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英雄志 卷四 第十章 洞察先機
    城外敵軍連續攻城三十三天了。公良友琴不斷從毗陵、泰如各地抽調精兵,而雍揚則由城衛軍選征勇壯之人補充定軍,所以城下城下兵力對比一直沒有太多的變化。

    每日看著民夫從城頭上運下成堆的屍體,他們的家眷大多在雍揚城內,每日不知有多少鬢髮皤然的老人,弱柳扶風的妻子,面黃肌瘦的幼兒圍在戒嚴線外,心頭祈禱著親人的平安,徐汝愚心頭淒涼,卻不得不將這份淒涼深埋胸間,或許聽聽水如影的素琴,讓錚錚縱縱的鏗然琴音化去心中悒鬱,但又會想起幼黎來。

    此時嫩黃嬌艷的迎春花掛滿大江兩岸涯壁了,正宜花舫緩緩行於水上啊。

    那清冽如澗泉的琴聲流動,誰會站在側旁細細聽呢?

    徐汝愚驟然站立,一臉堅毅的望向欲墜的斜陽。濠溝內岸,一樹野桃綻開嫣紅花朵。

    水如影心頭一悸,尾指帶過琴弦,挑起一縷雜音,心已亂,琴音難繼,水如影將纖纖素手扶在琴弦上,也癡癡望向紅如血滴的夕陽。

    徐汝愚道:「心頭血卻是紅艷,你看此時的夕陽像不像心頭的血?」

    江凌天與沈德潛一眾人向此處趕來,徐汝愚將愁緒收起,迎上去,問道:「凌天,今日戰果如何?」

    江凌天答道:「今日敵軍攻得尤為兇猛,我軍傷一千,賊軍應在一千六七左右,現在他們支著素旗在城下收屍體。」

    徐汝愚歎道:「雍揚傷亡愈萬了,恤金如數發放了?」

    沈德潛道:「都尉府貯蓄金告罄,今日還差一萬金,明日就能籌齊。」

    徐汝愚臉色一肅,一言不發的看著身前眾將。眾人心頭生寒,情知此事辦得不妥觸了他的心頭大忌。梅鐵蕊忙說:「我今晚務必將此事辦妥當。」

    徐汝愚神情緩下來,淡淡說道:「此際,對敵對我俱是關鍵時刻,公良友琴再攻不下雍揚,只有敗退一途,今日剖解敵屍,胃中雜有草籐,公良友琴營中糧草難以為繼了。」

    聲音轉而激昂:「我軍唯有士氣可用。即使身死也可得到恤金安置家人,所以他們才不顧生死,與強於自己數倍匪軍拚搏廝殺。城下敵軍的戰力,相信諸位近日來深有體會。諸位看看我守在城頭的軍士,半年之前大多還是手握農具的村夫。適才一具屍體抬下去的時候,我看見他的嘴裡還死死銜著半枚耳朵,若是他死後他的家人孩子一樣會餓死一樣會冰死,那城上這二萬名軍士誰還會願意為你們拼去這條性命?」

    眾將一齊單膝跪地,道:「末將知錯。」

    徐汝愚厲聲道:「沈長吏記:每日恤金、殺敵賞金必需在子時之前發放完畢,干預此事者,督行不力者,嚴懲之。」

    徐汝愚說完,扶起梅鐵蕊,讓眾將起來各自處理事宜。

    徐汝愚與江凌天緩緩沿著城牆向西巡視,梅映雪與八大精衛遠遠吊在後面。

    徐汝愚低聲說道:「每回看到軍士如此奮不顧身的拚殺,心中總不是滋味啊。」

    江凌天道:「是啊,好多人明明可以不死,看到自己身軀殘而不全,往往選擇與敵同歸於盡,只是為了那五十金恤金啊。富人一席宴,流民赴十身啊。昨日萬嶸在觴寄閣宴請世家家主,你可有耳聞?」

    「梁寶跟我說了,梅家家主梅鐵萼也抱病出席了,我也只有裝作未曾聞見,難道真要我將他們抓過來訓斥一頓?」徐汝愚苦笑起來,摟過江凌天的肩膀,低聲問道:「有沒有給我帶酒來?」

    江凌天斜頭瞥見梅映雪正看向別處,忙從懷裡掏出一個皮囊來,徐汝愚剛接過來欲藏入懷中,卻聽見梅映雪在後冷哼一聲,一臉窘相向後望去,只見梅映雪冷若冰霜的俏面正不屑望向他們倆人。

    江凌天將贓物交於別人手中,一臉坦然說道:「雨諾明日慶生,知你不會下城樓,特讓我問你她可不可以上城樓?」

    「城上太過血惺了……」

    「我也希望她能生活沒有殺伐的天地間,可是她總會見到這可怖的情景……」

    「沒有殺伐的天地間……」徐汝愚喃喃低語,雙眸明亮異常,心想:幼黎不是最嚮往這樣的天地嗎?所以我們一直在江河湖海裡飄蕩,從不輕易上岸,進入那充滿殺伐、飢餓的天地。徐汝愚說道:「總無法逃避這個亂世,雨諾要來,就讓她看看也好。我收她做妹妹可好?我總想我的娘親在世,她定會生個妹妹讓我照顧,我一直想有個妹妹。」

    「雨諾定然歡喜極了,我回西城時回家一趟,說不定她夜裡就來城樓找你。」

    「城內近來不會太平靜,夜間尤其要注意,城衛軍近日需全勤出動。」

    「你是說公良友琴要退了?」

    「那是當然,雍揚城下討不得便宜,他只有退下海去。」

    「他不會據毗陵、泰如以守?」梅映雪倏地在後問道。

    徐汝愚哂然一笑,指著城頭說道:「城堅牆危,守械齊備,只需三步二軍士一民夫,即可固守,但首要糧草充足,若不能速戰速決,便需取糧於敵,方得長久。衛家、席家撤離毗陵、泰如之際,莫不將城野清空,毗陵、泰如兩府有八座空城,六十餘座塢堡,公良友琴守得了幾個?」

    梅映雪薄唇輕抿,唇紅若流丹,望向城連綿數里的敵營,輕蔑說道:「怕你也自知,公良友琴不會這麼輕易逃去的,偏裝作鎮靜自若,胸有成竹的樣子。」

    徐汝愚頓時神情一沮,做出一付可憐狀,說道:「我好不容易給自己鼓足氣,卻讓你一語刺破洩盡。」

    梅映雪冷然道:「是你信心不足,何必怨別人?」

    「我思前想後,亦想不出公良友琴會如何收場?他若與我商量,大不了我損點面子,在他拔營撤寨之際,做上一揖恭送他離去也行。」

    江凌天並未因徐汝愚輕鬆語言而減少心中憂愁,見徐汝愚也看不透其中玄機,濃眉蹙得更緊,思慮片刻,沉聲道:「公良友琴定然不會無聲無息撤離東海,還是讓城衛軍加強戒備為好。」

    徐汝愚道:「梅老適才也是這麼說,他與公良友琴幾十年的交情,應當不會看錯,這些天小心為妙。」

    正在此時,內城匝道西段出現一絲騷亂,徐汝愚疾步過去,見丁政領著十餘人站在那處攔住一隊軍士正在爭執,地上停著十多具屍體。

    徐汝愚喝止他們,指著丁政:「你說,怎麼回事?」

    丁政說道:「你看這些屍體便知。」說著,揭去蒙著屍體之上的麻布,欲要將屍體翻開,卻被徐汝愚一掌擊倒到一旁。

    徐汝愚厲聲道:「不管你有何理由,俱不得冒犯守城烈士的遺屍,這是我下的死令,你可知道?」

    丁政一臉委屈,滿臉漲紅,欲要再言,徐汝愚截住他的話頭,沉聲道:「還敢分辯?即日起,你待在西城軍營,沒我命令不得離開軍營半步。」

    徐汝愚轉身忿忿離開,只見沈德潛、萬嶸等在探頭向這邊望向。

    徐汝愚對著江凌天憤憤道:「你西城的人怎敢觸我大忌?你回府反省去。」又憤憤不平向後望去,極速用丹息傳語給他:「你速將丁政隱藏起來,莫讓他遭了黑手。」

    沈德潛看著江凌天垂頭喪氣的離開,與萬嶸一干將領走下登城道迎上來,朗聲道:「都尉何事如此肝火,把江大人也罵跑了?」

    徐汝愚想起江凌天所說萬嶸請各家家主於觴寄閣吃飯一事,只覺心中一絲涼意直透胸臆,看著道旁淺色的夾竹桃花,如一樹粉蝶零零亂亂的棲集在那裡,不時有一二隻不知名的鳥雀從樹叢中竄出,彷彿一支疾射而出的箭翎,直刺輕雲,最在高處悠揚劃過一個奇妙的弧度,沒在城樓那端。

    沈德潛見徐汝愚對自己視如不見,一臉窘狀,沈冰壺在旁小聲說道:「適才西城的人冒犯遺屍,都尉正為這事生氣,剛剛還向江大人發火呢。」

    沈德潛哈哈二聲,便將一臉尷尬掩去,換上一臉憤然,說道:「這也太不像話了,沈校衛,速將此事稟呈陳大人,讓他嚴懲之。」

    陳子方是都尉府掌律長吏,哨尉以上軍職忤逆職令者,當由他過問。沈冰壺瞅了一眼徐汝愚,見他依然極目青空,也就站在那裡也就不動聲色。

    梁寶快步走下登城道,徐汝愚見他臉上驚疑神色,疾步登上城樓,梁寶在後小聲稟報:「敵北營有異動,似乎要拔營而去。」

    「不錯,是撤離的跡象。你派人去東城、西城打探。」

    梁寶未曾走下城樓,梅鐵蕊與雲清虛分別遣人來報,東城與西城外的敵軍已拔營離去。

    沈德潛建議道:「是否出兵試探虛實?」

    徐汝愚斷然否決:「不必,敵陣散而不亂,被他騎兵纏住反倒不妙。」

    起初像潮水湧來,現在又像汐水退去,時至中夜,城外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營寨,一地狼籍。

    似煙非煙般的微雲,烘襯著疏星淡月,益顯得素光流綺,銀漢參橫。

    派出城的探子陸續返回。徐汝愚依舊愁眉不展的望向遠方。

    梅映雪也是秀眉輕結,低語道:「公良友琴已然退去,映雪護衛之職也當告結,明日映雪便會返回靜湖潛修了。」

    「哦,明日就走啊。」

    梅映雪欲言又止,終是幽歎了一聲,飄身離去。

    江凌天看了看她在月下的煙雲幻夢般的身影,自言自語道:「公良友琴就這麼退了?」

    徐汝愚返身走入偏廳,將眾人擋在門外,掩門隱去身影。

    梅鐵蕊、沈德潛一眾人面面相覷,不解其意,都尉未下判斷,誰也不敢輕言雍揚此役勝了。城頭軍士俱向這邊攢望過來,

    萬嶸牢騷道:「都尉大人此舉究竟是何意?勝還是未勝,追還是不追,他現在卻不拿個主意,就把我們丟在門外,算什麼嘛?」

    梅鐵蕊一臉厭惡,瞟了一眼萬嶸,道:「都尉自有分辨,何用你來置喙?」

    萬嶸粗面漲紅,欲爭言,卻給沈德潛拉了一下袍角,忿忿退到一邊。

    沈德潛道:「公良友琴明明是退了,都尉大人一言不發,難怪下面的困惑。」探頭向裡望去,卻見裡間燈也未點亮,連徐汝愚身影在哪個角落也看不清,更不用說知道他在裡面做什麼。

    陳子方欲推門進去,卻給江凌天輕輕擋住。

    「都尉何時不是洞察先機,屢有妙策?陳大人還是靜待都尉訓令吧。」

    「洞察先機」,梅鐵蕊、萬嶸、沈德潛等人聽了神色俱是一凜,雖說稍縱即逝,卻瞞不過江凌天一雙銳眼。

    萬嶸哈哈笑道:「洞察先機,江大人把都尉說得太玄乎了吧?」

    梅鐵蕊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方收起狂妄的姿態,神色卻莫名緊張起來,睜眼望向偏廳大門。朱紅的大門在殘月清輝映照之下,顯得清幽詭異,萬嶸一陣心緊,偏過身去看城下如雪如銀的沙土。

    徐汝愚在廳內喚江凌天。

    江凌天推門進出,只見暗夜中徐汝愚眸光尤為清亮,若藏在深潭中的星子。

    「萬嶸對那十多個守城軍士背後下毒手。我已讓丁政潛出城去了。」

    「丁政揭開裹屍布,我便知道了。」

    「哦。」

    「死者耳根穴筋肉糾結,顯是死時頸下脊椎三寸處創痛難當。城頭遺屍向來都是由民夫搬運,何需勞動萬嶸手下一個左尉?丁政當時若將此事揭穿,萬嶸當場非反了不可,所以我才喝止他,嚇著他了吧?」

    「我跟他解釋過了。想不到你洞悉一切了。」

    「萬嶸一個莽夫,想在我面前做得滴水不露,哼,他還稍歉火候。那十餘屈死的軍士,你日後對他們的家眷要多加照料,可恨我無法還他們公道。」

    「只是那十多個軍士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呢?」

    「哼,公良友琴今日突然撤軍,還不是他們與虎謀皮的結果?門外情形如何?」

    「與你設想所差無幾,只是想不到梅鐵蕊也參與其中。」

    「這有何想不到,梅家家主還是梅鐵萼,梅鐵蕊即使向著我們又能如何?」

    「該如何處置?」

    「我這有幾封信,你速讓人前去毗陵、泰如、白石尋找陳昂、張仲道、張季道、方肅等人。記住,除此四人莫讓信落入他人之手,送信之人非你麾下死士不可。」

    徐汝愚眸光一黯,立時一股憂傷瀰漫於整個廳房,他無力的揮揮手說:「你去宣佈賊寇敗退吧。」

    江凌天推開房門,望向門外守候的眾將,說道:「都尉想休息一下。另外,將賊寇敗退的消息宣佈下去吧。」

    城樓守衛的軍士立時歡呼起來,歡呼一浪簇起一浪,立時整個北城陷入歡呼聲的海洋中,不需片刻全城俱已通傳「賊寇敗退」的喜訊。

    沈德潛悄悄拭去鼻頭滲出的細汗,恭敬的說道:「一月來,事無鉅細,都尉皆躬親施行,勞累也在所難免,有勞梅將軍領人在此衛護都尉,我等前去府署公幹。」

    梅立亭道:「都尉安危乃是小將職責所在,請諸位大人放心。」

    徐汝愚耳中聞聽滿城的歡呼聲,幽然自問:「真的是勝利了嗎?」

    徐汝愚枯坐至天明,方推開偏廳的房門。

    峙守一夜的梅立亭此時依舊精神抖擻,見徐汝愚走去偏廳,說道:「梅大人過去看過你幾次了。」

    他終究沒推門進來,徐汝愚心想。「哦」然一聲表示知道了,說道:「立亭,你領將士們下去歇息吧,我獨自去城中轉轉。」

    窄巷高牆,將天空逼迫得也只有那窄窄的一帶。石橋垂柳,流水曲幽,清水游魚,粼粼水光,藏金藏銀,不時有小如拇指的翠鳥從岸壁掠水飛出,一點漣漪悠悠擴散開去,竟讓徐汝愚看呆了。

    「青鳳將軍也有此閒情逸致,在此看水?」水如影由遠走近,悠悠道。

    「殺戮之身本無資格寄情於此,但也望山水淡泊心中殺意啊。」

    如影未曾料得徐汝愚話中殺意如此之甚,沉頜並依在徐汝愚的身旁,一起向粼粼流水望去,明玉般光潔的面龐憂傷如故,秀如青山似的彎眉也結著萬千濃愁。

    「多謝如影姑娘琴聲相伴月餘。」

    「能為雍揚盡一分力,如影心中歡喜,只是如影琴技拙劣,未必入得青鳳將軍的耳?」

    「如影姑娘琴技怎能說……」徐汝愚語音嘎然而止,臉色一下變得慘白,別臉望向他處。

    水如影心有不甘,淚光點點,繼續說道:「如影自知琴技比不得琴仙子,但琴仙子那琴卻是彈於霍家聽的。」

    「我與幼黎雖無山盟海誓,但都能明白對方的情意。那日我身陷魔障,未能詢得真相,已是對她不住,怎會再胡思亂想?」

    「你能肯定?」

    「不管事實如何,我總需向幼黎當面問清楚。」

    水如影清淚長墜,幽幽歎言:「我矢志獻身於藝道,遊走天下收集曲譜造訪名家,為形勢所迫與世家貴胄虛與委蛇,笑臉相陪,連自己難免也會輕視自己。幼黎也應是如此,你誤會她了。」說罷,掩面離去,一臉諤然的袖兒緊跟在後面離去。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徐汝愚想起舊朝寫藝工的一首詩來,心中暗歎:不知何時與你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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