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潔身子比不得他人健壯,長途坐車本來就是很累人的差事,況且一鼓作氣又趕了幾十里山路。大山媽媽的信,要說她心底真全無波瀾,那絕對是騙人的話。她可以拒絕陳靖文送他們去孤兒院的提議,可是,作為一個母親,如果提出要接未成年的兒子,和一個年齡更小的女兒——呃,大山的母親應該拿她當自家的女兒看,是吧?——到身邊照顧,論情論理,似乎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凡此種種,勞心又勞力,回到老屋的第一夜,她結結實實睡個好覺,半點沒察覺大山何時起的床。
待到太陽高高昇起,甫一睜眼,屋裡只她一個擁被高臥,心裡不免有些羞愧。
我累了,我年紀小,我身體弱……
心裡想一堆亂七八糟的理由自我開解,一邊跳下床,被子整整齊齊疊成豆腐塊,嘿嘿,想當年上學軍訓那陣兒,她可是很下過一番苦功,雖已多年不用,疊成有稜有角卻也不難。
正自我欣賞呢,趙傑進來了。「咦,小潔,手藝不錯嘛。」
「呵呵,反正有時間,看到趙哥被子疊的那麼好,自己也試著疊疊看羅,照葫蘆畫瓢。對了,我哥呢?」
董潔伸長脖子瞅瞅院子,「出去了?」
「他起的早,說是附近走走去,這半天也快回來了。我剛打回來的水,先去洗把臉吧。」
「啊,太好了,我正覺得口渴呢,我們這兒的山泉水最甜最好喝了。」
早晨的水含一股沁人肺腑的涼,一口氣喝個痛快,也把臉洗了,只覺得所有的疲乏一掃而空。對了,他們走前埋下的東西還在吧?趁這會兒有時間,挖出來瞧瞧去。
「啊——」
趙傑在屋裡,只聽見院子裡傳來董潔的驚呼,聲音裡掩不住的驚慌和害怕。
「怎麼了?」
董潔臉色發白,指著前方只道:「蛇、蛇——」
這時候趙傑也發現盤成一團,正吐著紅信通體發綠的約兩指粗細的一條蛇。他當兵上戰場那陣兒,大家逮什麼吃什麼,最困難的時候,連蟲子老鼠都吃過,蛇?那是大家眼裡難得的美味。
地上撿一根燒火用的木棍,壓住蛇的頸部,另一隻手快速捏住蛇尾提起來使勁抖幾下,蛇已經軟軟的繩子一樣掛手上不動了。
「別怕,沒事了。」他笑呵呵打量手中的蛇,「咱們中午可以加菜了,小潔,蛇湯可好喝了。」
董潔別開眼,「趙哥,把它扔出去,我、我不想看見它。」
趙傑見她臉色仍然白的嚇人,想了想,出門去隔壁交給鄰居大叔收拾,最多吃的時候避開董潔就是,白白扔掉太可惜了。
「蛇沒有那麼可怕,咱鄉下的老房子,老鼠啊蛇啊,哪家都有。我小時候,有一次家裡做麵湯,吃的時候,都覺得奇怪,那天的湯竟格外的鮮美,吃到最後,筷子從鍋裡挑出一付骨架,才知道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跑進條蛇去。想是大鍋的熱氣,把一條倒霉探出頭的蛇給撲到鍋裡去了。小潔,你打小住在這兒,這山裡林深草密,蛇很常見,你怎麼……」
董潔沉默了一會兒,「我吃過蛇……」
「啊?你吃過蛇還怕它?」趙傑很驚詫,「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你怕蛇還敢吃它?」
「小時候生活很苦的,飯都吃不飽,更別說肉了。我身體又很糟糕,哥哥想盡辦法為我弄點有營養的東西吃。他就去抓蛇,跺得碎碎的燉成湯,上面撒上野菜給我喝。也切成小肉丁,給我烤蛇串吃。他騙我說是村人給的一點兔肉,我當時不知道,還覺得挺好吃的。有一次,哥哥抓蛇的時候,被蛇咬傷了,是毒蛇,他自己一個人堅持著走回家,昏迷了兩天……」
說來也怪,她一向最怕那些軟趴趴的蟲子和蛇,以前曾跟朋友玩笑道:如果我活在解放前,參加革命做了地下黨員,萬一不小心被捕,嚴刑拷打我倒不怕,不過,敵人如果捉一堆蟲子蛇什麼的嚇我,指不定我就做了叛徒呢。
當她知道自己竟然不小心吃下許多蛇,心裡的噁心難受簡直無以言表。而大山昏迷那兩天,當時的無助害怕和恐懼,更是她永遠不想回憶的噩夢。從此,她幾乎到了談蛇色變的地步。
董潔移開目光,只看著自己的腳尖發呆,好半天才道:「其實我都很少想起這些過去的事了,這幾年越來越忙,也沒心思去想。只是,」只是原來往事,竟如此清晰印在心底深處,無論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清晰的像是發生在昨天,都仍然可以牽動她最細微的情感的那根弦。
大山正巧回來了。
「都起來了呀?呵呵,等我洗洗手,咱們做點飯吃。」
董潔抬頭望望他,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忽然就滾了下來。
「怎麼了,怎麼了這是?」大山嚇了一跳,急忙摟她入懷,想拍拍她的肩安慰,卻無奈自己一手的泥,趙傑趕緊遞過濕毛巾讓他擦手。
董潔發洩了一通,自己停了下來,「哥,我沒事。」
大山接過趙傑重新洗過遞來的毛巾,仔細擦淨她哭的有點狼籍的臉,「沒事就好。小潔乖,進屋坐會兒,哥哥弄早飯給你吃。」
待她進屋,立刻一扯趙傑問明原因,不由得跌足懊惱道:「怎麼偏是她撞見了呢?趙哥,幸好有你在。」時至今日,她不時還會做被蛇追被蛇咬的噩夢,這次驚嚇,唉,……
拜見鄉鄰、掃墓、把帶來的東西一一分發給大家,舊日幫助過他們的村人,依著遠近或多或少給了些錢。大山和董潔本意,想要把鄰居大叔接出去,當做自家老人一樣奉養。
可老人不願意離開故土,「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老話說的好,金窩銀窩,不如咱自己的草窩。大叔就想安安生生在這個村子住下去,閒著的時候,去你奶奶墳前除除草,跟老妹子說說話。」
大山又想出個主意,「大叔,咱現在日子好過了,附近村子多訪訪,有那孤兒寡母生活困難的,只要她人品好,大叔也組織個家庭,有人在身邊照顧你,我和小潔也能放點心。」
「你這娃淨說傻話,那不成了趁人之危嗎?再說,大叔一個人生活也習慣了,都這把年紀了,不找了,不考慮那事了。」
最後他找到老村長,村長兩個兒子都成了家,兩個媳婦也是勤快孝順的本份人,自告奮勇攬下照顧老人的差事。
大山拿出兩百塊錢,道:「大叔和您,以前可幫了我們不少忙。如今,您二位年紀都大了,這點錢呢,平日裡多跟那些打著獵物的家庭買些肉來吃,也算是我和小潔的一點心意。尤其是大叔,平時老是有一頓沒一頓的瞎湊合。老村長,您和我鄰居大叔那是打小的朋友,吃飯的時候,多擺一副碗筷,或者給他送過去也行。以後呢,我每年都托郵差捎兩百塊錢給您。您知道,大叔他從小對我們家……哎,不說了。總之,這件事就拜託您了!」
兩百元,山裡人啥時候見過數目這麼大一筆錢?村長自是不肯收下。
「大山,鄰里鄰居互相照顧是咱做人的本份,你這樣太見外了吧?你還是個孩子,在外邊討生活還得上學,用錢的地方多著呢。這錢,咱可不能收。」
幾番推托,最後大山終於說服他收下。
至此,本次返鄉之旅該劃上句號了。明天,明天就該離開了。
大山和董潔攜手在昔日常去的山坡上散步,前次離開,懷揣著對外面世界的嚮往和憧憬,今次,心中更多的是眷戀和不捨。
董潔喜歡像這樣兩個人在一起,哪怕什麼也不做,只隨便說些話也好。
想著出山第一件事,便是同大山的媽媽聯繫,以後是不是要離開瀋陽去北京?呵呵,她在北京好歹也混過幾年,對京城的瞭解嘛,呵呵……
她回頭沖大山笑,輕聲吟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