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縣城,郵電局。
儘管母親留下的電話號碼,大山早已經爛熟於心,閉著眼睛也會默寫下來。但,在櫃檯前填通話單時,他還是把母親的信拿出來,一個數字一個數字,一邊對照一邊填,填完後又逐一對照著檢查了好幾遍,然後預付了十元通話費,念出母親的電話號碼,請話務員接電話。
這一等就是半個小時。大山很不安,一再問話務員:「電話號碼不對嗎?為什麼老是無法接聽電話?」話務員是個很面善的中年婦女,每次都好聲好氣回答說,電話線路在占線中。
董潔握著他的手,「哥,別著急,長途電話有時候是這樣子的。」
電話終於接通了,對方是個爽朗的男聲:「你好,請問找誰?」
大山疑惑的看看董潔,對方又喂了一聲,他急忙開口:「這是韓盼的電話嗎?我姓李,我找……」
對方語氣忽然有些急促,迫不及待打斷他,「你是李悠然嗎?」
大山點點頭,意識到對方看不到,急忙回答,「是,我是。」
「韓盼是你媽媽,對不對?」
「嗯!」
對方長長呼出一口氣來,「天哪,終於等到你的電話了,你可要把你媽媽急死了。」他的聲音有種抑制不住的激動,「你媽剛剛出去買東西了,馬上就回來,你稍微等一下,啊?」
「好,謝謝叔叔,媽媽也留下一個單位的電話,我想著今天星期天,媽媽可能在家休息,所以直接打了家裡的電話。」
對方遲疑了一下,試探的開口問道:「你、還記得八一年春天,西平縣城遇到的那位解放軍叔叔嗎?」
大山猛的抬頭,聲音止不住高了起來,「你是那位穿軍裝的叔叔?給了一個男孩子二十多塊的、穿軍裝的叔叔嗎?」他越想越覺得那聲音聽著很熟。他永遠也無法忘記自己伸手乞討的那一幕,它無時無刻不激勵著自己,一定要爭氣一定要有出息,同樣,那個伸出援手的叔叔,他一直懷著感恩的心常常追憶。
「叔叔當年就是去接你們的,可惜我們相見不相識,就那麼擦肩而過……對了,大山,長途電話一分鐘得好幾毛錢,你們錢夠嗎?你先把地址報給我,叔叔立刻去訂票。」
大山情緒仍然在興奮中,「叔叔,別擔心,電話錢我還拿得出。我們現在在西平,這樣吧,叔叔你們直接去瀋陽,路也近一些,我們這邊馬上也往瀋陽趕。嗯,就去遼寧大廈,遼寧大廈經理姓張,和我們認識,我們跟張姨打聲招呼,請她在你們入住時通知我們。叔叔,你還記得嗎?我說過,再見面的時候,我請叔叔喝酒!」
「好,好,好小子,有志氣,叔叔等著!」他像當年一樣,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我們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援朝,又和你老戰友約好喝酒,又打算喝得醉醺醺回來呀?」
電話裡突然插入一個柔美的女聲,雖然說著斥責的話,語氣卻溫柔的緊。大山立刻聽出來了,那是、那是媽媽的聲音!
「盼盼,快,你兒子的電話,你兒子打電話來了!」
大山只聽到電話那邊傳來東西落地的聲音,然後是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大山?大山是你嗎?我是媽媽……」
一句話沒說完,電話裡就傳出啜泣聲,大山鼻子一酸,眼淚刷得就流了出來。「是我,媽媽,我是大山,媽媽,媽……」
他有千言萬語想說,可是一張嘴,所有的思念,曾經受過的委屈和苦難,多少個夜晚強壓在心底的擔心和害怕,忽然一下子湧上心頭,頓時化做傾盆淚,他只能一聲聲喚著母親,哽咽難言。
董潔眼圈也泛紅,她伸出手,盡可能張開雙臂摟住他,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大山這麼軟弱的樣子,他哭的,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受了很大委屈的孩子。
董潔拿過話筒,「媽媽,我是小潔,終於聯繫上了,這是件開心的事,媽媽不要哭,好好和哥哥說幾句話。」
韓盼勉強收住泣聲,「小潔,雖然我們沒有見過面,可是媽媽聽村子裡的人說了你許多許多事,大家都誇你是個聰明的好孩子,這些年,多虧有你陪在大山身邊,媽媽真的很感激你。」
「媽媽,電話裡不方便,我們見面再好好談,你也不要哭了,你一哭,哥哥這邊更傷心。」
話筒交還給大山,母親一迭聲的問著兒子這幾年的情況,有沒有凍著有挨餓嗎?有沒有被欺負有遇到好心人嗎?有沒有上學讀書……這一刻,她只是普天下最普通的一個母親,嘮叨著問不完的話。
直到話筒被拿走,「大山,剛剛叔叔給車站打招呼,車站說一個半小時後有一班開往瀋陽的火車。說了這麼長時間,花了你不少電話費吧?你媽她太激動,拿起話筒就不捨得放下了,大山,我們馬上動身,咱們瀋陽見!」
「哥,我們也回瀋陽!」
西平縣地處偏僻,他們要先坐公車,再倒火車,不比北京到瀋陽可以一車直達,他們路上花的時間更多一些。
回家,先洗去一路的風塵,再換上一身得體的新裝,兄妹倆互相打量,都覺得挺滿意,才匆匆趕往遼寧大廈。
遼寧大廈,唐援朝和韓盼夫妻倆人正翹首以待。大廈經理張總和兩個孩子很熟了,聽得此次母子相見,特意為他們騰出一間清靜的會客室,更被韓盼拉著打聽自家孩子近幾年的狀況。
敲門聲響起,聽見領路的服務員說客人到了,唐盼站起身子,腿一軟,差點沒跌到地上。
「張姨好,麻煩您了。」
大山無心多做寒暄,禮貌的打完招呼,立刻轉頭尋找自己的媽媽。
張總拉著服務員退出,體貼的幫他們把門關好,留他們一家人在屋裡敘舊。
大山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媽媽。她的雙額豐潤了,身材不似從前削瘦,顯得勻稱許多,媽媽一直是漂亮的,這不是來自一個孩子狹隘的認知,而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母親有一種寧靜、柔和、從容的近似到優雅的一種氣質,如今閱人已多的他,才驚覺,自己的母親,和那個偏僻又貧窮的小山村,竟是如此的格格不入,難為她在那裡,一呆就是六七年,並且盡心盡力養育照顧他。
「媽媽!」
大山又是心酸,又是歡喜,他緊緊抱住自己的母親。六歲那年,母親不見了,他就一直一直,希望可以像現在這樣,緊緊抱住母親。
「讓媽媽好好看看你!」
韓盼抬起他的頭,眼淚止不住滑落到兒子的面頰上,她慌忙伸手去擦,跟著用手背抹去兩眼的淚花,「媽媽老了,可我的大山、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