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發生的事情頗多,卻俱是有驚無險,寶玉先得了凌遠天這等強助,以這名沉穩厚重的男子隱隱為江南白道之首的身份以及其關係絡,對今後的發展大計不無裨益,同時成功更判斷出了強敵下一步的動向.如此說來,幾日未歸家的寶玉心下按說當高興才是,但是不知怎的,他心裡總是有一種很是陰翳的感覺,極濃烈的縈迴繚繞在心間.就彷彿是山雨欲來之前的警兆——
這種感覺卻是他源於自身中帶來的神秘能力,每逢有大事發生之前,便會隱隱示警.
寶玉皺著眉,深吸了一口氣,也不急於回家,徑直去了聚賢莊,仔細料理了一番莊務後四處慰問,走動,發覺一切安好如常,都在有條不紊的運作著.就連一直桀驁不馴,還在養傷的向老頭見他也主動出聲招呼.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股不安的感受越發強烈,就好似一把不明源頭的野火遽然騰起,在一個不知名的角落中熊熊的燎烤著他的理智.
看看天色將黑,寶玉尋了典韋來,也不瞞他,將心中預感對他說了,要他這幾日嚴加警惕,著心巡守,預防一切可能出現的漏洞,更特別找來李逵,命他這幾日戒了酒.,這才上馬歸府.
遠遠的行到後門,見素日裡無精打采,嬉笑不禁的家丁似乎都變了個樣,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正經肅立,當真如廟裡的泥胎雕塑一般.寶玉心中雖然訝異,卻未多想,行門去,遠遠的看見怡紅院中此時人來人往,燈火通明,心中略寬笑道:
「今兒不知道是什麼事,又都圍了來.」
豈知走近才發現,那些人竟是別房的嫫嫫丫頭,更兼有數個膀粗腰圓的健婦,絡繹不絕的往外搬東西,旁邊麝月,秋紋等丫頭一個個哭得似淚人一般幹幹的在旁邊看著.
寶玉這一驚非同小可,快步上前去開口欲問,豈知旁邊數個面生的家人見他來了,便迎上來皮笑肉不笑的道:
「二爺回來了,正好,老爺候了你幾日,快些去吧?」
說著上前一步,看樣子竟是由不得寶玉不去的模樣!寶玉目光一閃,看見茗煙衣衫破爛的倒在角落中,滿身傷痕,不住呻吟,顯然已被折磨得不**形,臨此劇變,寶玉深吸了一口氣,反而沉靜下來,淡淡道:
「你們幾個面生得緊,怕不是老爺身邊的把.」
旁邊一個身著錦袍,高大魁梧,目露凶光的中年漢子行了過來冷笑道:
「二爺說對了,咱們是剛來的,我家老爺新點了禮部員外郎,怕家裡姑娘小少爺在這裡受人閒氣,所以特地遣我們幾個得力的人來此看顧著.」
寶玉疑惑道:
「你家老爺是?」
身後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我家老爺便是趙萬人趙大官人!」
寶玉一聽便明白過來,微笑道:
「哦,原來列位是趙姨娘娘家的人?還未聽說舅舅(指趙姨娘的哥哥)升了員外郎,倒要恭喜了.」
原來當年家道中落的趙家貪求賈家勢力,特地將妹妹嫁給了賈政,結果得賈府之力,趙姨娘之兄長趙萬山也善於鑽營,爬得極快,如今賈政之勢反倒還在他之下,若非有淑房之寵,還無法與他分庭抗禮.
此番賈政辦完差使歸來,趙萬山聞說自己妹妹與外甥在府中被壓制得喘不過氣,因此特地對賈政言明此事,強塞了幾名家人一同隨行,其意不僅是「看顧」,想來更含了要襄助賈環奪嫡之意.
那些嫫嫫下人見寶玉回來了,他的積威尚在,本來心怯膽戰,一個個都住了手,此時目睹寶玉也似自身難保,一個個膽子又大了起來,呵斥著怡紅院中的舊人,又開始往外搬東西.折磨院子裡的丫頭.
寶玉似乎根本沒有阻止他們的意思,似未睹之,只是去攙起了茗煙,給他拍了拍身上了灰,回頭笑詢道:
「老爺尋我去不知有什麼事?」
後面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似有些不耐煩了,大聲道:
「叫你去你就去,多問什麼?將你這小兔……….你這人帶去後,大爺還等著去霞春院風流快活!」
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似是為首的,聞言皺起眉毛咳嗽了一聲道:
「劉七!」
那漢子自知失言,默不作聲的退到一旁.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望向寶玉,皮笑肉不笑的道:
「二爺,老爺下了明喻的,說您一回來就得去見他……」
寶玉洒然一笑道:
「我還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走把.」
也不看哭哭啼啼的麝月她們,當先而行,心中卻揪扯一般的艱難掠過了一個甚至令他有些恐慌的念頭:
「襲人,晴雯她們在哪裡?」
不覺間,他籠在袖中的拳頭業已捏緊!
此處到賈政書房不遠,片刻便至,那四名漢子將寶玉夾在中間,竟似監管犯人一般!那些丫頭,婢女見了他們,一個個都面露恐慌之色,斜刺裡忽然奔出來一個小丫頭,哭著喊道:
「二爺快走,老爺轉了性子,此次著實要你好看,老太太夫人被哄到城外燒香去了!」
寶玉一看,卻是茗煙的相好萬兒,旁邊一名大漢兇惡的走過去,一巴掌將她打翻在地,還補了一腳,惡狠狠的道:
「遭瘟的潑婦,要你多嘴!」
寶玉被袖遮住的拳頭,霍然捏得更緊,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鬆開,若無其事的對那為首的錦袍男子道:
「原來你們趙府裡就是這樣管教下人的,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中年男子喝住那還在拳打腳踢的大漢,詭笑道:
「豈敢,我家老爺治下是比貴處嚴厲些,在下趙得勝.我們也是奉了上面意思,得罪之處,甚是惶恐.」
他嘴裡說是惶恐,面上卻一片輕鬆得意,實在也不知「惶恐」在何處.
寶玉卻似也信以為真,歎息道:
「你們做下人的,也是身不由主,好說好說.」全然不聞身後傳來的偷偷嘲笑聲.
一行人進得賈政的書齋來,趙姨娘,賈環等赫然在場,還站了數個陌生之人,賈政見了寶玉進來,頭上青筋暴起,面紅筋漲的道:
「來人!拿大棍,拿繩索來!」
周圍趙姨娘帶來的人想是早已預備停當這些東西,迅快無比的遞了上來,眉宇裡掩蓋不住喜色,寶玉眉毛一揚道:
「慢著!」
在場中人似乎都未料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俱怔了一怔.寶玉淡淡道:
「我房中的丫頭襲人,晴雯呢?」
賈政咆哮道:
「你這畜生,自己死到臨頭還想著那兩個狐猸子!」
寶玉身軀一震,對著賈政緩緩道:
「孩兒不知有何過錯,竟然要父親以死相向!」
賈政已是氣得說不出話來,旁邊一名陌生青年人冷笑道:
「世兄真是好忘性,做過的事竟然說忘就忘了.也罷,趙千,給他一個明白.」
旁邊一名獐頭鼠目的師爺拿了一張紙出來念道:
「你趁老爺不在期間,勾結盜匪,血洗城外柳家莊,借家中權勢,強買強賣,欺壓百姓,魚肉鄉里,橫行霸道.云云.」足足列舉了十來條罪名.
寶玉冷笑道: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柳家莊之事,早已在怡親王面前斷明,難道你是既聾且瞎?」
那陌生年輕人獰笑道:
「就知道你會這般說,帶他們上來!」
說著便帶了數名輕佻浮躁的浪蕩子弟上來,指著他們道:
「你便是在秦淮河邊,唆使惡奴,搶奪他們僱傭的船隻.」
又引了幾個不住乾嚎的女人進來,「你便對這幾名女子先行姦污,再隨意拋棄.」一會兒又呈上了各種證物,當真是琳琅滿目.轉瞬間便輕輕巧巧的將各種罪名加在寶玉頭上.
賈政怒喝道:
「你這畜生,還有什麼話說,我今日就要為這家中清理不肖子孫!」
寶玉卻忽然轉向那陌生年輕人,眼中寒光閃過:「你是何人?」
年輕人一笑,傲然道:
「在下趙家長子趙月林,承蒙姑舅賞識,已將甥女林黛玉許配給我,所以嚴格說來,咱們倆也不算外人.」
寶玉心中一緊,表面上卻若無其事的恍然頷首:
「原來如此,相必這門親事乃是趙姨娘的主意把?」
他雖然還是和和氣氣的微笑著,似乎在與人討論著家常閒話,但渾身上下卻流露出一股強烈徹骨的寒意,寶玉的銳利的目光所及之處,趙姨娘與賈環俱不自覺的退了一步,趙月林上前一步,長笑一聲,笑聲裡儘是快意:
「時間不早了,送賈兄上路把.」
見旁邊賈政略現不忍之意,放低了聲音道:
「姑舅切末忘記那張錦帕.」
賈政聞言,頓時雙目赤紅,怒喝道:
「來人!將這畜生按住!我今日要為家除了這孽障!」旁邊幾條大漢轟聲應和,更是有意無意間,將所有去路俱堵死!連窗戶也未放過!」
「錦帕?」
即使面臨如此危險局面,寶玉的心中依然沒有放過這樣一條至關重要的線索.而四面那幾名膀大腰圓的大漢已經圍了過來.寶玉微微瞇縫起眼睛,眉心正中的那一點紅痣鮮艷得似乎要燃燒起來,同時空氣中的溫度,似乎也開始遽然下降:
「………終究,還是要逼我出手嗎?」
寶玉不無遺憾的這樣想道.
誠然,今日之事變起倉促,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這幾日陳府與聚賢莊中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對鹽漕兩幫的調查之上,實在未注意到賈府中的變化.而素日裡唯一能隨意進出,通報消息的茗煙顯然被他們一來便盯住了,以至於後院起火,熊熊成燎原之勢,自己還毫不知情!
在這樣對對手一無所知情況下,寶玉實在是不願意與之正面衝突的,因此他一直在忍,在等,因為幼年的艱難生涯曾經以無數次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向他闡明了一個真理:——
凡事應當有備無患,謀定而後動!貿然的行事,過早的揭露出自己的實力,均是敗亡前的先兆!——
並且,他不得不考慮,自己動手後帶來的一連串後果.就算不顧一切,最低限度,也要為落在對方手中,生死不知的襲人與晴雯想上一想!
身後兩名男子已經貼緊過來把住了他的雙手,他們與寶玉距離是那麼的近,以至身上辛辣的大蒜氣息與汗臭而清晰的傳入寶玉的鼻中.似乎衰老了十歲的賈政已經雙手抖抖的拿起了一條麻繩,他的目光中散亂而狂怒,甚至還有一種決堤一般傾洩而出的恥辱!
寶玉的腦海中一面研究,猜度著賈政的神情.一面卻在打量著趙月林的脖子——他在回想著昔日所學之中最殘酷的讓人死去的方法,以便破臉之時,加在這個竟敢企圖染指黛玉的傢伙的身上.
兩名大漢一用力將寶玉按到了賈政的面前,截止到目前為止,表面上現出慌亂之色的寶玉還是那個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乖巧少年——
他其實在給賈政機會——
一個挽回一切的最後機會!
倘若賈政毫不猶豫的將那根麻繩套在他的脖子上,那麼他第一出手擊殺的!便是這個父親!——
束手待斃,絕不是這個本名石柳的桀驁少年的本性!
賈政的雙手顫抖著.
他望著這個近在咫尺的滿面驚恐的少年——
這畢竟他養育了一十八年,曾經帶給他無限歡樂,氣惱,曾經為之徹夜難眠的兒子!
他養育一十八年的兒子.
他的兒子!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劇烈顫抖著的手上,不同的複雜心情籠罩在各人的心上.
然而他們關心的問題卻是唯一而相同的.
賈政究竟會不會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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