境,陡聽得陳後似在夢魘,慌忙奔到陳後房裡,即將陳後喚醒,問道「娘娘夢魘了麼?」陳後被她喚醒,不覺很淒楚地說道「我方才夢見萬歲忽來召我,方擬出宮,誰知驚醒是夢;我那時想想,我已待罪居此,哪裡再會重見天日,因此傷心。不料又被你喚醒,卻是一個夢中之夢。」說完,長歎一聲,眼眶裡面,便像斷線般的珍珠,滾將出來了。旦白道「這就真巧了,奴才方才也做一夢,夢見娘娘已經復位,連我也……」旦白說至此處,趕忙縮祝陳後道「你有話盡講,何必留口?」旦白聽了,忸怩了一會,始把夢中之事,一句不瞞地告知陳後。陳後聽了道「我若能夠復位,保你做個貴人,也非難事。但是,……」陳後說至此處,只把她的那一雙愁楚之眼,呆呆盯著旦白,良久無語。旦白道「奴才想來,娘娘長居此宮,如何結局,總要想出一個法子,能使萬歲回心,我與娘娘,方有出頭的日子。」陳後聽了,連忙拿手掩了耳朵,又搖著頭道「我被那個妖尼,幾乎害了性命,我不是也因她說能使萬歲回心,才上她的當麼?」旦白道「已過之事,不必提它,我曉得蜀人司馬相如,極有文才,所作詞賦,文情並茂。萬歲最愛文字,娘娘何不遣人攜了多金,去求他做一篇《長門賦》,敘其哀怨,萬歲能夠動心,也未可知。」陳後聽了,點頭稱是。次日,即命一個心腹內監,攜了千金,逕往成都。
原來司馬相如,字長卿,四川成都人氏,才貌出眾,自幼即有璧人之譽。父母愛之,過於珍寶,呼為犬子。及年十六,慕戰國時的藺相如為人,因名相如。那時蜀郡太守文翁,吏治循良,大施教化,選擇本郡士人人都肄業,相如亦在其列。學成歸里,文翁便命他為教授,就市中設立官學,招集民間聰穎子弟,師事相如,讀書有成,都使為郡縣吏,或為孝弟力田。
蜀中本來野蠻,得著這位賢太守,興教勸學,風氣大開。嗣是學校林立,化野為文。後來文翁在任病故,百姓追念功德,立祠致祭。相如也往游長安,納貲為郎,旋得遷官武騎常侍。相如本是一個飽學之士,既膺武職,反致用違其長,遂辭職赴睢陽,干謁梁王。梁王愛他滿腹珠璣,是位奇才,優禮相待。相如因得與鄒陽枚乘諸子,琴書雅集,詩酒流連,暇時撰成一篇《子虛賦》,傳播出去,名重一時。未幾梁王逝世,同人風流雲散,相如立足不住,只得回至成都。及進家門,方知父母都死,家中僅有四壁;又因不善積蓄,手五分文,於是變為一個身無長物的窮人。
偶然想起臨邛縣令王吉,是他的文字之交,乃摒擋行李,逕往相投。王吉一見故友到來,自然倒屐相迎。
問起近狀,相如老實直告。王吉原是清官,無錢可助,便想出一法,與相如附耳數語,相如甚喜。當下用過酒膳,即把相如的行裝,命左右搬至都亭,請他小住,每日必定親自趨候。相如初尚出見,後來屢屢擋駕,王吉仍舊日日一至,並未少懶。
附近居民,見縣官僕僕往來,不知是何貴客,一時傳說不一,哄動全城。
臨邛第一家富紳,名叫卓王孫,次為程鄭兩家。一日,程、鄭二人,來訪卓王孫道「都亭住的必是貴客,我們不可不宴他一宴,也好高抬你我的聲價。」卓王孫本是一個有名的勢利鬼,一聽此言,甚為得意。大家議定,就在卓府設席,宴請相如。並把他們三家之中的精華,統統取出,擺設得十二萬分的華美。收拾停當,方發請柬,首名自然是司馬相如,次名方是縣令王吉,其他的都是本地紳土,不下百十餘人。王吉聞信,喜其計之已售,立赴都亭,密告相如,叫他如此如此。相如大悅,依計而行。等得王吉別去,急將衣箱打開一看,並無貴重的衣服,幸有一件鷫鹴裘,原非等閒之輩所有的,還是他從前在睢陽的時候,梁王很為器重,每逢佳會,非相如作文不樂。
有時直至深夜,方命內監伴送相如回寓。
有一夕,天忽大雪,梁王恐怕相如受寒,特將御賜的這一襲鷫鹴裘,借與相如一穿。只因裘太名貴,說明不便相贈,只好暫借。誰知相如穿了回寓之後,次日正想送還,不料梁王忽得重病,竟致不起。相如樂得將此裘據為已有。平時乏資,百物皆去質錢。惟有此裘,不忍割愛。有此緣故,所以相如竟有這一件名貴之裘。相如穿上之後,照照鏡子,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相如本是一張標緻面孔,一經此裘點綴,愈覺得風流俊俏,華貴無倫,自己心裡也覺高興。他正在大加打扮的當口,卓府傭人,已經接二連三地來催請了。相如還要大搭架子,不肯即行。直至卓王孫親自出馬宋邀,方始同至卓府。
那時王吉已在卓府門前相候,故意裝出十分謙卑的樣兒,招待相如。相如昂然徑人。對於縣令,微微頷首而已。眾紳爭來仰望丰采,見他果然雍容大雅,宛似鶴立雞群。回視自己,人人無不自覺慚愧。當下仍由卓王孫將相如延至廳上坐下。王吉顧大眾道「司馬公本不願光降,尚是本縣的情面,才肯屈尊呢!」相如接口道「鄙人孱軀多病,不慣酬應。自到貴地以來,只謁縣尊一次,尚望諸君原諒!」
大眾聽了,嚇得不敢冒昧恭維。卓王孫因是主人,只得大了膽子,狗顛屁股,語無倫次地大拍一拍。談著,上過幾道點心,即請相如入席。相如也不推辭,就向首位一坐,王吉以下,挨次坐定。卓王孫以及程、鄭兩人,並在主位相陪。這天的酒菜,無非是龍肝鳳腦;這天的談話,無非是馬屁牛皮,無用細述。吃到一半,王吉笑謂相如道「聞君素善彈琴,當時梁王下交,原也為此,我想勞君一彈,使大家聽聽仙樂。」相如似有難色,禁不起卓王孫打拱作揖的定要相如一奏,並謂舍下雖是寒素,獨有古琴,尚有數張。王吉忙攔阻道「這倒不必,司馬公琴劍隨身,他是不彈別人的琴的。」說完,也不待相如許可,即顧隨從道「速將司馬公的琴取來!」
須臾取至,相如不便再辭,乃撫琴調弦,彈出聲來。
這琴名為綠綺琴,系相如所素弄,憑著多年熟手,按指成音,自然雅韻鏗鏘,抑揚有致。大家聽了,明是對牛彈琴,一絲不懂,但因相如是位特客,又是縣官請他彈的,叮叮咚咚之聲,倒也好聽。頓時哄如犬吠,莫不爭先恐後地讚好。相如也不去理睬大眾,仍是一彈再鼓的當口,忽聞屏後有環珮之聲響動,私下抬頭一看,正是王吉和他所計議的那位美人。此人究竟是誰?乃是卓王孫的令嬡千金,萬古傳名私奔的祖師,卓文君便是。文君那時年才十七,生得聰慧伶俐,妖艷風流。琴棋書畫,件件皆精。歌賦詩詞,門門皆妙。不幸嫁了一位才郎,短命死矣。如此一位佳人,怎能經此慘劇?不得已由卓王孫接回娘家,嫠居度日。此時聞得外堂賓客,是位華貴少年,已覺芳心亂進,情不自主。復聽復琴聲奇妙,的是專家,更是投其所好。於是悄悄地來至屏後,探出芳姿,偷窺貴客。相如一見這位絕世尤物,因已胸有成竹,尚能鎮定如常,立刻變動指法,彈出一套《風求凰》曲,借那弦上宮商,譜出心中詞意。文君是個解人,側耳細聽,便知一聲聲的寓著情詞是鳳兮鳳兮歸故鄉!邀游四海求其凰。
有一艷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
鳳兮鳳兮從凰棲!得托子尾永為妃。
交情通體必和諧,中夜相從別有誰?
文君聽得相如彈到這裡,戛然終止,急將相如的面龐再仔細一瞧,真是平生見所未見的一位美丈夫,便私下忖道「我久聞此人的才名,誰知不僅是位才子,真可稱為人間鸞鳳,天上麒麟的了。」文君剛剛想至此處,只見一個丫鬟,將她輕輕地請回房去,又笑著對她說道「這位貴客,小姐知道他是甚人?」文君道「他是當今的才子。」丫鬟聽了,又傻笑道「我活了二十多歲,從未見過這般風流的人物。聽說他曾在都中,做過顯官,因為自己青年美貌,擇偶甚苛,所以至今尚無妻室。現在乞假還鄉,路經此地,縣令慕其才名,強留數日,不久便要回去了。」
文君聽了,不覺失聲道「呀!他就要走了麼?」丫鬟本由相如的從人出錢買通的,此刻的一番說話,原是有意試探,及見文君語急情深,又進一步打動她道「小姐這般才貌,若與貴客訂結絲蘿,正是一對天生佳偶,小姐切勿錯過良緣!」文君聽了一怔道「爾言雖然有理,但是此事如何辦法呢?」丫鬟聽了,急附耳叫她夤夜私奔。文君記起琴詞,本有「中夜相從」一語,恰與這個丫鬟的計策暗合。一時情魔纏擾,也顧不得什麼嫌疑,甚麼名節,馬上草草裝束。一俟天晚,攜了丫鬟,偷出後門,趁著月光,直向都亭奔去。都亭與卓府,距離本不甚遠,頃刻之間,即已走到。
那時司馬相如尚未就寢,正在胡思亂想,惦記文君的當口,陡然聽得門上有剝啄之聲,慌忙攜了燭台親自開門。雙扉一啟,只見兩女魚貫而入,頭一個便是此事的功臣,文君的丫鬟;第二個便是那位有才有貌,多情多義的卓文君。相如這一喜,還當了得!趕忙趨近文君的身邊,恭恭敬敬地作上一個大揖。文君含羞答禮。當下那個丫鬟,一見好事已成,便急辭歸。相如向她謝了又謝,送出門外,將門閉上,始與文君握手敘談。還未開口,先在燈下將文君細細端詳一番,但見她眉如遠山,面如芙蕖,膚如凝脂,手如柔荑,低頭弄帶,默默含情。相如此時淫念大動,也不能再看了,當即攜手入幃,成就一段奇緣。
女貌郎才,你憐我愛,這一夜的繾綣綢繆,更比正式婚姻,還有趣味。待至天明,二人起身梳洗。相如恐怕卓家知道,興師問罪,便不好看,索性逃之夭夭,與文君同詣成都去了。卓王孫失去女兒,自然到處尋找。後來探得都亭貴客不知去向,轉至縣署訪問,縣裡卻給了他一個閉門羹。卓王孫到了此時,方才料到寡女文君,定是私奔相如,家醜不可外揚,只好擱置不提。縣令王吉,他替相如私下劃策,原是知道卓家是位富翁;若是貿然前去作伐,定不成功,只有把相如這人,抬高聲價,使卓家仰慕門第,方好緩緩前去進言。事成之後,不怕卓王孫不拿出錢來,替他令坦謀幹功名。誰知相如急不及待,夤夜攜了艷婦私逃,自思也算對得起故人的了。
由他自去,丟開一邊。
惟有文君隨著相如到了成都,總以為相如衣裝華麗,必是宦囊豐富。誰知到家一看,室如懸罄,卻與一個窶人子一般,自己又倉猝夜奔,未曾攜帶財物。隨身首飾,能值幾何。可是事已至此,還有何說,沒奈何典釵沽酒,鬻釧易糧。不到數月,一無所存。甚至相如把所穿的那件鷫鹴裘,也抵押於酒肆之中,換了新釀數鬥,餚核數事,歸與文君對飲澆愁。文君見了酒餚,勉強陪飲。問及酒餚來歷,始知是鷫鹴裘抵押來的,不覺淚下數行,無心下箸。雖由相如竭力譬解,仍是無限淒涼。文君繼見相如悶然不樂,停杯不飲,面現愁容,方始忍淚道「君一寒至此,終非長策。妾非怨君貧乏,只愁無以度日。君縱愛我,終至成為餓殍而已。不如再往臨邛,向兄弟輩借貸銀錢,方可營謀生計。」相如無法,只得依從。次日,即挈文君啟程,身外已無長物,僅有一琴一劍,一車一馬,尚未賣去,可以代步,方得到了臨邛,先向逆旅暫憩,私探卓家消息。店主與相如夫婦並不相識,猶以為是過路客商,偶爾問及,便把卓家之事,盡情告知他們道「二位不知此事,聽我告訴你們,卓女私奔之後,卓王孫氣得患了一場大病;有人聽得卓女目下貧窮不堪,曾去勸過,說道」女兒雖然不好,究屑親生骨肉,分財周給,也不為過。『誰知卓王孫聽了,盛怒不從,還說生女不肖,不忍殺死,只好任她餓死;若要我給他們分文,且待來世等語。「店主說畢自去。相如聽完自忖道「如此說來,文君也不必再去借貸了。卓王孫如此無情,我又日暮途窮,不能再顧顏面,索性與他女兒開起一爿小酒店,使卓家自己看不過去,情願給我錢財,方才罷休。」主意已定,即將此意告知文君。文君聽了,倒也贊成。於是售脫車馬,作為資本,租借房屋,置辦器具,居然懸掛酒帘,擇吉開張。相如自己服了犢鼻裙,攜壺滌器,充作酒保。文君嬌弱無力,只好當壚賣酒。頓時引動一班酒色朋友,擁至相如店裡,把盞賞花。有些人認得卓文君的,當面恭維,背後譏誚,吃醉的時候,難免沒有幾句調笑的言詞。
當下自然一傳十,十傳百,傳到卓王孫的耳中。初猶不信,後來親自去看,果是他的千金,羞得杜門不出。豈知他的親朋故舊,都來不依他,並說你願坍台,我們顏面有關,實不甘願。
於是你一句,我一句的逼得卓王孫無奈,方才撥給僮婢百人,連從前那個丫鬟,也在其列。又給錢百萬緡,以及文君嫁時的衣飾財物,統統送至相如店中。相如一一笑納,即把酒肆關閉,滿載而歸。縣令王吉,初見相如忽來開設酒肆,便知其中必有蹊蹺,也不過問。相如得財之後,亦不往拜,恐怕王吉要受嫌疑,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相如回到成都,買田造宅,頓成富翁;且在園中建了一座琴台,備與文君彈琴消遣。又因文君性耽曲櫱,特向邛崍縣東,購得一井,井水甘美,釀酒最佳,後人因號為文君井。過了幾時,相如原有消渴病的,復因酒色過度,幾至不起。幸而有錢,延醫調治,漸漸痊可,特作一篇《美人賦》以為自箴。
一天,忽奉朝旨,武帝因讀他的《子虛賦》,愛他文辭優美,特來召他。相如便別了文君入都,授為文郎。次年,武帝欲通西南夷人,特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至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蜀中父老,無不榮之。卓王孫大喜,欲以婿禮謁見,相如拒絕不納。還是文君說情,方認翁婿。通夷事畢,相如辭職,住於茂陵。某日,因悅一個絕色女子,欲納為妾,文君作《白頭》四解以示絕。相如讀罷,涕淚交流,因感其情,遂罷是議。至於陳後派人至蜀,乞相如作《長門賦》的時候,是在文君已經當壚以後,未至都中獻賦以前。相如那時並不希望這區區千金,只因陳後書函懇切,方始允撰。內監攜回都中,呈與陳後。陳後求人遞交武帝。武帝見了那賦,淚下不止,於是,仍為夫婦如初。陳後自此謙和,反去巴結韓嫣、仙娟二人。
他們二人,因見陳後既不妒忌,便也不再從中播弄是非。
有一天,武帝幸平陽公主家,公主就在酒筵之上,喚出一個歌姬,名叫衛子夫的,命她自造詞曲,當筵歌舞。武帝聽了這種淫詞,欲心大熾,便向公主笑道「此人留在公主府中,無甚用處,可否見贈?」公主也笑答道「陛下若欲此人,卻也可以。惟須把皇后身邊的那個旦白宮娥,封為貴人,臣妾自當奉命。」武帝不解道「公主何故力為旦白說項?」公主道「旦白服伺皇后,頗為盡心,皇后托我轉求,故有是請。」
武帝依奏,即晚回宮,便將旦白封為貴人。正是事主能忠應得寵,為人說項也稱賢。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