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英雄志 卷十 第十二章 竹籃打水
    玨兒一覺醒來,天時已暗,茫然張望四處,沒來由的一陣心緊,和衣出了精舍,穿堂過室,尋遍整個內宅,沒有看見汝愚的影子。心想:他不會獨自走了吧?雖覺得不大可能,終消不去這分擔心,喚起女待,就要出院去尋汝愚。

    素月高照,纖塵可辨,剛出月門,正見屠文雍站在那裡欲進不進、欲退不甘,「撲哧」笑了出來,說道:「屠將軍,怎不進來?」

    徐汝愚獨居內宅時,屠文雍若有事上稟,自可以徑直穿堂而入,但是玨兒姑娘也住進內宅,就無法那麼隨便。這樣的心思無法道明,屠文雍輕咳一聲:「倒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明日上稟不遲,大人去了東院的殮房,我正要回去呢。」

    玨兒說道:「你去廳裡等著,我去尋小愚過來。」心想:小愚此時去殮房做什麼,帶著女侍徑直往東院而去。

    鄰近東院,夜風襲來,心裡直透出一股子寒氣,雪白柔嫩的肌膚上瞬時起了粒子,望著身側的女侍毛骨悚然的樣子,笑道:「不是沒見過死屍,作臉給誰看?此地可沒哪個哥哥來憐惜你?」

    女侍嬌笑道:「玨兒姐與我們自然不同。」

    玨兒輕笑起來,轉念省得這小蹄子把自己繞進去了,垂眉瞅見靈堂裡汝愚秀頎的背影,臉上發燙,顧不得與女待調笑,輕盈的走進內堂,輕輕依立在徐汝愚的身邊,望著槨木上躺著的盛裝女子。

    若非兩頰毫無生機的的煞白,只當她靜謐的睡去。

    交睫之下,曾幾何時是一雙顛倒眾生的美眸,輕笑嬌語,翩翩若游龍的身姿之後,是多少輕狂的少年郎,偏偏最心愛的那人卻不投過一瞥來。紅顏瞬間凋零。

    玨兒沒來由一陣心酸,見汝愚定睛望著那裡,星眸蒙上一層煙霧,輕推他一下,小聲說道:「她是誰?」

    徐汝愚幽歎一聲,轉過身,低語道:「玨兒,兩年來,你心中可苦?」

    玨兒如遭雷擊,半身僵然動彈不得,忽的生不出一絲氣力,身子軟軟的跌進徐汝愚的懷中,反手緊緊環摟住他的腰身,不讓自己從他懷中滑落下去。

    朝思暮想、日夜煎熬,心中的所有堅持抵不住這一句話,忍不住長泣起來,灼熱的淚水透過青衫,浸濕他的胸腹。

    徐汝愚只覺得心痛得厲害,將玨兒摟在懷中,任她在胸口哭泣。忽的胸口一陣刺痛,低頭見玨兒隔著衣服咬住自己胸口的肉,剛要呼痛,玨兒仰起頭來,交睫猶帶淚珠,說道:「你每日讓我咬一口,便抵去我兩年的苦。」

    徐汝愚伸手輕拭她如花美靨上的淚痕,在她耳邊輕語:「便是我願意,那也要問過幼黎姐才行。」

    玨兒不解其意,抬頭看見他一臉壞笑的垂下頭來,嬌羞的伸手擋住,卻軟綿綿的生不出氣力,只得纏住他的身子,雙手剪摟,螓首埋在他的懷中,只感覺他的雙唇輕輕貼住自己的柔膩的後頸,溫熱的氣息噴在頸肌上,身子愈發滾燙,直欲要揉進他的懷中才好。

    徐汝愚將她橫抱起來,她輕輕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低語道:「幼黎姐不在,你不要佔我便宜。」說罷,螓首繼續埋在他的懷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徐汝愚附首在她耳邊,輕語:「我將你放下來,還站得住。」伸手要撥開她面靨的秀髮,卻看她的羞狀,卻覺胸口一陣肉緊,又被玨兒隔衣咬住。

    徐汝愚闇道:讓她養成這個習慣可不好,忙輕輕將她放下,摟過她手右盈握的腰肢,側頭去瞅她生滿紅暈的明艷頰靨,迷離的眼神卻有一分怨意,心神動盪,如癡如醉,輕嘯一聲,抄過她的腰肢,再次橫抱在胸前,輕縱著躍將出去,大步流星的向內宅走去。

    見屠文雍站在月門前張望,問道:「有何事?」

    屠文雍尷尬一笑,忙說:「沒什麼要緊事,我明日過來。」說罷,慌不擇路的離開,也沒看清徐汝愚呲牙咧嘴忍痛的樣子。

    似乎能感覺到屠文雍與眾精衛眼中的笑意,玨兒將頭埋在徐汝愚的懷中一動不動,只待進了內室,方敢仰起頭來,卻迷醉於徐汝愚灼熱如火的眼神之中。

    第四日,徐汝愚離開泉州,趙景雲與李公麟各領五千鄉勇新軍跟隨;屠文雍、丁政與班照鄰一併留在泉州鎮守,泉州守軍除了六千宿衛軍之外,另有五千鄉勇新軍。

    與奔襲泉州、沿著閩中山東麓潛行的路線不同,大軍選取近海閩東世家密集的地區行進。途經趙景雲世居的族地,徐汝愚還停下盤亙了半日。

    李公麟不解其意,趙景雲笑道:「鄉勇新軍,若是直奔龍巖而去,難免人疲馬倦,易為公良友琴所困。」稍稍一頓,語氣變得嚴肅,「招撫檄文傳至龍泉,龍泉世家都相當擁戴,但是你兄李遠跡卻藉著拒匪的名義,將龍泉新軍中八千鄉勇囤駐在龍泉與龍巖之間的砦寨中。」

    李公麟冷笑道:「龍泉與龍巖之間的砦寨四有其三屬於李族,給予他些許時間,這八千鄉勇或有可能落入李族的私囊。」淡漠的語氣,似乎龍泉李族與他絲毫無關。

    徐汝愚將懷中趙景雲的幼子遞還給趙氏,說道:「那麼我等就在龍泉城中呆上幾日再說。」轉過頭來對玨兒說道,「我們這次聲勢這麼大,在龍泉也會把聲勢搞得越來越大,你說公良友琴會不會聞風退回普濟?」

    玨兒聽了汝愚沒志氣的話,咯咯一笑,只是還不習慣以新的身份面對青焰諸將,這幾日來話是格外的少。見眾人望過來,兩頰生暈,忙轉過頭,去逗趙氏懷中的小兒。

    六月二十四日,大軍姍姍來到龍泉城外,李遠跡等一眾龍泉世家家主早就聞訊在十里街亭相候。

    徐汝愚望著李公麟肅然的神色,說道:「相對一笑抿恩仇,李遠跡前日遣人送書信於我,讓我勸你將妻兒列入李氏族譜。我等在龍泉若是順利,公麟就不念及往日了。」

    李公麟長歎一聲,將眼中戾氣斂去,說道:「全憑大人吩咐。」

    徐汝愚翻身下馬,正要邁步走上前去,卻聽側後玨兒一聲輕呼,忙回頭將她扶下坐騎。

    玨兒美目橫視,眼中意思分外明顯:算你識趣。

    徐汝愚故意視而不見,攜過她的柔荑,舉步向街亭走去。趙景雲、李公麟一眾人擁在身後。至待亭,李遠跡與龍泉世家家主伏地叩首,高呼:「恭迎主公與玨兒夫人入主龍泉。」

    徐汝愚並無封號,青鳳將軍府尚未開設,李遠跡等人只得以主公相喚。倒是一聲「玨兒夫人」讓玨兒嬌顏愈艷,心想:這都是老得成精的人物,偏能想起這恰當的詞來。

    徐汝愚臨龍泉,依制,出龍泉南門十里,每裡街亭設一座香案,由一名鄉老代表鄉野之民恭迎,至南門,龍泉世家家主與文武官員相迎、陪同祭祀天地即可。

    李遠跡與眾世家家主迎出十里街亭,其禮隆盛,徐汝愚雖不勝其煩,卻得做出其樂融融的樣子。與玨兒登上街亭主持祭祀天地,宣讀祭祀文,一番禮數進行下來,又在龍泉城南門依樣施行了一番,才在龍泉眾人的陪同下進入龍泉城府衙中。

    兩千新軍隨之入城,八千新軍,駐在南城之外。

    徐汝愚在主位坐下,玨兒並肩而坐,趙景雲、李公麟等人坐在左列,李遠跡等人坐在右列。

    李遠跡說道:「大人檄文到達龍泉,龍泉就組織鄉勇五千,至今近萬人,緊守龍泉,並配合龍巖何州、丁勉臣擾襲普濟海匪。在龍泉、龍巖、甘棠三地的聯合阻截下,四萬普濟海匪不敢輕入龍巖縱深。」

    李遠跡已到知天命之年,鬚髮漆黑如墨,面色紅潤如嬰兒,眸光深遠有濁色。

    龍泉位於南閩重鎮龍巖與泉州之間,龍泉的世家歷來是宗政荀達的打擊對象,勢力不強,卻因為沒有多少南閩衛軍駐紮,青焰軍奔襲泉州之後,龍泉世家最先附義,組織鄉勇控制全境,整個過程沒有遭到多大阻力。

    徐汝愚心中自然不希望龍泉世家籍此復興,以致尾大不掉。

    李遠跡野心勃勃,精力過盛,李公麟雖說才華橫溢,卻在李遠跡的打壓排擠下,數十年沒有出頭之日。

    徐汝愚斂起眸光,仔細打量眼前從容不迫的李遠跡,見他的目光毫無所滯的掃過李公麟,心想:鄭夢淮的擔憂果然不虛。

    手中酒杯輕轉,渾不在意的望著李遠跡,說道:「龍巖匪患不足為患,此時我若領兵過去,公良友琴望風而逃,那就無趣了。我與玨兒準備在龍泉呆上幾天,煩李公為我們安排。」

    李遠跡微微一怔,豫章之戰後,荊襄霍家在荊郡北部的兵力大減,南平的軍隊已經直接威脅清江府,徐汝愚卻沒有一副焦急返回清江的樣子。旋即回復過來,笑道:「大人與玨兒夫人臨幸龍泉,乃是龍泉萬民的福氣。大人一向戒奢持儉,遠方不敢違背大人的意願,只將都邑府稍加整理以供大人與玨兒夫人使用。」

    李遠跡雖貴為龍泉邑都府,但在宗政荀達的壓制之下手中沒有兵權,此番籍拒匪與徐汝愚糾集私兵的名義組織鄉勇,手中立時擁有新軍近萬,成為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吏。讓他將都邑府讓出來,確實有些為難他了。

    不過徐汝愚對他沒有絲毫同情,必須在龍泉新軍剛剛組建時候消除李遠跡對其的影響。

    徐汝愚淡淡說道:「此役過後,我將在甘棠、龍巖囤積重兵與水營,普濟海匪再無遠襲至龍泉及泉州的能力,遠跡身為龍泉都府,對龍泉的將來,可有考慮?」未待李遠跡回話,轉頭望向左側,對趙景雲與李公麟說道:「普濟海匪攜帶的糧草不會剩下太多,公良友琴若不想撤兵,其重心只有向南移動,從龍泉的世家塢堡中劫奪糧草是他最佳的選擇。馮遠程部將在近日內進入龍巖與龍泉的中間地域。即日起,公麟接管龍泉北城防衛,景雲接管東城防衛,除飴堡與勝天堡外,龍泉與龍巖之間的世家塢堡需在近日內,將所貯糧草全部轉移到龍泉城中來,然後將塢堡、砦寨徹底推毀,勿使為普濟海匪所用。」回過頭來,從容淡定的望著漸漸沉不住氣的李遠跡,說道:「剿匪大計需遠跡與龍泉世家配合,汝愚定不忘諸位今日的付出。」

    徐汝愚的眸光淡定收斂,卻讓自己感到莫大的壓力,李遠跡再也從容不起來,臉上青一道、紅一道,望著李公麟、望著趙景雲、望著左右的世家家主,見他們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徐汝愚說道:「龍泉與龍巖之間將要推毀的八座砦寨有六座屬於李族。此役過後,我將敦促龍泉邑依田冊返還李族田產,李族在此役中的損失也將由龍泉邑府庫補足。」

    如此一來,囤駐在八寨中的鄉勇俱要返回龍泉城中接受徐汝愚新的整編。

    堅壁清野,李族暗藏的私兵也將隱藏不住,李家的兵權將會被徹底剝奪。在龍泉與龍巖之間開闢戰場,不過是徐汝愚的籍由。

    李遠跡生出竹籃撈水一場空的頹然,木然的點頭。

    望著臉上帶有幸災樂禍神色的李公麟,心想:李族的將來難道要寄托在他的身上?

    趙景雲將李遠跡的神色瞧在眼底,心想:經此挫折,李遠跡在族中的威望勢必大跌,李族若想重新成為南閩望族,自然更多的將希望寄托在李公麟身上。

    徐汝愚哂然一笑,對趙景雲說道:「龍泉、飴堡、勝天堡三地防務不夠嚴謹,偏勞景雲與公麟了,明日我將去飴堡巡視防衛,景雲可領我軍令率領二千兵馬前去準備。」又與李公麟說道:「龍泉的防務需連夜整頓,你今夜就不用歇息了。」轉身對李遠跡說道:「我等在此歡宴如舊,莫要理那些煩心事。」

    可是這美酒在李遠跡口裡再無滋味,徐汝愚在佈置妥當之前,是不會讓自己離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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