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剛下閩中山,未待卸下甲來就召班照鄰過來詢問今日戰況,就有人稟報南閩後營出兵來劫營了。
徐汝愚不待穿上皮甲,一身素袍走入中軍營,梁寶、鄭夢淮、周世隆、屠文雍都在帳內,班照鄰則在營前整飭兵馬應付來敵。
徐汝愚說道:「宗政荀達這次怕是起了性子。梁寶與鄭公速回山營中去,文雍與我留在這裡,我一日不現身,宗政荀達終日惶惶。」
周世隆未聽到說及自己,焦急的微微前傾身體。
徐汝愚說道:「你留在這裡也好。」
徐汝愚掀簾走出營帳,一列步兵手持斬馬長刃向西側行去,眉頭輕結,問道:「敵軍從西側襲來。」
「暫在西南四里處。」
徐汝愚環顧左右,問道:「營寨簡陋,據此防守弊處甚多,諸位可有佳法?」
屠文雍說道:「宗政季望敢遣五千人來劫營,心裡大抵認定我軍這此處的兵力空虛。暗伏兩千人在東林中,其他人則空營後撤,敵軍經過營帳時,伏兵不動,待敵軍追上我撤退主營,大人亮出旗號,再虛添旌旗,宗政季望必以為我軍主力而倉惶退兵,那時伏兵則可中路殺出。」
徐汝愚目光掃過眾將,說道:「此計可用。」稍頓又說道,「埋伏兩千人已來不及,世隆率領一千人於東側樹林伏下,其餘人一概後撤至桃花坳。今夜天星稀疏,主營後撤時,可分遣兩路五百人弓弩手於兩翼,到時一齊殺出。照鄰你便照此計安排罷。」
後營有宗政荀達親自坐鎮,宗政季望便親自率領五千兵馬過來劫營,待行到青焰軍的營地,卻是一片狼籍,聽得前面人馬喧嘩,暗忖:青焰軍剛剛撤出不久。
青焰軍中不是只有徐汝愚一個會使詐計,追擊只怕中了青焰軍的埋伏,但是就此無功而返,在大兄面前又說不過去。
一將站到前頭來,說道:「敵軍應料不到我軍深夜來襲,聽其行軍聲音,倉促得很。」
相持至今卻無大戰發生,麾下諸將都立功心切,不願無功而返。
宗政季望勒令前軍小心戒備,便領著五千兵馬分作兩路向青焰軍主營追去。行了二里許,已能清楚聽青焰軍在前面行進的聲音。
過了前面那道低矮的山梁,就是桃花坳。桃花坳的北面山勢較險,道路也狹隘得多,宗政季望心想:青焰軍定然被阻在前面。
正要下令催促兵力快速通過那道低矮的山梁追上青焰軍,忽見山樑上現出黑壓壓的密影。
夜籟中忽有清音振響:「徐汝愚在此,有誰替我拿下宗政季望的首級?」響應之聲震盪山谷播及遠處。
宗政季望隔是老遠看不真切,心中疑慮:怕是疑兵?待見山樑上的青焰軍氣勢如虹的衝下,又有數波黑壓壓的密影越過山梁向這裡衝來,宗政季望終於信了:若非徐汝愚親自現身,青焰軍的氣勢不可能如此迅疾的由頹轉盛。
宗政季望心生怯意,急令大軍回撤,自己與一干將領策馬奔在最前頭。正要過青焰軍棄營時,東側樹林中殺出一彪人馬,截住歸路。便是這時左右兩翼又各殺出一彪人馬。
宗政季望心生寒意,只覺得在這炎炎夏夜裡手足冰冷,心想:自己給徐汝愚最先拿去祭旗了。
右側一將說道:「剛才過此處沒有發覺異常,前面這一路敵軍不會太多,我軍可以殺得過去。」
宗政季望打了激靈,側頭去看這名將佐,問道:「果真如此?」
「末將以為徐汝愚不過虛張聲勢,若是青焰軍主力真的在此,徐汝愚當可以將我軍引入桃花坳再出襲。只是我軍氣勢已頹,不宜與他糾纏,當及早突將出去再尋他計。」
宗政季望心思稍定,定心一想,覺得這名將佐的話甚是,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末將趙景雲,泉州衛西城軍哨尉。」
「回到營中你便是我的行軍司馬,現在助我整飭前軍突圍。」
宗政季望不理側後軍陣的潰勢,親遣一路精兵衝刺正面周世隆所率的一千青焰軍,終於讓他將缺口衝開。
徐汝愚望著宗政季望親率一路精兵墊後,知道無法追殲潰逃的南閩衛軍,再戰下去就是消耗戰了,若被南閩後營新遣出來的大軍纏住就得不償失了,令諸軍收縮兵力退出戰場,一直退到桃花坳前的那道山梁紮營。
屠文雍看著周世隆進帳繳令,心想:若非他太早領兵出擊,就不會只有六分贏面。臉上卻沒有顯露出來。
徐汝愚夜間視界最遠,敵軍本來已顯潰勢,卻在周世隆率兵衝出片刻之後,前軍重新整飭起來,不斷衝擊正面的堵截部隊,終於給他衝出一個缺口,南閩的潰兵大多從這個缺口逃出。
班照鄰卻不怕拂了周世隆的面子,說道:「周將軍若是謹遵半路而擊的軍令,今夜就能大勝。」
周世隆見徐汝愚面色沉靜如水,對班照鄰的話未置可否,心裡更是忐忑不安。即使自己封住缺口,也沒可能在敵營援兵到來之前將五千潰兵完全吃掉,看來自己貪功失責之過是逃不了了。想到自己已有甘棠之失,頹然若失,只怕再無領兵的機會。
徐汝愚笑了笑,說道:「初戰便有六成的贏面,算是不錯了。只是宗政季望能在片刻之間看出我軍的虛實,又能迅速整飭前軍,其人不容小窺,諸位小心了。」
屠文雍說道:「宗政季望不足慮,可能另人他相助。」繼而解釋道:「他在桃花坳前懾於大人虎威,驚惶退兵,與突圍時沉靜果決的表現相差太遠,應當是有人在突圍時獻策於他。」
徐汝愚點點頭,眼中露出讚許,說道:「南閩地雖荒僻,卻也臥虎藏龍,不知宗政荀達對此戰有何觀感。」
宗政荀達對宗政季望襲營損傷近千人,大為不滿,對徐汝愚現身此處,又驚又疑。不過心中已然確定青焰軍在此只有五千兵力,不然徐汝愚不會放過擊潰南閩後營的機會。心想從中軍再抽些許兵力過來,堂堂正正的擊敗徐汝愚的五千兵馬。徐汝愚用兵稱雄東南,數年來未嘗一敗,擊敗他對自己的聲望確有大助,在與普濟島的聯合上也能佔據主動。
當年若非顏家與凝霜郡主,南閩郡王的位置尚輪不到宗政荀達來坐,便是此時,南閩尚有幾家大族對他陽奉陰違,不當他是回事。特別南閩會戰進行到今日,在泉州、莆田兩地徵調各傢俬兵擴編南閩衛軍未有絲毫進展,可見宗政荀達的郡王權勢並沒有表面上那麼風光。
宗政季望偷瞅了他一眼,見他神色間喜憂間雜,自然明白他的心思,說道:「從護田之戰以來,徐汝愚在南閩境內未遭挫折,也難免各家首鼠兩端騎牆觀望。普濟島若能順利出兵,當可以扭轉南閩局勢,但是不能將希望都寄在普濟島。」
宗政荀達歎了一聲,說道:「徐汝愚也防備著普濟島,明昔那路青焰軍有可能奔龍巖而去,也有可能奔甘棠灣去。聽說他正遣人去祝、樊兩家遊說,並且雍揚已向吳州、歷陽邊境集結重兵,若是祝樊兩家頂不住壓力,將陳在清江交境上的重兵撤掉,南閩就不妙了。」
「如此看來,徐汝愚卻是希望南閩會戰拖得越久越好?」
「當有這種可能。」
「末將以為拖得久了對青焰軍一樣不利。」
宗政荀達見季望身邊的一位將佐插言反駁,心生不悅,不耐煩的問道:「你有什麼高深見解?」說罷,掉頭看向一邊,絲毫不將他放在眼裡。
趙景雲見一旁的宗政季望竟也掉過頭去,心生憤慨。
宗政季望率軍突圍出來,為了掩去乍遇徐汝愚時的驚惶失措,竟將突圍之功完全記在自己頭上,雖然應諾將趙景雲升為行軍司馬,但是完全沒有將他舉薦給宗政荀達的意思。
趙景雲告了一聲罪,退到一旁默然不語,心中對宗政荀達的一番見解卻不以為然:東南三郡各方勢力錯綜複雜,徐汝愚又是新近崛起的勢力,必定不敢將南閩會戰的時間拖長。想到宗政荀達有意對閩中山東麓的五千青焰軍發動大攻勢,或許這就是徐汝愚所設想的轉折點吧。但是以青焰軍現有的兵力不足以取得南閩會戰的完勝,趙景雲苦思不得其解,卻也想過徐汝愚在南閩境內暗藏一部分兵力的可能,但是在今夜能擊潰後營的大好時機下,這暗藏的兵力還不現蹤,那就可能沒有了。或許徐汝愚有更大圖謀也未定。
心裡這麼想著,卻沒有進言的念頭,望著宗政荀達與宗政季望在奏案兩邊私語,心想:再進言,定會給這倆屠夫斥為狂妄了。
公良友琴將自己閉在靜室裡一天一夜。
趙威胥在溫嶺得到公良小天喪身甘棠灣的消息,暫停對樂清的攻勢,星夜輕舟趕回普濟島。公良小天喪命的消息傳到普濟島是昨天晨間的事。
趙威胥望著堂上的幾員鋒將,問道:「大帥可曾遞出什麼話來?」
林濟說道:「我等在此靜候也有一夜了,大帥還沒有露面。」說罷輕歎一聲,「我離開甘棠灣裡,曾與少帥說過,讓他等我領兵過去與他合到一處再攻甘棠灣……」
趙威胥冷哼一聲,打斷他的話。東海盜帥之位並無父子相承的慣例,青年諸將中惟有林濟與公良小天有望繼承帥位,林濟若不建議合兵還好,若是建議合兵,公良小天定會搶功先擊。
趙威胥心想:這林濟比當年林鳳的手段還要毒辣,只是他在這事上做得滴水不露。
在林鳳時代,東大洋的海盜形成鬆散的聯盟,其中林鳳的勢力最大,佔據琉球島,侵襲南寧、南閩、越郡、東海、青州數郡,有時會溯江水而上,掠侵永寧、荊郡境內。將掠奪來的貨物輸運到外洋島國牟取巨利,又與東南郡內的某些世家媾和走私外洋島國的貨物,也含有一些掠奪來的貨物。
海盜貿易是東大洋群盜得以生存的基礎,也是維持如此龐大軍備的基礎。
林鳳死後,徐行又在東海禁匪,海盜貿易嚴重受挫,但是海盜聯盟卻變得更加緊密。公良友琴大肆在東南各郡擄奪人口以充島民,使得以普濟島為主體的海盜聯盟又強大起來,兵力達到二十萬之巨,勢力乃是東南之冠。
公良友琴不甘心終日為盜,遂從容雁門之計,先遣許伯當加入永寧張族的勢力之中。
張東採用許伯當之計滅青州鬼騎,儀興一府盡成焦土。張東死後,其族中精兵大都在鍾留戰場上,而江津又被易家奪去,許伯當毫無風險的吞下張族在白石的基業,其後數年間軍備擴大到八萬。
正當公良友琴以為時機成熟採用容雁門之計謀取東海之時,徐汝愚橫空出世。
普濟島自東海會戰以來,兩度遭受徐汝愚的重挫,實力下降大半不止,戰力由東海會戰前的二十萬,下降到目前的八萬。
許伯當的勢力則由戰前的八萬戰力驟減至眼下二萬餘,若非易家、李家暗中相助,只怕白石此時已被東海陳族佔去了。
如果徐汝愚能取得南閩會戰的勝利,普濟島賴以生存的海盜貿易極可能完全斷絕,也將無法從南閩獲得急缺的糧食。
普雖有三十萬島民,但是普濟島比琉球、瓊州島要小得多,島上可耕種土地也少,僅憑普濟島所出,能養活兩萬軍士亦是極限。並且海盜貿易斷絕之後,軍備的更新也無法進行。
徐汝愚沒有大肆發展水軍去直接攻打普濟島,而是採用斷絕海盜貿易的戰略,可謂極為高明。
眼下已不容徐汝愚再次在南閩得利,但是如何出兵,向何處出兵,後勤如何保障始終困擾著趙威胥。不僅如此,魏禺所率的靜海水營也應到了附近海域,只是大海茫茫,魏禺不來攻島,也尋不著靜海水營的蹤影。
趙威胥沉聲說道:「諸位應想出一個方案出來,莫待大帥出來無人應答。」
林濟聽他的意思是主張直接出兵,心想:徐汝愚若想取得南閩會戰的勝利,這先遣的一部定會在漳台遭遇苦戰。說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如從龍巖南面登陸,這樣就可以將進入閩中山東麓的青焰軍逼回去,而我方也可以從龍巖或是龍泉獲得補給。」
趙威胥看了林濟一眼,心想:平日嗜殺好戰,這時卻求無過即好?轉念一想便明白一切:林濟所轄一萬五千軍離漳台最近,他不願登陸漳台與青焰軍苦戰折損自己的實力。面沉如水,只是冷冷說道:「出不出兵,如何出兵,還待大帥決之。但是林將軍所擔憂的補給問題也好解決,只要讓戰艦在避風海灣裡結成船陣就可以了。」
林濟冷笑道:「守船陣要分多少兵,往返運輸糧草要分多少兵,本島防禦要多少兵,最終登陸作戰也要分多少兵,趙老爺子莫不是想孤注一擲?」
「普濟再無退路。」公良友琴推門而入,一字一頓的說道:「與其慢慢消亡,不如一戰而決之。」
普濟諸盜面面相覷,公良友琴的鬚髮一夜之間盡成霜雪了。
邵小琪與歐陽雷在約定的海域驅舟游弋了三日才遇上靜海水營的龐大艦隊。
青焰諸將中,以魏禺的威名最甚。
邵小琪望著他斜拉至左耳根下的暗褐傷疤,目光凌厲有如鷹隼,冷漠的神情似乎拒人於千里之外。
歐陽雷在雍揚與他共處過數月,知道他就是在徐汝愚面前也是這副樣子,自然不以為意,站在他的身側,敘述漳台的敵我軍情。長河幫尚未納入徐汝愚的勢力之中,歐陽雷中居客卿之位,敘完軍情就默然站到一側不作評價。
邵小琪職為哨尉,與魏禺將職差上好幾階,加上魏禺予人冷漠的感覺,也不知說什麼好。
魏禺嘴角往上牽了牽,說道:「既然漳州一切佈置停當,先生又予我專擅之權,那麼,漳州打漳州的,我打我的。」說罷,輕輕拍了拍邵小琪的肩膀,說道:「你是在梁寶手下任事?」
邵小琪與孫來一直呆在甘棠灣,但都是授的百夷軍的將職(孫來為左尉,邵小琪為哨尉)。
魏禺見邵小琪點了點頭,說道:「那你來我靜海水營當哨尉吧,其餘的我來跟梁寶說。」
邵小琪心有不願,心裡想著如何拒絕,抬頭卻見魏禺已轉身望著空闊的海天處,根本不予自己拒絕的機會。
歐陽雷與邵小琪離開甘棠灣之後第六日才爆發甘棠之戰,所以歐陽雷與邵小琪並不知道公良小天喪命甘棠灣的消息,這時甘棠灣遣出十多名信使正在茫茫大海上尋找靜海水營的艦隊,準備送出這道至關重要的消息。
五月二十七日,南閩虎吞峽東側峽口的後營集結了將近一萬五千人的戰力,前營兵力約有一萬二千人,虎吞峽中的中軍營只餘五千精銳後備。
宗政荀達終於決定主動出擊攻打閩中山東麓的五千青焰軍,準備一輓近月來的頹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