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英雄志 卷一 第二章 青州鬼騎
    眾人行至小青山時,天已轉白。

    能遠遠的可以望見東邊地平線上升起的城樓旗桿,眾人懸著的心落下一半。隨之而來的振奮,使大家加緊腳步,眾人希望到城中能喝上一碗熱湯麵,然後就著哪家向陽的牆角美美的睡上一覺。

    越行越近,已能看見城頭衰敗的野草了、從城內露出的疏林的梢頭以及露在梢頭橘紅的朝陽。

    汝愚一夜受寒氣所擾,不能像車中其餘五兒那般黑甜睡去,此時已萎靡不堪。他小心避開橫亂躺著的五兒,挪到車首。

    只見眼前:皚皚白雪披覆山川,一派銀裝素裹、玉樹瓊花的景象,心中為之一振。只見逃難眾人無心賞景,個個垂頭抖抖縮縮的艱難挪行。汝愚心中頓時浸染淒楚,眼淚無聲下落,不禁失聲叫道:「好苦。」

    徐行回頭看著汝愚,長歎一聲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這世間自詡英豪者多為桀跖小人,肆意性情,出乎貪利以爭奪天下。這本是朗朗乾坤,卻成此渾濁世間。」

    「子行兄,與更俗說這些做甚?」張伯陽揮動衣袖,吸一口氣,終有什麼東西不能平復,接過徐行話題說道:「子蟾常說,治亂非天也。卻又說,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在也。」

    正說話間,灞陽城西北角騰起一柱黑煙,中間隱然火焰騰騰,馬蹄歷歷雜亂。徐行與伯陽面面相覷,不知又發生了什麼變故。

    「砰」的一聲巨響由遠處傳來,隨之只見城門木屑飛濺,二十餘名玄甲騎士從門洞裡紛亂急馳而出,帶起一蓬飛雪滿天瀰漫,將連城門在內的好大一方空間從逃難眾人眼中掩去。

    徐行立即吩咐眾人散於路側,免遭踐踏。眾人慌亂之間,那隊黑甲騎士已掠至近旁,人皆黑甲黑騎,渾身浴血。手曳長戈,亦通體如墨,只有開刃處銀光團團,與雪光相映,奪人魂捨;臉覆青銅面具,給人以森然可怖的感覺。

    徐行失聲道:「青州鬼騎。」聲音壓抑得細若游絲,身側張伯陽幾不可聞.那領頭黑甲騎士驚覺般回頭向這邊望來,雙目閃閃精光猶如利刃。徐行終受不住這股有如實質的殺氣,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口角滲出血來。

    騎士嘴角上牽,似笑非笑,古怪之及,恨恨向灞陽城望了一眼,扭頭率隊絕塵而去。眾人卻像巨石從心頭移去。

    張泊陽將徐行扶起,兩人面面相覷。徐行道:「那人應是吳儲,卻不知他為何倉皇逃離自己的地盤。啊,青州有變,許伯當怕是與伊周武聯合用上了釜底抽薪之計?」

    徐汝愚在旁訝然道:「為何只剩二十五人?」

    青州鬼騎環顧之下,眾人莫說有心思去點人數,就是目光相迎也是不敢。張伯陽不禁交口讚譽道:「更俗竟然看清人數,真是不簡單。」張伯陽頓了頓,又不禁疑惑道:「四十九騎只餘半數?」須知,吳儲精湛劍術之外,尤擅長戈,奇功絕藝榜稱其天下戈術第一。他從眾人中精心挑選一批資質過人的勇士,訓練戈術,其中傑出的四十九人,人皆黑甲黑騎,臉覆青銅面具,稱之為長戈四十九騎。這四十九擅衝刺之術,如遇戰事,這長戈四十九騎便為青州鬼騎衝陣,或楔入敵陣薄弱之處,將敵陣撕裂,或遇強用強,衝刺敵陣最為頑固之處。長戈四十九騎如長戈刃口,吳儲每每用之摧毀敵手意志。所以青州鬼騎的威名大半是長戈四十九騎樹立的,天下聞之莫不色變。吳儲又不斷訓練後補,遇有人陣亡,立即補上,所以這四十九騎,便像永不會短缺的鋼鐵陣容;然而此時只剩半數,以此看來,青州鬼騎遭此變故,元氣大傷。按此情形,青州多數是發生變故,若吳儲被逐出青州,那青州鬼騎便成歷史雲煙了。張伯陽與徐行相視而歎,神色之間無奈之極。

    徐汝愚見兩人神色,滿心詫異,問道:「青州兵洗掠郡府,使得民不聊生,其勢去,乃是天下幸事,伯父與父親為何會感到可惜呢?」

    「我們哪是為青州鬼騎歎息啊,只是怕這衝陣之術與碧落戈術,從此在人間煙消雲散。」

    「那吳儲不是剛剛完整無缺的從這裡過去嗎?」

    「這話說來卻是複雜了…」張伯陽待要將這事從頭細細說起,此時城中「呵呵」聲起。眾人一起望去。又百餘騎城中魚貫而出,顯是追兵。只是這追兵口中大聲呼喝,行動卻不徐不疾,待行至逃難人群近旁,便不再前行了。

    領頭之人是一個黑盔褐甲的青年武士。面若梟鳥,下顎狹長,鷹鼻若懸鉤,眼如鷹隼,目光掃過眾人,都感到森森寒意。梟面武士面色沉悒的望著遠處馬蹄激起的雪花,又望了望雪地裡胡亂跌坐的眾人。若有所悟的策馬行到眾武士右側,傾身向其中一人吩咐數句,便又回到逃難眾人之前。那右側騎士面有不豫,隨即面容一肅,那臥於眉弓之上的長長傷疤尤顯猙獰。只聽他大聲呼道:「常貫,帶上你的人跟我走。」說吧,揮鞭向城門疾馳而去,隨後從眾騎士裡風馳電掣般的衝出四十餘人,尾隨而去。

    梟面武士見一干人等離去,嘴角露出陰冷的笑容。逃難眾人不寒而慄,徐行更有大難臨頭的預感。徐行暗中吩咐汝愚回到馬車之上,坐定車頭以待有變。幸好璇璣等五小兒一直呆在車上。徐行卻不敢稍有異動,怕自己一動會提前引發眼前這人的殺機。

    梟面武士大聲說道:「吳儲那狗賊身負重傷獨身逃去,但手下二十五名叛逆都被我斬獲。」將頭微側,眼角餘光見那離去的家將守在城門、城樓內外,除此之外再也不見他人。冷哼一聲,又將目光陰冷投向逃難眾人,說道:「特地向各位借頭二十五顆,讓我好向都督大人交差。不知各位能否應允在下?」說吧,將長戈一揮,身後的家將左右魚貫而出,即將逃難眾人圍在當中。

    徐行知他為掩眾口,決意要殺光這百餘流民。急聲向汝愚說道:「你駕車向吳儲追去,或可逃過一劫。」

    「父親,你呢?」徐汝愚急道。

    「我?你不用擔心我。我和你張伯伯死在一起,做鬼也不會太寂寞。你要記住,不要想著報仇。」說罷,猛地抽出陳昂送於他防身的匕首刺向馬股。

    那馬吃痛曳車從那還完成的合圍中突刺而出,向來時路奔去。

    「大家快逃,眼前這人要殺盡我們。」張伯陽聲音高亢,如老鳳清鳴於烈火。眾人連同兵將俱為之一怔。眾人終於明白過來,那散於四周的兵丁將要幹什麼,已是精疲力竭的軀體,在死亡的威壓下,竟生出最後一股超越尋常的氣力與意志,四下裡紛紛尋了馬與馬之間的空隙,欲衝出去。

    張伯陽與徐行攜手站於道中,巋然不動。只希望這無謂的掙扎,能給六子帶來微茫的逃生希望。他們靜靜望著那黑盔將領。死的覺悟使他們的目光更為清冽、柔和,卻令梟面武士不敢逼視。

    梟面武士暗罵一聲「該死的。」終於發令:「殺無赦。」語音未落,便騰馬高高躍起。縱過張徐二人之際,揮戈下撩。

    兩道白芒散盡,張徐二人已分別跌落在官道兩側。梟面武士看著徐行臨死眼中泛出的絕望,心中不由騰起一陣快意。暗道想讓六個小兒逃出升天,豈能如此容易。事情敗露,雖有麻煩,但也不足為患。那駕車少年面有死色,似沉痾不起,不足為慮。只是其餘五兒,面貌清秀俊奇,雙目迥然,面臨生死,清明不失。若是遇及名師,不出十年,皆會有不凡的成就。此時不除根,他日不是麻煩得甚。

    梟面武士正要全力催馬,哪知平日神駿卻失前蹄,一個踉蹌,向道旁栽去。早晨眾人群攻吳儲,大半攻勢卻是由這個梟面武士接下來的。

    吳儲碧落戈乃取碧霞滿天之意境,揮戈所指,如晚晴霞燦,那戈所帶動的丹力如堵壓至。力借無可借,御無可御。梟面武士心中難受之極。並且,他座下駿騎也受力不小,當時已有脫力的跡象。然而,這畢竟是出自大月的汗血寶馬,強撐到現在。如是尋常馬匹,怕當時就受力不過,猝死當場。若是梟面武士平日也能發現座騎異常,然則清晨一戰,神志為吳儲所懾。從城中追出已是百般不願,若非怕日後傳入老二耳中遭其恥笑,他連這裝模作樣的追逐也想放棄。根本未曾注意到那馬剛剛騰空一躍,已經是它此時的極限。

    梟面武士雙臂屈伸,如大鳥下翔,甫一觸地,便騰空向後凌躍,揮戈將一匹駿馬上武士撥下,翻身飄上,勒韁強行御上官道。策馬向徐汝愚追去。這紛繁動作俱在電光石火之間完成,梟面武士狀如鬼魅,身形幾不可捕捉。然而,卻是這片刻的耽擱,加上先前的疾行已讓徐汝愚駕著馬車駛出數十丈開外了。

    此時徐汝愚業已命懸一線。雖然沒有目睹父親遭受毒手,但身後不斷有失聲慘叫傳來,間有婦孺驚怖的尖叫,血腥氣息瀰漫,只怕已凶多吉少。徐汝愚感覺天地之間死氣瀰漫,胸壑的悲憤難以抑制,卻又無法發洩。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此時,他丹府內的陰訣真氣,受死氣催激,全面暴漲,直欲刺破丹府。旬月來,它的丹府深受陰訣真氣折磨,變得堅韌。此路不通,便僻蹊徑,陰訣真寒正如陳昂擔心的那般大肆湧入陰蹺脈、陰維脈中。雖然陳昂貯於汝愚四骸奇經旁脈中的陽訣真炎源源不斷的匯入陰蹺脈、陰維脈消融真寒。但是徐汝愚大周天不通,渾身經脈太過細弱,能夠進入陰蹺脈、陰維脈兩脈的陽訣真炎甫遇陰訣真寒隨即熄滅。雖說也消融不少寒氣,但相比如湍流般湧出的真寒,確實微乎其微。陰蹺脈盆缺穴至梁門穴,陰維脈康泉穴至靈道穴之間陰訣真寒就如澎湃的河水,由於兩端的河道過窄,無法下洩,即潰堤而出。到那時,徐汝愚陰蹺脈、陰維脈俱損,神仙也無力回天。即使雙脈無損,那股奇寒滯於胸腹時間稍長,生機也會隨之停止。

    徐汝愚此時無暇顧及體內的情形,梟面人正驅馬從身後追至,距離漸漸接近。雖然度及自己此遭必死無疑,但也不願喪生梟臉人冰冷的戈下。何況,車中五兒的最後一線生機也繫在他的身上。想到這裡,徐汝愚心中生出一股悲壯的情緒。死就死吧,怎麼也要搏一搏。徐汝愚上身探出,右手緊緊拽住車把,以免墜地。左手盡力前伸,一挨手掌觸及馬尾,便反手抓住,按照陳昂傳授的功訣將其貯於四骸的陽訣真火運集到左手二白穴。立時,左手如握炭火,整條左臂如遭火炙。那漸顯頹勢的駿馬卻驟然注入新力一般,兀的提速不少,又將梟面人拉後不少。奇寒久居丹府,徐汝愚漸能忍受。然而經奇炙一激,寒冷如同真物般明晰。兩種極致痛感在他的腦海激盪,終於承受不住,昏死過去。

    璇璣與四兒坐在顛簸的車廂內,聽著身後親近之人時時傳來遭屠的慘呼,心中悲痛難抑。璇璣與兩個年齡較幼的少兒禁不住暈了過去。只餘兩個與徐汝愚年齡相仿的少年,緊緊抓住車廂壁板,扶住另外三人。聽著追兵忽近忽遠的馬蹄,心中驚恐不已,卻又不敢探頭向後觀望。兩人雖然驚恐未定,卻在親人的慘呼聲,臉色漸漸堅毅起來。

    年齡最大一人神色堅定的對另一少年說道:「文長,你來扶璇璣,我看看外面情形如何。」

    名叫文長的少年,接過璇璣,卻再無空手去扶廂壁。一時不慎,額頭砰的重擊廂板之上,一股鮮血沿著眉弓留下。文長無法擦拭,只得任其流經眼角。他緊緊抱緊三人,箕坐車廂內角。肩背緊貼廂壁,雖不時身子騰空而起,頭頂重重撞在頂板上,卻始終一聲不吭。

    年齡稍大的少年移到車廂前面,探身出去張望。見徐汝愚昏倒,忙將他抱住拖進車廂。說道:「他暈過去了。」

    文長問道:「你不用駕車?」

    「韁繩掉到地上了,即使未掉,憑我的車技去駕馭這匹瘋了的馬,還不是形同虛設。是福是禍,就交給這匹瘋馬吧。」說罷,臉上卻絲毫沒有聽天由命神色,上齒緊扣下唇,片刻滲出血絲。恨恨說道:「今日不死,他日必十倍還之。」再無言語。

    徐汝愚昏死片刻即醒,發現身在車廂內,馬車依舊疾馳向前。心想:我都這樣了,馬兒果然沒讓我失望。繃緊的神經一鬆,又昏死過去。

    催激出來的力道持久不到二百息的光景,馬一頭栽入道旁的雪地裡,倒地不起。六兒被拋出車廂,摔在雪地的溝渠上。所幸道側雪厚,六兒未添新傷。

    璇璣及兩小兒已然醒來,駭然驚見馬躺在不遠的雪地上口裡流出白沫,抽搐不已。徐汝愚趴在路基的雪堆上,一動未動不知死活。文長兩人頎身長立身後,面如死灰盯緊前方。璇璣順看去,面色驟然煞白。

    「這般賤種,竟然讓我多費了這些氣力。真是該死。」梟面武士翻身下馬,徐步向六兒逼來。現在,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身後的屠戮沒能參與,現在要好好滿足一下才行。

    走近徐汝愚,梟面人心中恨意不禁大熾。你這賤種垂死也要阻撓我,真是該死。雖然不明其故,梟面人已感覺不到徐汝愚的氣息。然而,心中恨意難消,提戈便刺。雖說毀人屍首,無需尋穴刺下,然則習慣使然,這戈還是刺在徐汝愚臀部稍上的少海穴。只覺一股龐然熱力沿戈直侵太陰肺經,一股聲勢稍弱卻更精純的寒氣緊隨其後。兩股真氣相隔不及一瞬,寒熱交變之速,黑盔騎士如遭雷擊。噴出一口鮮血,藉以減輕所受傷勢。臉色瞬息數變,好不容易將泛湧的血氣押下去。心中驚詫愈盛。

    「驚神訣。」為何這個十歲的幼童身上會有如此駭人的驚神訣丹力?

    梟面人驚恐未定,身後森然傳來一聲冷哼。梟面人駭然向側旁橫移數丈,抽戈回擊,身體卻繼續向後騰躍。顯他極為憚懼那在他身後冷哼之人。

    冷哼之人是先行離去的青州鬼騎之一,他持戈斜刺雪地,冷視梟面人騰躍擊戈。梟面人揮戈氣旋激揚的漫天雪花捲襲到他的面前竟垂直落下。他面出嘲諷,說道:「伊翰文,你難道只有這點膽量嗎,卻為何專做這等下三濫的事情?」

    「吳儲,不用多說,想拿走我的性命,你也得付出些代價才行。」

    原來,吳儲慮及自己遠遁,可能殃及那伙難民。遂隻身返回一探究竟。恰時救下五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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