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時間未免過長了。
直至翌日午時,徐汝愚似乎收起談興,左手在奏案上屈起輕扣數下,說道:「與諸公真是相見恨晚啊,若不是諸公皆有要務在身,汝愚還想與諸公歡言如舊啊。」
眾人笑得嘴皮都麻了,心中大恨,臉上卻做不得顏色,都笑道:「與大人歡言,所得良多,所得良多。」
待眾人離去,玨兒伸腰踢腳的按著徐汝愚的肩膀站起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素手輕掩朱唇,側頭見徐汝愚似笑非笑的盯著自己,粉臉一紅,輕推他一下,說道:「他們搜腸刮肚的尋話與你來說,一說就是八九時辰,真是難為他們了。」
「南平舊族大敗荊襄霍家消息傳來,不僅公良友琴與宗政荀達生出殘喘延息的念頭,就是南閩的世家也大多以為我會迫不及待的返回清江。與公良友琴之間本無決戰的良機,但是為了震懾南閩世家,與公良友琴之間還是要做出一決雌雄的樣子。」徐汝愚望著玨兒美眸困頓泛赤,輕聲說道:「午後你還要隨我去飴天堡,你去後宅歇息一下吧。」
丁勉臣、何州將曾志囚禁,拒絕向普濟海匪輸納糧草,舉全城之力守龍巖,又與甘棠楊尚部相互策應,牽制公良友琴西進。然而普濟海匪在龍巖東部登陸時,城外有好幾家砦寨未能及時撤入龍巖城中,迫於普濟海匪圍困陷寨的壓力,這些砦寨陸續交出寨中的存糧。但是宗政荀達在龍巖打壓別家勢力,限定城外的砦寨中存糧數量,在公良友琴的強力壓迫下,從城東砦寨獲得糧草還是不足三萬擔。
宗政荀達不甘心撤出南閩,七月初,沿著曲折的海岸線海陸並驅的向南移動。
龍泉北部的砦寨在徐汝愚的嚴令之下,悉數毀去。龍巖、龍泉兩城為壁,馮遠程統率精兵為底,在兩邑之間的數百里方圓構袋形防禦。
皮甲堆在案頭,玨兒執著紈扇輕輕扇著,側依著軟榻看著燭火下的徐汝愚專心致志的審視南閩地形圖,前傾著身子,手不停的虛畫著虛擬的行軍路線。
玨兒嬌聲說道:「早就說定由趙景雲、李公麟、丁勉臣、何州四人協助馮遠程將四萬普濟海匪趕下海去,他們軍議時,你閉目養神、一言不發,到了這裡卻還是省不下心來看了大半宵的地圖。依我看,加上楊尚,這邊想輸都難。」
徐汝愚負手站直,眸光極速的在地形圖上掠過,轉身望來,說道:「宗政荀達被困虎吞峽,近來應當已經絕糧,然而卻沒有半點投降的意思,只有將公良友琴盡快趕下海去,才能避免虎吞峽那裡出現大量傷亡。」
宗政荀達不過苟延殘喘,徐汝愚早將就虎吞峽裡三萬多被困的南閩衛軍視為青焰軍的後備兵源,豈容大量傷亡?
玨兒翻轉身子,支著下巴,好奇的問道:「既然這麼心切,你為什麼不親自領軍?」
「邵先生來信勸我身在南閩安定大局就好,不宜再與他人爭功,你沒看我幾日來一直尸位素餐?」
見汝愚皺眉苦面,玨兒撲哧笑出聲來,想起一事,說道:「錦娘今日送來一些稀罕物,確實精緻,想讓你看過之後再送回去,不過你向晚還賴在軍營,我就讓人送回去了,李遠跡究竟是服軟了。」
那日夜宴過去,李遠跡便托病不出,整日將自己關在城中的私宅裡,既不會友,也不離城。直至普濟海匪如徐汝愚所料七月初侵入龍泉北部,李遠跡才在家重新開宴延請城中賓客。
城中世家家主惟恐避之不及,哪肯赴宴,軍中將領更無一人到會。他的都府一職等同於無,解不解職,不過徐汝愚一紙文書的事,並且不知多少人盯著龍泉都府的位置,即使無望的人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得罪別人替他到徐汝愚面前說情。
萬般無奈,李遠跡只得讓妾室錦娘來迎好玨兒。
徐汝愚走過來,挨著榻沿坐下,將玨兒半個身子撈起摟入懷中,笑了笑,說道:「用之得當,其利不小,暫時不要理他。」
玨兒頭枕著汝愚的雙膝,兩相相視無礙,說道:「玨兒能明白你的心思,李遠跡未必明白,錦娘再來尋我,我暗示一二。」
「閩東世家在宗政荀達如此打壓下,還能維持這樣的實力,是因為閩中世家人才輩出。李遠跡奸猾成精,還需要你去提醒?他如果想繼續出任龍泉都府或是更進一層,只有為我在龍泉推行府縣制,他心中正在猶豫呢。」
玨兒想想也是,南閩天華盡在泉州,泉州天華又在泉州、龍泉兩邑,如果能在龍泉順利推行府縣制,閩東、閩北地域的政權就穩定下來了。顏家佔據莆田、義安兩城,一時無法解決,但也會在惠安、海滄兩城駐紮重兵。
張口要說什麼,聽見數人腳步聲起,玨兒從汝愚懷中坐起,一邊說話一邊循著汝愚的眼神整理鬃發衣襟:「各地的文書怎麼這個時候送過來?」
徐汝愚側耳聽見屠文雍與洛伯源交談的聲音,說道:「文雍從泉州趕來,怕是有鄭公的消息。」起身推門一看,屠文雍與趙景雲正跨進月門。
屠文雍一臉喜色,隔著老遠說道:「鳳竹歸附,鄭公明日內就與彭氏族人乘海船返回泉州,我知大人最憂此事,收到輕舟快信,一刻也沒擔擱,就快馬過來,特將鄭公與彭奉明的手書奉上。」
徐汝愚招手一伸,屠文雍托在手中的書信就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住,徐徐飛來,展開看去,只見彭奉明在信中說道:「…徐公音容,昨日夢中猶睹,徐公昔時教誨:民之義利,莫可違。南閩之事,悉壞於宗政,然而昔時故人零落,無能聚力以拒普濟,苟活於世,心中愧甚,今日主公討逆南閩,奉明恨不能首義,此時焉能不附?奉明身在鳳竹奉召,今遣幼子慕秋、女慕瓊與族人替奉明效力於主公身前……」
徐汝愚心中暢快之極,與景雲說道:「快去通知馮遠程,可以讓公良友琴回老家。」
普濟軍營依海而設,無海船戰艦封堵其歸路,若不能引其深入,終是無可奈何,心中還擔憂鳳竹不定,若將公良友琴趕下海,公良友琴分兵一路去奪鳳竹府,就悔之晚矣。
彭奉明率鳳竹世家歸順徐汝愚使得南閩再無懸念,七月十日,龍泉、龍巖兩城頻頻出擊,擾襲普濟濱海大營,然而普濟海匪水陸相依,無懈可擊,兩軍相接,互有損傷,青焰軍的損傷還要略高過普濟海匪。
與此同時,徐汝愚下達召集令,令南閩世家族兵鄉勇向龍泉西北集結。在無聚殲普濟海匪的可能下,下達召集令不過是乘勢擄奪世傢俬兵,青焰軍入主南閩的形勢已無人能夠逆轉,再無世家抗令不遵或陽奉陰違。至七月十八日,龍泉、龍巖一帶集結起來鄉勇新軍高達七萬,迫於強勢的壓力,公良友琴不得不黯然退出南閩,損兵折將數千人向普濟島退去,而此時的普濟鏈在靜海水營的襲擊下,已是滿目瘡痍。
普濟海匪退出南閩的第三日,梁寶出任青焰軍南閩行轅總管,加策將軍銜,負責組建南閩衛戍新軍,編製五萬,下轄五軍,彭奉明、薛明銳、李公麟、何州為南閩衛戍新軍校尉,彭奉明加衛將軍銜,泉州水營,編製一萬,洛山陽為水營校尉。
子陽雅蘭出任百夷軍統領,加衛將軍銜。
班照鄰部六千宿衛軍精銳暫駐泉州。
龍泉校尉何州、龍巖校尉李公麟各率領四千兵力駐守龍泉、龍巖兩城,鄭夢淮、屠文雍率領近四萬鄉勇進入漳台,交於周世忠與楊尚,楊尚將從中抽調一萬人編入驍衛軍甘棠部,李印從中抽調三千人編入甘棠水營,其餘鄉勇將轉為屯丁,駐在漳台。
馮遠程率領驍衛軍五千精銳退入東陽堡,準備在南閩戰事完全結束之後最先返回清江。
七月二十五日,徐汝愚率領萬餘鄉勇抵達虎吞峽東峽口營壘。
望著梁寶輕皺的濃眉,徐汝愚想到他或許已經知道水如影與袖兒在樂安為青焰軍上下遊說的事,說道:「我與南寧越家約定東西共同遏制南平舊族,據雲嶺、武陵山、懷玉山而下望,南平舊族若敢悍然進入荊南地區,必使荊南成為南平舊族噩夢之所。你現在為南閩行轅總管,與南寧粵東世家共同壓制顏氏殘餘勢力也是你職責所在,如影與袖兒人在樂安,我欲請之為我青焰軍的客卿,我手書一封,此事一併交由你處理。」
梁寶微仰起頭,讓熱乎乎的風將眼中的濕意吹乾,說道:「梁寶為先生守閩南,身上責重,定會全力赴。」
徐汝愚笑了起來,望了身邊的玨兒一眼,說道:「你可以邀如影與袖兒入幕府用之,若有阻力,你可向我直書,我定你。」
梁寶點了點頭,說道:「南閩衛戍新軍組建,任重而道遠,我將此間的軍務交由先生,我先去泉州。」
「不急一時,虎吞峽一戰始終用你為主將,明日你與我領軍進峽,看宗政荀達還能挨到什麼時候?」
梁寶焉能不知徐汝愚是要將此役的輝煌加諸他的頭上,心中感激自不待言。
翌日清晨,旌旗遮天閉日,無數披堅執銳的甲士填滿虎吞峽谷向西緩緩移動。
徐汝愚、玨兒、梁寶並駕於前,趙景雲、丁勉臣、洛伯源、彭慕秋、彭慕瓊、周世隆、風林等人擁在其後。
與此同時,明昔、風林、曹散、管見統領宿衛軍五千精銳從永嘉堡而出,緩緩向北移;子陽雅蘭、明納、孫來統領百夷軍五千精銳從漳州城出來,向南面的虎吞峽西峽口營壘行去。
宗政荀達兩顎高高隆起,髯鬚凌亂,狹目深陷,如籠中困獸,宗政衢、宗政季望都是一臉憔悴的策馬跟在其後。
旬月來,外界再無消息傳進來,營中斥候越過閩中山少有返回營壘,即使返回營壘,帶來的也絕不是什麼好消息?
自從徐汝愚奔襲泉州得手,宗政荀達就陷入絕望之中,就是率領三萬衛軍突出重圍,也無落腳之地。
惟有突破東峽口營壘與公良友琴,前往鳳竹或是普濟。然而梁寶生性謹慎,不求功,不急進,東峽口營壘在梁寶經營下堅如城池,普濟海匪不能西進策應,南閩衛軍從內部突破,連東峽營壘一寸壘牆也沒能奪去過。
徐汝愚望了梁寶一眼,兩人策馬徐徐向前,來到兩軍中間,喝道:「南閩再無宗政家的天空,你為何不敢上前與我徐汝愚相會?」
含有丹息的聲音在峽谷間震盪傳送,如龍吟大澤,直聵兩軍將士耳鼓,遠遠傳過,便是十數里外的明昔、與子陽雅蘭部將士也清晰得聞。三處共兩萬餘青焰軍歡喝如雷響應,直透行雲。
惟有三軍圍困中的三萬多南閩衛軍聞聲驚惶、臉色頹如敗土。
宗政荀達默默的騎坐在馬背上,徐汝愚顯身軍中,無疑表明南閩大勢已定,他現在來接受殘軍來了。
苦澀一笑,輕夾馬腹,獨自上前,距徐汝愚十步,才輕勒韁繩止住坐騎,注視著似乎藏有無數神情卻無溢喻的雙眸,心中長歎,直待這山谷中的呼喝聲息,才緩緩說道:「南閩一戰,匆匆數月,宗政一族百年基業只剩下我身後三萬殘兵……」
徐汝愚雙眉斂起,說道:「從你即閩王位始,就自毀長城,南閩千餘世家、兩百萬民心向背,你十餘年來,不聞不問,此時焉有資格在此歎息?」目光掠向遠處,轉而凌厲的直視宗政荀達憔悴的面容,說道:「想你宗政家上代閩王,為匪患故夜不安寐、飲食無味,而到你任中,與匪勾結貪圖無義之財打壓異己,你焉有資格在此歎息?」
句句如捶直擊胸口,宗政荀達頓時覺得氣息滯障起來,長吁一口氣,稍作神色,說道:「我身邊尚有三萬精兵,不是來此聽你數落的。」
徐汝愚冷哼一聲,說道:「三萬精兵,你現時能驅動幾人?」
南閩世家十之八九歸附青焰軍,旬月來,各世家遣人來此喊降,若非將異動兵丁困在營中,此時留在此處的軍力怕是不及萬人。只要徐汝愚下令進攻,陷入飢餓與恐慌中的大軍便會立時潰去。
見宗政荀達恍乎神色,徐汝愚肅然說道:「南閩之戰,宗政一族首罪,宗政一族需去閩王位、析族為民,族產充公,親族成年男女入罪民籍,非首惡者,五年、十年可赦免,首惡列為戰囚,幼者為平民、入居清江。降將脅從者不究,從惡者可赦一等處之,普通兵士概不論罪,或入南閩民籍,或入青焰軍戶籍,配田十至三十畝不等。」稍稍一頓,繼續說道:「午時不降,我便來攻,那時,便容不了這多情了。」說罷,也不顧宗政荀達反應,策馬而回。
徐汝愚一番條件都是運息振聲說出,營壘中的三萬餘衛軍都聽得一清兩楚。
宗政荀達勉強返回營中,虛弱無力直欲墜下馬來,左右軍士忙上前扶住。
宗政荀達勉力說道:「諸將有何議?」
眾人俱說:「聽將軍言。」
宗政荀達環視左右,只覺身處眾人合圍之中,若說個「不降」,他們就一齊叛將過去了。
宗政衢面色如土,列為戰囚,生死就操縱在徐汝愚的手中,丹息控制聲線,向父親說道:「戰無可戰,我們只有率領精銳突出閩中山去。」
宗政荀達搖了搖頭,不知徐汝愚有何能耐,竟在臾城嶺布下一路戰力可比清江騎營的精銳,可想他處,勢必也如銅牆鐵壁般不容自己穿透過去。
失去權勢、軍隊、財產,到了哪處還不是一樣淪為喪家之犬?最可怕的是週遭諸將不乏急於向徐汝愚獻好之人,他們虎視眈眈的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若非徐汝愚約定時間,他們早就叛變過去了。
宗政荀達揮了揮手,無力的說道:「午時過來吧。」
日出中天,驕陽似火,徐汝愚與梁寶策馬來到兩軍之間,似乎絲毫不覺暑熱,淡淡從容的望著柵門緊閉的營壘。
俄爾,營門緩緩開啟,宗政衢抱著一具屍體緩緩走出,宗政季望與諸將自縛其手跟隨其後走出。
徐汝愚怔在那裡,心想:宗政荀達終是無面相對。行至百步處,諸將停下,宗政衢抱著那具屍體繼續前行,行至徐汝愚馬前,雙膝跪下,呼道:「南閩郡王宗政荀達向青焰軍獻降。」身子伏地,屈肘舉起手中的屍體。
自剄而亡的宗政荀達面容透著臨死的絕望,嘴角的黑血沒有拭乾淨,整飭的戰甲上閃著銀光,胸上用絲帶輕繫著一封信,上書「罪王宗政荀達呈青鳳將軍徐汝愚」十餘字,字跡圓潤工整、一絲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