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驍衛軍進入蘭陵境內,在蘭陵城西南十里處立營紮寨,馮遠程令楊尚守營,自己率領近衛,到北面武衛軍的駐營來參見徐汝愚。
從十月下旬始,刑坤民率領五校軍便是繞著震澤湖行軍,月餘時間,行進一千二百餘里,分兵接管沿路城邑,驍衛軍進入蘭陵境內的同時,兩萬五校軍主力也進駐到蘭陵東南的錫山城。隨之其入錫山的還有吳州境內的四萬降軍。
樊徹見徐汝愚將兩地的降軍都集中到蘭陵來,暗暗吃驚,暗道:難道要將十多萬人馬一下子都調到江水北岸去?早間傳聞徐汝愚有覬覦東海之心,看來不虛,只是這十多萬降軍,又能抵得上什麼大用?且不說士氣大弱,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連完整的指揮體系也建立不起來。
徐汝愚將南閩收歸治下,南閩十數萬降軍盡歸麾下,徐汝愚先組建衛戍軍,又借義安戰事,將衛戍軍重整,納入宿衛軍的體系之中,不過新獲得三萬精銳之師,所耗將近一年的時間。
南閩一戰,主要是徐汝愚與宗政、顏氏之間的戰爭,戰爭進行到關鍵時刻,南閩世家臨陣倒戈,投向徐汝愚這一邊,因而在徐汝愚重組南閩政局的時候,吸納了大量南閩世家的人才;也正因為大量起用這些人才,才迅速穩定南閩的局勢。
徐汝愚能放心起用這些人,與其父徐行有莫大的關係。徐行在南閩平匪之時,鄭夢淮、洛山陽、彭奉源、何炯義、周宗昌等人與他相交甚厚,徐行與鄭夢淮、洛山陽、馬街亭、周宗昌更有半師之誼。
江寧出於打擊祝氏的目的,悍然發動越郡戰事,祝氏分崩離析,祝氏一系的歸降將領人心惶惶,江寧也不會放心起用這些極易遭敵方勢力策反的將領。樊族歸降,由於樊文龍的關係,樊族的地位不會急劇下降,餘杭降軍會相對穩定,歸附將領也大抵可用,但是要獲得徐汝愚以及江寧諸公對樊族的這份信任卻是極難。
樊徹正在營帳中胡思亂想之時,徐汝愚派人來請。
決意歸降之後,樊徹已不復當初為一方霸主的銳氣,性子變得謹小慎微;在徐汝愚從容儒雅的氣質相襯之下,顯出幾分龍鍾老態。馮遠程率領驍衛軍進入蘭陵之後,蘭陵的軍務都交由馮遠程、子陽雅蘭、樊文龍等人主持,徐汝愚不大理會營中軍務,倒常邀樊徹一道巡視軍營;樊徹此時也沒有當初離開餘杭時的那般惶惶不安了。
江寧田舍翁,想來也不太壞,樊徹一邊在心裡如此安慰自己,一邊隨護衛去見徐汝愚,走到中軍營帳,徐汝愚、邵海棠、張仲道、方肅等人卻在營帳外相候。
徐汝愚說道:「今天我與邵先生欲去餘杭軍大營,邀樊翁一起過去。」
樊徹微微一怔,說道:「敢不從命!」
彭慕秋率領百餘騎青鳳衛護衛,眾人離開武衛軍大營,策馬往東北而行。
江寧在蘭陵周圍設立三處大營,將蘭陵圍困當中,每一處大營的兵力都要多過蘭陵城裡的守軍。樊文龍率領餘杭降軍在蘭陵城東北結營兵力雖眾,兵將士氣與戰力卻不及其他兩處大營。
青鳳騎以百騎一隊在三處大營與蘭陵城之間游弋,將蘭陵守軍完全封鎖孤城之中。城野之民都被勒令避入村寨、塢堡之中,蘭陵城周圍近百里方圓幾乎看不見人蹤,只有在接近村落、集鎮的地方,才能看見村民在屋舍附近活動。為了避免蘭陵軍混跡在村民之中,青鳳騎一般不接近村寨;若是平民無故接近游騎,也會遭到無情的射擊。游哨要是在野外宿營,也會避開村寨。
遙遙望得見高聳的蘭陵城牆,徐汝愚身子微挫,跨下駿馬便緩了下來,視野裡,尉潦正率領一隊精騎匯合過來。
徐汝愚指著尉潦衣甲上染著的血跡,微皺著眉頭,問道:「哪裡染來的?」
尉潦拿著鞭梢朝後一指,說道:「順這條溪河上去,有座小寨,西營派人過去叩寨徵糧,讓人打了出來,讓我碰著,領人沖了一輪,將寨牆推倒,還未往裡沖,就聽人說先生過來了。」
尉潦所指的方向,冉冉升起一股黑煙,中間火焰騰騰,隱約有啼哭嘶嚎之聲。徐汝愚剮了尉潦一眼,斥道:「徵糧遭拒,也不用毀人村寨。」輕夾馬腹,駿馬如箭竄出,踏上溪邊小徑,往黑煙燃起處馳去。
邵海棠若有所思的望了尉潦一眼,與張仲道等人說道:「一起過去看看。」也揚鞭策馬,緊隨徐汝愚身後。
河床鋪滿卵石,清洌的溪水流淌,時至冬季,寒風襲來,卻是溪水的溫度較高,蒸騰氤氳水汽。兩岸疏林裡鋪滿枯黃的落葉,可以看得見林子對面零星的光。
徐汝愚等人趕到拒征的村寨,寨牆的外圍已集結了三四百名青鳳騎將士。青鳳騎與青鳳衛同屬徐汝愚的親兵,普通將士也都認得徐汝愚、邵海棠等人,分出十餘騎迎過來。
青鳳騎百人為一隊游弋蘭境內,遇到敵情則能迅速集結,能戰則戰,不能戰,則遠避。
徐汝愚目光掃過眾人,默不作聲,尋了一處高處,策馬上去,居臨細觀村寨佈局。
溪河從此上去,又窄了一些,屋舍錯落分佈兩岸,最上頭有幾進庭院頗深的宅子,護村寨牆土夯而成,只在臨水的地方用磚石加固。溪水左岸緩坡上的寨牆塌坍了一片,想必是尉潦所為。寨牆缺口探出幾雙驚恐失措的眼睛。
徐汝愚手指著那處,眼睛卻望著尉潦,說道:「從那裡衝下去,可以稍稍借勢;但是從那裡下去,不到二百步就是平民屋舍,你就不怕有人暗中挑動平民生事。」
尉潦說道:「村裡頭人住在上頭,上面的寨牆都是石磚混砌,寨牆上有箭垛子,深宅的院牆也厚,騎兵強攻難免有傷亡,我想將寨子裡平民都趕出來,然後一把火燒他***……」
徐汝愚雙眉一挑,說道:「青鳳騎負責游偵,出現敵情,才可以協同步營作戰,何時讓你來攻寨子?」
邵海棠雙眉緊鎖,下了馬,走過來,說道:「世家修寨築堡,如星子散落於越郡大地,勢弱抗征抗稅,勢強侵略鄉野,確實讓人頭疼。」
江寧在蘭陵附近集結了十數萬的人馬,糧草若從江寧運來,所耗甚巨。徐汝愚雖然施政寬仁,卻深知從敵境徵集甚至掠奪糧草是軍隊持續作戰能力的保證。
徐汝愚所憂卻非眼下徵糧之事,而是日後如何治理這片魚米之鄉。
徐汝愚微微歎道:「世家宗族制在中州大地上延續了數百年。曾有『在朝為名門,在野為鄉豪』之說,卻是在朝的名門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世家。北胡崛起,漢廷屢受打擊,內廷勢弱,在朝的名門衰退,在野的鄉豪勢力卻急劇膨脹起來,逐漸成為割據地方的群雄。」手指著村寨上頭的深宅,說道,「鄉豪以武據守堡寨,以宗法約鄉人。推及城邑,所行還是這一套,在險隘或交衢築城,官長兵弁駐守其中,約束鄉野;推及新、舊兩朝之中州大地,骨子裡又有什麼不同?」語氣帶著些恚怒。
邵海棠微微一怔,聽徐汝愚的話,不單對鄉豪築寨之事不滿,更多的卻是對行政結構裡的宗法本質不滿。
樊徹站得稍遠,但是徐汝愚說這番話也沒刻意壓低聲,以樊徹的修為自然聽得只言不漏,心裡暗暗叫奇:徐行著《置縣策》意在扭轉世家權傾地方的權力格局,擇險隘處置縣築城,官長兵弁駐守其中,可以加強對地方的統治。聽徐汝愚的話,卻不滿足於此。
倒是方肅聽得徐汝愚的話,垂首沉思,若有所得,卻一時還想不通透。
徐汝愚收斂起微恚,緩緩說道:「江津、雍揚、汴州都曾是主客戶人口達到數十萬的大城,舊朝時的泉州,人口曾有一度超過百萬。我有時在想,這些大城,與那些佔據要害之地而修築的郡府大城,到底有什麼區別。」
樊徹忖道:江寧行《置縣策》,擇泉州、永嘉、青楓、溧水、鳳陵、江寧等地治為大城,正是沿著茶馬商道這條路線,正要張口說來,細細一想,卻發現問題卻非表面上看來的那般簡單,繼續深思,愈見其中複雜。
自古以來,統御之術、控制之要,限制民眾也。
雍揚之所以成為大城,萬民出入流動也。
多一分流動,則少一分控制,此乃歷代帝朝限商、禁商的根源之一。
樊徹暗道:若能改變統御之術的根本,或能更改一二。但是這樣的話題過於敏感,不是自己能說出口的。
徐汝愚似乎一時興起,說及這事,也沒窮究其中的深意,矮下身子,招呼方肅、張仲道等人上前去,說道:「此時下令拆去吳州、餘杭兩地的世家塢堡,是否尚早?」
邵海棠望了樊徹一眼,問道:「子徹以為如何?」
樊徹聽徐汝愚的意思,卻是有意立即就下令拆去兩地的塢堡,只是有些過急了。
徐汝愚見樊徹臉上遲疑之色,笑道:「樊翁有話僅管說來,江寧沒什麼好,卻沒有因言獲罪這條。」
樊徹微振神色,說道:「徹以為有些過急了。且不說那些鄉豪,便是平民也習慣居住在壁壘寨牆之中。」
方肅說道:「鄉豪以宗法控制鄉民,鄉民習以為常,視枷鎖不為枷鎖,汝愚曾說百年相易。雖說壘牆不過形式,但是要一時間都拆毀,卻是不易。」
尉潦說道:「餘杭暫且不論,吳州、蘭陵等地,大軍壓境,揮刀所指,有所阻礙,也能克服。」
徐汝愚笑道:「卻非用兵就能蕩平一切。越郡經歷戰事甚頻,吳州、蘭陵等地,雖然沒有燃燒起熊熊戰火,但由於祝氏窮兵黷武,大量青壯勞力徵入軍中,這些地方的生產同樣遭到嚴重的破壞。還是暫時保持穩定為好,只是這樣一來,流民就不能立即填進這些地方,需從荒蕪之地重新開墾土地耕種。」
只是那裡還有流民可以填進來?樊徹這麼想著,臉上卻不動聲色。
徐汝愚等人在此停了片刻,一隊步卒過來,拖數輛大車在後面。
尉潦率領數百騎繞到小溪的上游,從溪水裡撈起順水而下的幾根木頭,綁到大車上,左右各用四匹駿馬,拖著大車朝寨牆急馳。南側的寨牆上站著數十名護丁,詫然望著朝寨牆衝鋒的八匹駿,也忘了將手中長箭射出。
將撞上寨牆裡,騎士控馬旋身,八匹駿馬堪堪避過寨牆,側馳過去,後面拖著的大車卻順勢撞上寨牆,只聽得見訇然巨響,地動山搖,從箭垛口探出身子觀望的七八人,一齊給震落下寨牆,無數泥塊粉塵落下,罩得滿頭滿臉。尉潦也不上前去捉人,只令身側騎士取下背後拓木弓射殺之。
灰塵散盡,抹灰寨牆從撞擊處顯出數百道細小的龜裂來,大車在寨牆撞成無數碎塊。
再這麼來一下,寨牆就會坍塌。
尉潦正要令人拖另一輛大車去撞寨牆,卻見牆上支伸了一面求降的素旗來,隨即一張鼠目肥臉之人探出半個頭來,尉潦轉身去看徐汝愚,卻見徐汝愚正策馬離去。
尉潦忙對身側一名左尉說道:「你在此受降,小心提防著些,也不要壞了規矩。」揮了揮手,領著精衛跟了上去。
徐汝愚等人在彭慕秋、尉潦率領的二百餘精騎的護衛下,折向蘭陵城奔去。蘭陵城門緊閉,城門外都是青鳳騎的游騎,城牆之上蘭陵守軍披堅執銳,刀戟如林,折射著昏白的日光。
徐汝愚等人在射程之外,繞過蘭陵半座城池,正要策馬往餘杭而去,卻見東城城樓之上,突然豎起祝昆達的帥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