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海棠要求暫編入清江水營護軍的三百名襄樊會子弟歸建宣城水營,這要求是用宣城都府許景澄的行文傳達的。徐汝愚將淺黃色的帛書揉成一團,狠狠擲在書案上,睜目看著台下眾人,嘴唇血色褪盡,只留下憤然的蒼白。
台山四寨除了升雲寨一如既往的向溧水南岸河谷遷民外,其他三寨都停止與徐汝愚的接觸,游哨探得三寨昨日都秘密派人去了北岸。
宣城水營與宣城都府的委任書,使得溧水河谷溢離出徐汝愚的控制。徐汝愚到宣城一個多月的努力,極可能為襄樊會做了嫁衣。雖然南岸最終會有三四萬的遷民,但是會有數以十萬計的民眾到北岸聚居。青焰軍的勢力將會被壓制在南岸而不得向北面發展,徐汝愚崛起東南的計劃可能會無限期的拖延下去。
許伯英、蒙亦、叔孫方吾、敖方、梁寶、明昔、魏禺、張繼、張續、顧銘琛都摒氣凝神的端坐在案前,為突如其來的局勢愁結眉頭,苦思無策。
襄樊會擁有水營建制,不僅打破青焰軍對清江水道的壟斷,還會與之爭奪清江與溧水的治江權。
許景澄從祝家獲得宣城都府的委任,名義上對台山、溧水河谷、武陵山一帶擁有治權,現在襄樊會勢力尚不足以形成威脅,但是他們佔居更有優勢的北岸沃土,會吸引更多的山民到北岸發展,襄樊會羽翼豐滿之後,自然不容他人榻下安睡。那時許景澄要求實現這些治權,兩方的衝突就無法迴避了。
許伯英低聲說道:「父親決定留在商南,相助丁政經營商南商道。他在信中說,軍師此舉無疑背恩棄義,令人寒心,囑咐伯英追隨青焰軍之心不可動搖。我帶入宣城的二百名馬幫子弟都是父親的左右,父親請汝愚放心編入青焰軍中。」
徐汝愚緩緩點了點頭,說道:「陳預如此不加掩飾的襄樊會壓制我青焰軍,說明他已經完全奪得東海郡的大權。高棠溪口塢堡抓緊修築,另外,我們要在高棠堡與本寨之間再修建兩座塢堡,一座設在九曲河與溧水的交匯處,一座設開陽河與溧水交匯,分別名之九曲堡、開陽堡,銘琛,我只能將兩千名預備役將士交給你,你能在兩個月內完成三座塢堡的修建嗎?」
顧銘琛想了片刻,點點頭說道:「沒有問題,只是開陽河口無法修建停泊二百梢以上戰艦的塢口。」
眾人對徐汝愚此議俱十分不解,許伯英問道:「這兩處塢堡在防禦上不是十分急需,只會讓北岸感覺我們的敵意?」
徐汝愚歎道:「邵海棠將我們逼到這種地步,焉能沒有絲毫反擊?這兩處塢堡不僅將沿岸防禦完善起來,免得日後受制於襄樊會,更重要是逼迫襄樊會重建宣城城池。許景澄宣召台山寨民修築城池,不知雲逸他們會有什麼想法。」
徐汝愚慮及襄樊會財力有限,無力兼顧開荒與築城兩件事,就逼迫許景澄築城。若是襄樊會要真的招納周邊近十萬的寨民,光是糧食消耗就會高達五十萬擔。這還不包括築城與治軍的費用。襄樊會近年來財力主要依靠馬幫,但是馬幫上下對襄樊會並沒有很深的認同感,僅看許亭易、許伯英父子不遺餘力的徐汝愚便可知一二。襄樊會要在溧水河谷立足,初期投入不會少於二百萬金。
「那麼我們還有沒有必要繼續向山寨低價供應糧食?」叔孫方吾問道。
「如果那麼宣城都府不阻止,我們一直低價供應糧食,但是售給襄樊會的糧食要增價到二金。」
「這是邵海棠不是帶來十六船糧食嗎,應當有一萬五六千擔啊,他怎麼還會向我們買糧食啊?」聽雪訝道。
徐汝愚說道:「許景澄昨天還自詡為宣城之主,他怎麼會容忍我在此喧賓奪主呢。這次我們運來八萬擔糧,其中三萬擔繼續運往武陵山中,二萬擔作為戰略貯糧,三萬擔公開向清府境民寨低價售賣。子繼兄,這次隨船運來一批農具,煩你主持開荒之事,缺少的牲口,下次會補足一部分。」
升雲寨除了留下二千寨民、三百寨兵看守升雲寨險隘,其餘近萬寨民、一千一百名寨兵都下山來了。徐汝愚組建清江輕甲步營,從一千名寨兵中挑選出四百人編成清江輕甲步營前鋒三哨,由張續出任清江輕甲步營統領,而張繼專司農正,職屬在總務官下。
二月八日,在邵海棠、許景澄一再的要求下,徐汝愚勉強同意與其會面商談馬幫問題。
徐汝愚的座船百梢飛輪青鳳號徐徐駛入河心,遠遠看見襄樊會十六艘大翼戰艦從北岸的河港駛入溧水航道,破開的白浪一簇簇向後湧去。
邵海棠花白的長髮給江風吹得有些凌亂,拂遮他的削瘦的面頰,讓徐汝愚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許景澄意氣飛揚,目光凌厲的掃過青鳳號上眾人。徐汝愚眸光一斂,落在幾乎倦縮在邵海棠懷中的邵如嫣,她蒼白的臉頰襯得雙唇愈加嬌艷,昔日明如新月的雙眸有著幾許蘢上輕煙似的淒迷。
邵海棠低沉的聲音悠悠送來:「相別一季,汝愚更加意氣風發,我卻又添幾許白髮。可否讓我們上青鳳號與你一敘別情?」
徐汝愚撇嘴一笑,雙手按在女牆擋板上,低頭看著兩船間的白浪,沒有理會邵海棠的話。雙方陷入異樣的靜默中,許景澄鼻頭微微一動,一絲冰冷的氣息迅疾瀰漫開去,罩向青鳳號。徐汝愚靈覺的捕捉到許景澄微不能察的殺機,心中恚怒難抑,雙眉一挑,眸光如炬的直視許景澄,一字一頓的說道:「未能恭賀許都府職掌宣城,許都府難道會怪我徐汝愚慢了禮數?」
許景澄餘光裡,清江水營的數十艘戰艦泊在遠近,兵刃的寒光與粼粼的水光相映。
邵海棠清咳一聲,將雙方的視線吸引到他身上。邵海棠說道:「襄樊會只願與青焰軍和平相處,並無他意,汝愚為何拒人以千里呢?」
「哈哈……」徐汝愚朗笑數聲,將心中的憤然掩去,平靜的說道:「邵軍師欲割據一方,不惜出動十六艘戰艦相迎,今日我不答應襄樊會的條件怕是無法返回了?」
彌昧生這次又從雍揚帶回十六艘大翼戰艦、三十二艘蒙沖艦,使得清江水營的戰力遠勝過襄樊會草創期的宣城水營。許景澄堅持派出十六艘戰船不過是防備清江水營突然發難,哪能料得徐汝愚孤船相會。
襄樊會先期進入清江府的人馬,在許景澄的率領下,在台山東側的撫州一帶活動,後來見徐汝愚欲在溧水河谷立足,亦緊隨其後,佔據北岸有利的地勢,讓徐汝愚吃了一次暗虧。此次邵海棠果斷的放棄徐汝愚,與陳預、祝連枝結盟,在陳預的下,成立宣城水營,毫無徵兆的將襄樊會的所有精銳戰力一次運抵溧水河谷。在祝連枝的下,襄樊會獲得宣城名義上的統治權,青焰軍此時要與襄樊會結盟,卻是要受襄樊會節制。
邵海棠、陳預存心算計徐汝愚,消息封鎖自然嚴密,當邵海棠領著十六艘戰艦跟隨清江水營驟然出現溧水河道上,讓徐汝愚措手不及。
彌昧生與魏禺所率領的船隊完全被邵海棠挾持著返回溧水河谷。邵海棠唯一留手的地方,就是沒有將清江水營這次龐大的物資隨口吃掉。
徐汝愚心想:邵海棠不是不想吃掉,只是他深有顧忌。
徐汝愚望著邵海棠近乎蒼涼的雙眸,輕笑一聲,說道:「邵軍師明知不可為,為何還要如此強求?」
邵海棠避過徐汝愚的眼神,聲音蒼涼的說道:「襄樊會既然要生存下去,我只得極力為之爭取一塊可以生存的土地。如今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本無道義可言。汝愚當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我邵海棠何曾有過私念?」
「哈哈哈……父親曾言天下六俊者,逸俊邵海棠為民念先,傾萬金家財,組襄幫,為民奪利,天下益重之。而今逸俊何在?為讓襄樊會殘喘延息,竟不惜為世家所用,欲圖割據地方。」
「你怎麼可以如此數落軍師,兩虎相爭,無所不用其極,難道你要我們跟你講什麼仁義?我們現在完全有實力將你們驅逐出溧水河谷,軍師念及舊情,不欲為也。」邵海棠身後一名白袍青年將領站出來,指叉著徐汝愚大聲斥道。
「我若退出溧水河谷,你們襄樊會就能立足嗎?」徐汝愚冷哼一聲,輕蔑的看著那個白袍將領,心想:他大概是襄樊會培養出來的青年將領吧。徐徐說道:「不錯,卻無什麼仁義可講。那就請邵軍師不要再念及舊情了。哼…」
現在陳、祝兩家襄樊會,不過是利用襄樊會壓制青焰軍在清江的發展。青焰軍若真的抽身退出,歷陽水營只要封鎖清江水道,襄樊會依然會陷入舉步惟艱的窘境。現在祝家忌憚雍揚與徐汝愚的勢力,被迫開放清江水道。
邵海棠也是算準徐汝愚無法抽身退出,所以投好陳、祝兩家,為襄樊會爭取一絲生存的縫隙。邵海棠不忍去看徐汝愚冰冷的眼神,心想:襄樊會歷經三十餘年,我怎甘心任之分崩離析?或許最終還是陳、祝兩家漁利。
在二百名馬幫弟子去留問題上,徐汝愚的態度異常堅決。雖然襄樊會與青焰軍有著相互依存的事實,但是徐汝愚做出不惜將青焰軍從溧水河谷撤回雍揚的姿態,逼襄樊會就犯。二百名馬幫子弟留在南岸,與這二百名相關的近千名家屬也隨遷居到南岸。此舉無疑代表徐汝愚與襄樊會某種程度上的決裂。
徐汝愚在溧水河口修築兩座十丈見方的高台,各置兩架強弩機、一架拋石弩,將四百步寬的溧水河口封鎖住。襄樊會被迫在河口外緣的清江岸堤上重新修建港口。
馬幫因為許亭易、許伯英父親的關係,勢力被徐汝愚分去近三分之一。先天財力不足的襄樊會感到砭骨之疼。許亭易一系人手一直在商南經營各種生計,他們溶入南岸立即給南岸帶來一絲的商業氣息。在顧銘琛事先規劃的區域內,陸續的出現一些商舖酒肆。但是剛剛下山的民眾購賣力極低,而生活必需品與糧鹽又是實行實額配給。
商舖蕭條,三兩鳥雀在門前啄食,店主懶洋洋雙手托著下巴支在櫃檯上。
徐汝愚與許伯英在黃土硬道上踱著步。此時已是新朝五十三年四月中旬,溧水兩岸的緊張氣氛逐漸緩和下來。二月未,在雲橋寨的支援下,襄樊會對台山之上的遠屯進行突襲,剿滅了這伙千人的流寇勢力。此戰不僅解除襄樊會東面的威脅,更是一戰揚威,讓台山上的民寨放棄觀望,紛紛下山來。
在清江水網縱橫之地,騎兵的優勢不易發揮,襄樊會將兩千匹優良戰馬售於宛陵,獲得四十萬金。有了這筆資金,襄樊會同時進行築城與開荒兩項工作。此時,投附南岸的民眾約有四萬二千餘名,而投附北岸襄樊會的民眾高達六萬人。加上襄樊會本身的會眾,北岸今年的人數會達到十萬眾,南岸可能只有五萬眾。
「現在唯一值得自豪的是我們各項事宜進行得比北岸早,春耕已經開始,北岸還要遲上一兩個月,百夷族人也漸漸有人返回武陵山西區定居。許景澄要與我們結盟,伯英,你明天去北岸一趟,隨便簽個字,我懶得見他。誰都知道寫在紙上的玩藝兒都靠不住,還偏偏少不得。」
許伯英笑笑說道:「怕是許景澄也不願見你。如嫣三番四次要來南岸玩,你怎麼說?」
「現在南北岸還沒有對峙吧,只要邵海棠沒意見就行。啊,伯英啊,商舖太蕭條了,這怕不是好事啊,我看現在招募役工時薪金錢糧各半,在青焰軍中也發放少許餉金,這樣的話,商舖或許會有點起色。」
「我說汝愚怎會平白無故拉我出來閒逛,在商言利,商人四海漂居乃是浮民,歷來政權都會抑制商旅,汝愚何故有此想法?」
「你怎麼說話也不盡不實,你在馬幫長大,怎會不知行商之利?行商之人最希望道途通暢四海歸一,方好方便他漁利,所以商人也最反對世家割據地方。這話好像是伯英你說的吧?」
「我深慕你的父親,可惜未嘗得見一面。雍揚城的崛起可以說是你父親的功勞。雍揚府田稅丁稅雜賦等等加在一起不過五十萬金,商稅卻高達一百五十萬金,這還不計各個世家漁奪的暴利。若是真能有效抑制世家的勢力,雍揚的商稅會驟增數倍不止。由此可見商賈之利啊。」
「舊朝初期,本無『本末』、『輕重』之說,文帝曾言:『士大夫不雜於工商,商不厚,工不巧,農不力,不可成治。』父親曾言,農工,財之源,商,利源也。舊朝時,商人市三倍利,而被毀為『市井之臣』。六俊寇子蟾曾對舊朝天啟帝十二年間的津水漕運進行成本核算。漕糧每年北上四百萬擔,運軍高達十二萬眾,大概花18擔的腳費運米1擔,並且運糧週期為一年。商人不過市利三倍,從南至北,耗時不過月餘,孰優孰劣,豈非一目瞭然?舊朝年間賦稅亦不是太重,就拿天啟十二年間來說,每丁賦稅不過百錢,然而民不聊生,地無餘利,這裡為何?低效的行政職能消耗大量的財富,這是過度抑商導致的結果。百年前,圖圖人侵襲汾郡、秦州兩地,攻破西京,南地各郡坐觀虎爭,無一家出兵相助,粗看世家割據之局已成,最關鍵的原因,則是數百年來在物資上從來都是南方輸往北方稱為『納貢』,這使得南方不得不分利給北方而無所償。所以在西京被圍之際,南方各郡才會無動於衷,坐觀西京內廷被圖圖人重創。若是能讓各地相互依存,非商無以致也,一處堵則商旅塞絕,天下俱感切膚痛楚,就不會坐視不理。父親推崇農商兼重、農商俱利的思想,曾評價商賈利於聯絡,如體之脈血,不可或缺。」
這份論述從徐汝愚口中說出並不令人驚訝,當年徐行在東海就是推行農商俱重的政策,才使得東海富甲天下。
徐汝愚看見一家布店,跨過高高的門檻,暗忖:都怕讓錢財外流,將門檻做得這麼高。一匹匹各式花布整整齊齊的碼堆在櫃檯上,店老闆忙迎來,準備給徐汝愚、許伯英行禮。
徐汝愚攔住他,笑道:「你看到每一個主顧都行大禮,豈不是要累著?」
店老闆苦笑,額頭顯出深深的皺紋:「要是真有人光顧,行大禮倒也認了,可是開業三天了,青鳳將軍是第六個走進鋪子的人。」
徐汝愚向懷裡一掏,笑道:「不巧,身上沒帶錢。這式花布你給我扯兩身留下,晚些時候我讓人來取。」
「哪敢收你的錢?青鳳將軍看得起小的,我這就將這匹布送到營中去。」
「商賈之道,公平買賣,哪有讓你白送的道理?不得漁奪民利的鐵律是我親自製定,我怎會公然違背?現在利市未開,你們還要再熬一段時日。以往我們都是以糧計工,從今往後將會以金付酬,商舖的日子就會好些,等到明年,民眾手中有更多的余財,糧、鹽買賣也將放開,這裡就不會冷清了。」
許伯英問了老闆價錢,數出錢來替徐汝愚付了,讓老闆扯了送到軍營去。拉著徐汝愚走到門外,問道:「你何時身上裝過錢,剛剛還裝模作樣的掏上半天?」
徐汝愚輕笑一聲,也不辯解,逕往演武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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