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顧意卻開口了。
「以鄙人之見,眼下的原則絕不應該放在爭位之上。」
他這一句說話端的是奇兵突起,寶玉沉吟一下,眼中已有微悟的佩色。
而弘毅卻皺起了眉頭:
「先生的意思是?」
寶玉卻搶先道:
「顧先生的意思是,在當前這種人人都紅了眼往上鑽的情況下,爭未必就真能爭到,不爭也未必就爭不到。」
弘毅也是深沉之人,先前只是因為過於緊張大位的得失而頭腦發熱,被寶玉這麼一點,頓時領悟道:
「是了,立儲這等關係到國家命脈的大事,皇上又豈會草率,我們不妨先坐山觀虎鬥,做一做旁觀的漁人再說。」
顧意微笑道:
「不錯,我們甚至可以在解決自身的問題的同時,再給各位阿哥製造一點點麻煩。」
說到「製造一點點麻煩」的時候,弘毅與顧意同時望向了那一直默立在旁的戴笠人,那人依然似陰雨天一般的沉,冷,靜,只是竹笠的邊緣又上下緩緩動了動,算是應承。
得到了承諾的兩人相視而笑,寶玉心中惕然,凡是大人物身邊,都一定需要人才,因為只有一個人(無論你多厲害,多了不起)那是絕對辦不了所有的大事的,甚至連小事也不能面面俱到。
他身邊一定要有了不起的人才。顯然顧意就是這樣的人物,以至於很多人都相信,如果二阿哥弘毅身邊沒有了顧意這等人物,他絕對不會有今日的權勢地位,縱然有了這樣的地位權勢,也不見得會有如此盛名。
……因為做了一件大事情的人不一定能出名,正如發了財也不見得能夠立品一樣。
因此寶玉知道此時該是自己說些什麼的時候了……應當表現自身利用價值的時候,就一定要適時的表現出來……過分的謙遜就等同於無能,無能的下場自然誰也清楚。
所以寶玉馬上提出了一個一針見血的疑問:
「要是皇上欽命給二爺委上差使,叫你無法置身事外那又如何?有的時候將事情想得太如意,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在我看來,還是做好不得不應對的思想準備為妙。」
顧意眉頭一皺:
「怎會推之不掉?告病便是。」
寶玉淡淡道:
「一事尚且不治,何以治天下,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一旦皇上產生了這種念頭,只怕要想挽回來就難了。」
顧意一曬道:
「這畢竟只是你的假設而已。試問此次出巡,官員眾多。一應差使絕對不愁沒有人手,皇上總不能拿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考校皇子吧?就算實在難以卻之,有皇后娘娘為內線,什麼樣的考題瞞得過我們的耳目?」
寶玉也不急於爭辯,忽然話鋒一轉:
「昨夜皇上微服出巡先生可聽說了?」
顧意一愕:
「此事頗為機密,在下只是略有耳聞。」
「小子不才,也被喚去陪同出巡,從我抵達開始一直到出巡結束的兩個半時辰中,皇上一共說了六十三句話。其中有四十六句是在擔任此次警衛任務的驍騎營中說的,這四十六句話中,有三十三句是在發問!皇上關心得最多的就是此營中兵士的素質,訓練程度,勇武狀況等各方面的問題。」
寶玉淡淡地說著,彷彿在訴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而旁人都已為他的博聞強記而暗自震驚。
「皇上日理萬機,為何會突然關心起一個小小的驍騎營,再說,他就算心血來潮有心關注,直接叫軍部發來一紙批文便是,何必親自冒著風險微服出巡?」
寶玉提出的問題猶如一個個重磅炸彈轟炸著在場人等的心。
「這只有一個解釋,唯一合理的解釋!那就是對於晚輩的關愛!皇上之所以微服出巡,便是為了摸清這支驍騎營的真實情況。很明顯,他即將借助這支部隊,來對自己的骨肉……各位皇子進行一次頗為冒險的考察!那種舔犢之情令皇上不惜干冒風險,眼見為實的考察這支即將被作為工具的部隊的忠誠與訓練程度,以將可能出現的風險降低到最小!」
寶玉的語聲清澈,裡面卻含了一種斷然的決絕。他作結論地道:
「因此,考驗是一定會來且必須接受的,如此慎重而周密的計劃,在你棄權的同時也就丟棄了繼承位置的權利!」
弘毅難以置信的艱難嚥下一口唾沫,寶玉的分析乍一聽確是匪夷所思,但是細細一想卻是不無道理。他澀聲道:
「那麼阿瑪的考驗究竟是什麼?」
寶玉微微搖了搖頭:
「驍騎營中一共不過五百餘人,能入皇上法眼,有權參加選拔的不過十數人而已。要想拿這五百人來作測試,方法如恆河沙數,舉不勝舉,只是這法子牽涉到了軍隊,就不免讓常年在軍中的十四爺佔了先機。」
弘毅有些弗然地道:
「在場中人,惟有寶玉你在軍中聲威顯赫,若你此時都說這等推委言語,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寶玉微笑著坐在那裡,可是他不說話,只是坐在那裡,就還是給人以折戟沉沙的份量感覺。弘毅奈何手邊確也沒有軍方的重將,實在也被他這樣弄得沒有了脾氣,苦笑道:
「賈二你真要見死不救,袖手旁觀?」
寶玉收起笑容,沉聲道:
「此事非同小可,寶玉豈敢草率從事,好在皇上無論如何心急,也不能在春祭的第一日便下令進行考校吧?此時若我匆匆對答,難免有思慮不周之處,容我今日回去細細思量,早則今晚,最遲明日一定給殿下回音!」
弘毅聽他這樣說來,面色頓和,激動道:
「如此真要多勞兄弟了!」
能得這位二皇子稱為兄弟的,普天之下能有幾人?由此可見這位皇子對大位的熱衷,寶玉自也不是那不知進退之人,忙連聲謙遜,口稱不敢。
眾人之後又商議了片刻,正事論完,自然便說到風月上去了。那戴笠人見事已畢,也不出聲告辭,便向外行了出去,行出前,他陰冷的目光銳然的在寶玉的面上停留了一會兒,寶玉被他注視之處立即生出一種被鬼火燒灼的感覺。
「這個人,就好似一把無鞘的劍,在傷敵的同時也有可能傷到自己,實在是太過危險。」
不等他去遠,寶玉便淡淡地道。彷彿是刻意要在這個人的背後說出這句中傷的言語。弘毅聞言目光一定,神情一怔,臉上的笑容卻熱情如故。
……………………
待寶玉從酒宴的喧鬧中脫身出來的時候,已是日影西斜,他謝絕了弘毅遣來的馬車,獨身策馬在草原上隨意行著。
草原上開滿了花。
小小的不知名的白花。
在風中挽留也似的微動著,將清新的芬芳沁入空氣中。
滿眼的翠綠在視野中直鋪開去,盡頭是淡墨塗抹也似的山巒。自有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砰然心動。
那麼沉靜得寧靜的景色,正好撫慰著寶玉煩亂的心境。
他下了馬,靜坐在一個清綠的小草坡上,以一種似雕塑也似的恬淡神情呆在了那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寶玉緩緩張開眼,柔聲道:
「是你來了嗎?」
回答他的是一個幽幽的聲音,而這個聲音卻在以一種不易覺察的傷心反問:
「你昨天是不是約了姐姐?」
寶玉緩緩點頭,在他的身後,立著一個如那小小白花一般蒼白而憔悴的少女。
淑文。
「為什麼?」淑文幽幽地問,她那張俏白的臉,加上幽憂的語音,以及這樣空曠靜謐的環境,便無由的令人覺察出淒傷,一種少女的無奈淒傷,實在的給人以一種幽魂的不真實錯覺。
寶玉的手指已捻碎了一束青草,他淡淡地說:
「我的事,你不要管。」
這七個字彷彿似針一般尖銳入了他身後少女的心靈,然後淚就流了下來,陽光彷彿都在此時變作了一種淡忘。
風聲,少女壓抑的啜泣聲,不遠處馬兒的踏蹄聲,還有寶玉手指捻碎小花小草的聲音,都編織成了一種說不出的淒涼。
而鼻中所傳來的香氣,也變得寂寞起來。
寶玉緩緩起身,很有幾分憂鬱地道:
「你回去吧,要是皇上得知你私自出來,只怕又免不了一頓責罰。」
淑文眼中的淚水已汪汪的積澱堆累著,她忽然緊緊擁住了寶玉無聲的飲泣了起來,她抱得是那麼的緊,以至於寶玉能感覺得到這少女剛剛發育的胴體正凹凸有致的緊貼著自己,隨著一呼一吸作著最微妙的摩擦與觸碰,以至於有一種膨脹著的慾望正強烈的壯大,捲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