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用了兩日,徐行父子在向晚時分來到灞水南岸。過了灞水,就是青州郡灞陽邑境內了。不消一日,就可到達小青山腳下,在那裡可轉入青州官道,那時一日可行百里,八日時間就可以通過青州郡到達幽冀郡境內。
濃陰不散,岸邊數株垂柳裸枝在風中亂抽。那岸邊草地,或風摧之,或人畜踐踏,業已凌亂不堪。河水湧動,如山巒怒聚,水鳧不時從河面驚起。徐行喟歎一聲,繼續驅車前行。
徐汝愚在車中聽見父親長歎,撩開車簾,提著酒壺坐到父親身邊,向四周望去。
「父親不用為更俗的病煩心。父親不是時常教導更俗,人生從來就是生死事小?」
汝愚如是說來,徐行更加覺得心傷。汝愚雖得陳昂行功壓住寒氣,卻仍需時時飲酒才能稍去心腹寒意。父親驅車,兒子飲酒,心想世間再難得見此古怪父子,不覺怔住了。心中轉而一驚,自己如此消沉,更俗不要受此影響方好。徐行眉上愁雲頓去,朗聲說道:「我是擔心過橋尋不著住處,我們爺倆只得通宵賞這夜雪了。」
「往年總要三九後才會有第一出雪,今年卻提前月餘。子蟾叔叔在,一定會說天有異兆,大禍不久。」這最後一句,徐汝愚壓低嗓子說出,學足寇子蟾的語氣,徐行不禁莞爾。轉念間,神色又肅然起來,恨恨說道:「天下郡國林立,群雄割據,為一土之利聚起兵戈,所指之地,屍血成河,白骨千里。天下大禍莫過此,它已為禍人間數十年,卻無人能夠消弭,哪是不久啊?呼蘭異族遊牧中原,洗掠千里,無人能阻,此等大禍由來已久,上溯可近二百餘年,哪裡是不久啊?」說到這裡,徐行眼見遠處有一群人向這裡行來,便閉口不語。
徐汝愚見父親忽然不言,循著他的目光向遠處望去。那百餘人衣衫襤褸的向這邊蹣跚而來,神色間甚是惶恐,心想:「怕是逃難的。」脫口說道:「流民。」
卻又覺不像。
徐行也心存疑惑,待那群人走到跟前,擋住一人問道:「兄台,你們何事如此匆忙趕路?」那人已是驚弓之鳥,見有人擋路,身子止不住顫抖,怔怔望著徐行,卻不能夠說出一句話來。
一個人排開眾人而出,驚喜道:「子行,不想在這逃難途中還能遇到故交,哈哈,老天待我伯陽不薄啊。」說完大聲笑與子行交臂相擁。此人乃是永寧名士張伯陽。其年近五十,三縷長鬚,一襲青衣,背負絃琴,就是這逃難風塵依然難掩他出塵脫俗之姿。身後一個清秀女童牽著他的衣袖,一雙靈動眼眸望著徐汝愚手中的酒壺。徐汝愚見那女童稚氣未脫,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年幼兩三歲,白色衣裙,腰後斜斜插著一根碧綠竹簫,將酒壺往身後一別,就向她古怪一笑。女童也啟齒微笑,露出淺淺酒窩。伯陽將那女童拉到身前,說道:「這是幼女璇璣。來,璇璣見過你徐叔叔和你更俗哥哥。」
汝愚訝聲道:「你知道我?」
伯陽又是一陣大笑:「我當然知道你。更俗二字還是我給你取的。卻不知何故,你年紀小小成了一個酒鬼?」
徐行聞言長歎,說道:「此事難以一言盡之,你父女二人還是上車來說說你們如何成為難民的吧。」
「戰事罹難,避禍而已。」
徐行聞之大驚。「東海與永寧久不興兵,何來罹難之說?」
「唉,子昂能保東海一方,卻無力西圖。我倒希望他能興兵永寧,百姓忍一時之痛,可換數十載安寧。那還不是青州鬼騎惹的事?」
「徐行更是驚訝了,青州兵向來都是從贏都向邊邑、通縣一帶掠奪,曾幾何時有能力突破儀興,兵臨白石城下呢?」
「那倒要看看是如何突破的。」張伯陽冷哼連連,心中似乎有著不盡怨氣,「哼,永寧新得一員大將許伯當,人稱其善戰能謀,這青州鬼騎便是他引到白石的。」
徐行默不做聲,待他說下文。
「許伯當不惜以邊邑、儀興二城的代價,大開城門,任其掠奪,將青州鬼騎引到白石城下,又驅兵重新奪回儀興、邊邑兩城。三城之間,堅壁清野,青州鬼騎來攻便閉門拒之,他若從旁路退去,就綴尾擊之。使其欲退不得,欲攻不能,困於三城之間。」
「此計便成,也是兩敗俱傷。張東苦心經營永寧三十年,有大半家業在儀興城中,他如何捨得下此血本行此險計?」
「張東獨子張自強今夏在邊邑城下喪命於吳儲手中,他急紅雙眼,能報此仇,就是毀了整個永寧也在所不惜。只是可惜了那三城之間的百姓正逢其禍。許伯當清野之時,三城便遭洗劫,那青州鬼騎過來,更是燒殺擄掠,無所不用其極。戰至後來,青州鬼騎斷糧,便食那三城百姓。千里沃野,幾乎絕了人跡,真是人間煉獄。」伯陽胸口急劇起伏,似有綿綿恨意,凝視遠方許久方平靜一些,繼續說道,「我料青州兵敗必從白石方向沿灞水逃入灞陽,我便領村民先行逃難來。只希望入了灞陽城,青州鬼騎能收斂一些,奪些財物罷了,不要用我項上人頭充其軍功。」
徐汝愚站起來,看見遠處有煙焚起,向眾人示警。張伯陽駭然道:「這青州鬼騎敗得好快。」當下站起來,也學汝愚手搭涼蓬向西方眺望,卻只見蒼蒼暮靄,沒有半點煙跡。徐行知道汝愚習驚神訣,雖不堪寒氣所擾,五識卻大異於常人,便催眾人急急上路,過灞水橋向灞陽城方向逃去。
張伯陽不願棄眾人隨馬車先行,徐行父子也就隨眾人同行。方行一二里路,鵝毛大雪終於灑灑揚揚的飄落下來,寒風吹得更加起勁。逃難眾人本來就是匆忙上路,衣裳單薄,一路遠奔過來,也沒心思吃上一口飽飯。在寒風大雪中,飢寒交迫,舉步維艱,若非懾於青州鬼騎的惡名,早已坐在地上不願走了。此時,一個時辰也難以行上十里路。徐行將難民中孩童四人與璇璣、汝愚一道集於車中,將汝愚的驅寒烈酒分於眾人,自己與張伯陽一道艱難前行。
「你還沒說汝愚如何成為一個酒鬼?」
徐行苦笑不已,開口便覺寒風灌口,躲於馬車後面,一邊行路一邊挑些緊要的情形與伯陽說了。
璇璣隱約聽到車兩人交談,便對汝愚柔聲說道:「我還以為你為什麼飲酒呢?」
汝愚不願別人向他施於同情,聽父親在車外說他的事,心中早已悶悶不樂,見璇璣如是說,頭拐到一旁,不搭理她。璇璣見汝愚不吭聲,便移至他身旁,牽他的手。汝愚大窘,急忙將她的手揮開。
「啊呀。」璇璣驚呼。
伯陽聽見女兒驚叫,連忙問道:「怎了?」
璇璣回道:「沒事。「徐行知其一二,吩咐車中人勿碰汝愚,隨後將陳昂行驚神陽訣大周天功,將陽訣真火貯於汝愚四骸的事細細說於伯陽聽,那驚神陽訣真火勻施汝愚全身,使其表裡體溫遠高於常人。汝愚擋璇璣之時,不經意間碰著她的手,嚇了她一跳,故有剛才的驚呼。
那車中四兒自小與璇璣相鄰,一同受伯陽啟蒙識字,如今以為璇璣受汝愚欺負,莫不對他冷眼相待。汝愚見眾人如此,更不欲解釋,委屈的倦於一角,直想讓父親將他們趕下馬車去。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愚心生警覺,那遠處的雜亂馬蹄似踏在他的心上一般清晰明瞭。汝愚急急掀簾出來,站在馬車上喊父親。
「我聽到馬蹄聲。」
「從何處傳來?」徐行與張伯陽立馬走上前,站在車首向茫茫的夜色中投以焦急的目光,只能依稀辨出眼前黑黢的雪花。
「在身後。」
「能聽出距離此地多遠?」張伯陽急忙道。
汝愚茫然不知所為,怔怔將目光空洞的投至身後渾然的夜色中,忽然辨出馬蹄聲雜有鈍聲,似踏在磚石上,心中一動,說道:「他們在過石橋。」
徐行與張伯陽莫不駭然失色。入夜以來,這逃難眾人拖踏蠕行不過二十餘里,眼下業已疲憊不堪,此時聞聽那青州鬼騎尋刻便至,膽小的人雙腳發軟,邁出一步卻也艱難萬分,更甭說快過健馬奔行。這一干人等如何能逃脫能逃出生天啊,徐行不由暗暗發急。
徐行說道:「我們折入山中,等那些人走過,再逃向灞陽城吧。料那些殘兵沒有膽子在灞陽中逗留。」
「看來只有如此。希望他們比我們還急於奔命,沒有心思來理會我們。」
汝愚聽他們這樣商量,不由想起玩耍時隱匿自己的一個方法,急急說於他們聽:「我們讓馬車跟在眾人後面用樹枝掩去蹤跡可好?」
「甚好,不如我們沿路走上一段,再折入山中,既便那青州鬼騎有空尋來,也只會在我們蹤跡消失處向兩邊山中搜索,哪知我們一群人中有個如此聰明才智的更俗呢?」汝愚聞聽,心中甚是高興,臉卻羞得通紅。張伯陽朗聲大笑,站在車首告訴眾人這個計謀,吩咐如此行事。眾人見張伯陽聲音沒有一絲慌亂,心中也隨之稍定,便也突生一股力氣用來逃難,速度竟比剛剛快了許多。汝愚坐在車頭,時刻監聽青州鬼騎的行蹤,不敢有一絲疏忽。張伯陽不消須臾便會詢問一次。車廂中諸兒不時探出頭來觀望外面動靜,都被張伯陽喝斥回去。汝愚聽了,覺得在此時眾人依賴於他,心中自然十分得意,將剛剛在車廂中的一絲不快拋之腦後了。
再行上四五里,汝愚聽那馬蹄如附耳側,想那此青州鬼騎應是十分近了,便告訴父親與伯陽二人。張伯陽吩咐眾人掩口悄悄的向左側山中行進。馬車隨後,徐行從車廂後探出身子,用一根裹掛衣物碩大的枝椏將雜亂不堪的痕跡掃去。那輕微的拂掃條痕也被隨之而來的漫天大雪掩蓋住了。逃難眾人向山中逃避,不及片刻,隱隱聽見官道上馬蹄聲攸然而至,細細的辨聽,那急促的馬蹄似乎十分的驚慌與焦躁。張伯陽讓眾人止住步履,免得給青州鬼騎聽出什麼痕跡來。不消許久,那捶在眾人心間的馬蹄聲杳然消失,眾人方都驚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在寒風中不禁瑟瑟發抖。
徐行抖落身上積雪,吩咐車中的汝愚將剩餘的烈酒分於眾人御寒。
伯陽阻道:「不可,你父子二人對我們恩助有加,怎麼可將更俗最後這點用於抵禦體內寒氣的酒分於眾人呢?」
「灞陽城尋日可至,到時你再買酒補上就是。汝愚一時也不會有什麼大礙。」
「伯陽伯伯,我能受得住,你還是把酒分給大家吧。」
若是白晝,伯陽定然能發現汝愚烏青的嘴唇已然咬出血跡。汝愚隨眾人一路逃難,從發覺馬蹄聲,便時時緊張的監聽青州鬼騎的行蹤,沒有喝過一口酒御寒。一時鬆懈下來,那丹府的陰訣真寒便立時大漲,如雪球滾動,片刻之間丹府之內如充塞錐刺異物。雖然絲絲游離出的寒氣一入四骸,遇到陽訣真炎立即冰雪消融,但丹府間的寒冷卻是最為實質的寒冷,肆意在丹府間愈加純粹,一絲絲的冷凝汝愚的生命力。汝愚心想,男子漢說出必然做到,自己自然不會讓父親在眾人面前把自己的話收回。心中又想,助人須到底,便不應留給自己一份。於是將酒盡數拿出,讓父親分於眾人。徐行哪知汝愚有這般心思,以為汝愚已給自己留有一份,與張伯陽一道敦促大家將不多的二罈酒飲完,回到官道上繼續向灞陽城逃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