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北京的氣溫已經很低了,往年已經落了第今年氣候回暖,正是秋風掃落葉,風葉大戰彼此叫勁的時候,當然,最後的勝利者不言無喻。
農曆卻是十月初,是姜紅葉的生日。
傍晚的時候,她親自下廚,在小廚房單炒了幾個小菜,請董潔吃飯。
陳群這兩天南下廣州出差,不在家,大山白天已經打過招呼,晚上不回來吃。家裡其餘幾個大男人在大廚房,香香的燉了棒骨,煨了一隻極肥的老母雞,給她們大碗端來黃澄澄的雞湯,然後招呼了咆哮和狼牙,自己吃飯去了。
只留下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卻也清靜。
薰潔先是有一點意外。姜紅葉今天中午才從上海匆匆回到北京,不好好休息,怎麼就有下廚的興致呢?
直到看見桌上小巧的蛋糕,算算時間,才恍然大悟,連忙道歉,「真是的,這日子越過越糊塗了,我連姐姐的生日都給疏忽了,真是對不起。」她屈指輕敲額頭,「哎呀,從前說過,姐姐生日的時候,天氣也該冷了,咱們不去外面下館子,就由我下廚,做好吃的給姐姐慶生。瞧我這糊塗勁,竟然給忘的死死的。」
「沒關係啦。按咱們老家那邊的習慣,年輕人不興過生日,最多做母親的會記得給兒女單煮兩個雞蛋,下一碗麵條吃。我也就是趕上今天有時間,左右無事。學城裡的年輕人,給自己做點好吃地,也不算慶祝了。」
姜紅葉把她讓到桌邊坐下,遞給她一雙筷子道:「來,嘗嘗我的手藝。你和你哥廚藝都好,我不行,做飯也就一般水平,你別嫌不好吃就行了。」
「等等。」
薰潔跳起來,跑回自己房間。拿了東西,又急忙跑回來,「給,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
姜紅葉接過來。卻是一個包裝精美的長型盒子,通體的法文,她一個都不認得。打開,取出造型精緻可愛的玻璃瓶。裡面是透明狀的液體,「這是——」
「這是香水,我和哥哥在法國買的,我試了很多種。特意挑了最清爽的香型。本來是出國帶回來的禮物,前兩天給大家分禮物地時候,你還沒回北京。現在可巧了。正好兼了生日禮物的名頭。否則我空著手,還要勞煩壽星公請我吃飯。這是哪家的道理?過生日有禮物收多開心。」
「香水?我在大商場看到過,小小的一瓶,裡面又只裝了一點點東西,倒是很敢要價。」姜紅葉打開瓶蓋,湊到鼻端,深深嗅聞,「嗯,果然很香,又不會濃到嗆人,很舒服地味道。打外國人身邊經過,也聞到過很濃的香味,這個就不會濃到嗆鼻,我很喜歡,謝謝你了。」
「外國人每次噴好多,又喜歡用香味濃郁的那種,咱們可欣賞不來。」
薰潔笑著指點道:「使用香水千萬不要噴在腋下,也不要一次噴很多。可以噴在手腕的脈搏處還有耳後,或者噴在空中,然後自己站著,讓它地香氛自然均勻的分佈到身上。也有人喜歡把香水噴在衣服的下擺上,牛仔褲的後腰上,這麼做地時候,濃度最好控制在只有離的很近才能聞的出來最好。還有啊,噴完香水之後不要立即出門,最好能等二十分鐘,這時香水地前調中地酒精已經基本揮發,香氛混合了自己身上地味道,這樣才是自己的香水。就算兩個人用同一款香水,也不會有相同地味道……」
西方人很習慣用香水,據說因為體味比較重?董潔這次回國,之所以帶了香水做禮物,一個是因為它很適合做為禮物送人,另一個,就是她自己喜歡。在巴黎的時候,偶爾試用,發現有一款香水,混合了她自已身上的體香後,變成淡淡的槐花一樣的清香。她最最喜歡槐花的香氣了,清雅怡人,淡淡的在空氣中浮動,不張揚,很安靜的感覺。
姜紅葉把香水擰緊蓋,收到另一張桌子上,「好,我以後出門時,就照你教的,灑一點試試。這天氣冷了,花呀草呀都沒了,自己身上來點人工造的花香,聞著心情也會變好。」
她從桌下拿出一瓶酒,正是去年兩個人曾經喝醉過的那種白蘭地,取了兩個玻璃杯倒上。
薰潔本想說自己不喝的,她跟哥哥說過以後不再喝酒。隨後想想,今天是特殊日子,可以例外,何必掃了紅葉姐姐的興趣?一個人喝悶酒最無趣了。
於是就取了一杯到自己跟前,小小啜了一口,笑著道:「可惜陳大哥出差了,這樣的日子,姐姐如果和陳大哥一起吃一頓燭光晚餐多好?只有兩個人的世界,又浪漫又有情調。」
姜紅葉自己也抿了一口酒,「他?他才不會有這種心思,我今天生日也不記得,還燭光晚餐?他跟大山可不能比,我也不敢想。」
「男人都這麼粗心大意啦。我和哥哥在巴黎的時候,他忙的也忘了我們倆的生日,我自己也給疏忽了,晚上上了床,朦朦朧朧都要睡著了,突然又想了起來。大半夜,我們倆爬起來去買蛋糕……很多店都關門體息了,折騰很久,好不容易在一家超市買了一個克難的小蛋糕,然後又順手帶了束鮮花。終於可以安安靜靜慶生的時候,一瞧鐘,午夜十二點都要過了,呵呵。」
薰潔皺皺鼻子,「這些細節,男孩子不會很留心的。我自己也不覺得有多重要,過一個生日,就代表又老了一歲,一寸光陰一寸金,這樣算算,每過一個生日,就表示你又散盡千金損失慘重,本來握在手裡的時間,短短幾十年已經很有限了。每一個生日,都在提醒,咱們擁有的時間又丟了一年,這哪裡是件值得慶賀地事呢?」
姜紅葉斜了她一
你才多大?就有這種感慨,換我說還差不多。」
「按著虛歲論,再有一個多月,我都滿十三歲了。古人說『十三為君婦』,這要在古時候。我明年都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齡啦。哇,真可怕,幸好我是現代人,還可以享受我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薰潔聳聳肩。「我可不想快點長大,做小孩子多幸福。」
姜紅葉一口飲盡杯中酒,「是啊,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多讓人羨慕!」
她再給自己倒了一杯。轉動杯中的液體,眼神有些迷離,「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呢?」
因為父親那邊被定為右派。母親又是未婚生女,鄉下人最瞧不起這個,說起來就是不檢點。她沒有玩伴。白天下地做活。回來要幫著舅媽洗衣做飯。吃飯的時候,不能去動有肉的菜。那是給表弟們吃地,有時候鹹菜,也不可以多挾。偶爾吃頓麵條就是改善生活,弟弟們敞開肚皮,吃到撐的肚子疼,她只能稀稀的撈半碗,多添一些麵湯來喝,還要不時注意舅媽的臉色,不可以吃多,舅媽會不高興——本來日子就不好過,還要多添她這張嘴。
如果父親那邊地爺爺奶奶還在,她一定不需要這麼委屈小心的過日子吧?如果不是遇到大山和小潔,她現在又會是什麼樣一種情況?
眼睛忽然有些發潮,她急急再飲盡杯中酒,希望能壓下那股突然襲來的傷感。——她明明都已經很少去想了,今天生日,不可以流淚。
可是,生日,就該高興嗎?從未見過面的媽媽,就在她出生地這天,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的出生,害得父母還有爺爺奶奶,直接或者間接送了性命,舅媽說她命硬,更有村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她克父克母……
「紅葉姐,你不可以再喝了,白蘭地後勁大,再喝就醉了。」董潔急忙阻止她再倒酒。
「偶爾喝醉一次,沒有關係。我從不在外面喝酒,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不敢喝,怕喝醉了會不安全。真奇怪,你明明比我小很多,可是我只有在你這裡,才可以放縱自己喝醉,可以放心的說一些心裡話。小潔,你知道嗎?我真地——羨慕你!」雖然你也有清苦的童年,可是,你一直不孤單,從開始到現在,還有將來,大山一直陪在你身邊,心裡眼裡只有你一個!
我也渴望有個人,全心全意來愛我,不是因為我的年輕和美麗,而是單純地愛我這個人,愛我地優點,也肯包容我所有地缺點,和偶爾的任性。
我想要那麼一個人,無論我做什麼,怎麼做,永遠都會用寵溺地眼光看著我,愛著我,寵著我。
小時候缺乏愛,所以對愛的要求就太過純粹,和較真。以前我可以說這一切太過理想化不實際,勸我自己降格以求。可是——
姜紅葉笑了起來,有點澀,有點羨慕,「我遇到了你們,你和大山倆個,讓我知道,世界上還是有一種感情,可以任勞任怨,無怨無悔,不離不棄。大山,他對你的包容和,不需要用大道理,和好聽的話粉飾,那麼明朗,就像陽光下山裡邊最純淨的山泉水,清澈到水底的魚和小石子都纖毫畢現。小潔,我很羨慕你,非常非常的羨慕,這是天大的福份,可遇不可求,其他人,像我,更強求不得。」
也許是因為小時候被孤立,童年沒有玩伴,又被舅媽含沙射影的沒好氣對待,這種印象太深,深到了骨子裡。雖然今天,我被很多人讚美,自己也賺了很多錢,工作也證明了我的能力,可是我仍然是不自信的,那股藏的極深極深的自卑感,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對自己說,如果沒有人可以全心全意愛我,那麼,我就去愛人吧,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的去愛一個人。自己一個人,實在太寂寞了,從出生到現在,我一直都是孤單的,我對寂寞的感覺已經是深惡痛絕,忍無可忍。」
薰潔把酒瓶拿開,坐到她身邊。
她喝醉了,酒染紅了臉頰,眼神也變得朦朧。她的倔強藏和傷感壓抑在無人可以窺見的深處,從來都用一種溫柔和耐心做人做事,這樣的女孩子,老天爺,真的忍心讓她不幸福嗎?
「紅葉姐,陳大哥人很好的,他很喜歡你,以後,你不用再孤單一個人了。」
「陳群,他是好人,有責任有擔當也有能力,可是,他不會做到大山那樣,什麼事都把你放在第一位,以你為優先。他不行,他有很多人和事要考慮。我都這麼大了,自己也能很好的照顧自己,真要提出這種要求,會顯得非常幼稚和可笑,對吧?」
她歎息,「他上過戰場,打過仗流過血,他至今仍然努力工作,把工資拿來支援犧牲的戰友的家庭,他沒有不良嗜好,穩重大氣,我想,這樣的人,值得我愛,這樣就可以了。」
………………
幸好是在她屋裡吃飯,董潔勉強可以獨自把她扶到床上休息。
「紅葉姐,你休息吧,好好睡一覺。」
坐在她床邊,為她蓋上被子,看她露出毫無保留的脆弱,忍不住伸出手,母親拍撫嬰兒一樣,一下一下輕輕拍撫著她。
卻聽她在朦朧中喃喃低語道:「其實我一直有點迷惑,我自己想要的到底是戀情還是單純的溫暖?在這樣的黑夜,只是希望身邊有個人,可以輕輕的將我擁入懷裡。」
很多年後,物是人非,董潔常常會想到這個夜晚,每每因此淚流滿面,個性決定命運,追求純粹的人,終究是——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