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上,何婉清早早起床,作了精心打扮,然後和我去車站。其實準備工作從父親說要來的那天就開始。何婉清買了許多讓父親帶回去的東西,包括父親從來都不吃的昂貴補品。
我說:「爸還沒來呢,你怎麼連他回去的東西都買好了,是不是想急著趕他回去。」
何婉清對我的話不以為然。她一心想著的是還有哪些東西沒買。
我們提前半個小時到了火車站,父親沒有手機,所以我們只能緊緊盯著火從車站出口出來的每一個人。
何婉清從起床到站在出口,一直都很緊張。我發現,跟我在一起以來,她還沒有如此緊張過。
我問何婉清:「你很緊張嗎?」
她用手拍了拍胸口,問:「我看起來老嗎?」
我說:「你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漂亮都年輕,像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我都快認不出你了。」
何婉清開心的笑了,不過笑了之後,神情依然緊張。事實上,何婉清今天看起來,的確比以往漂亮和年輕了許多。
我心裡想:也許我不應該告訴父親何婉清大我十歲,說大五歲也能說得過去。但是對於父親,我還是不希望欺騙她。何況我比何婉清整整小十四歲。
從人群裡出來的不僅僅有父親,還有母親。這令我大為驚喜。我以為母親不會來,她身體一直都不好,不適合長途坐車。另外,母親從未出過遠門,她一輩子都住在那個小鎮上。
我趕緊迎上去扶住母親。何婉清要過了父親手上的行李。我向父母介紹何婉清,何婉清顯然是緊張過渡,不知道說什麼好。
從見到何婉清的那一刻起,我注意到母親的眼神總是有意無意的朝向她。我想母親是急於想看看何婉清到底長什麼樣,在她心裡,這張臉也許已經被想了許多遍。
父親如我平日在家裡見到的一樣,淡漠少話,他把任何事情都看得很淡,他總是喜歡一個人做事情,不麻煩別人。比如有一年夏天,我放假在家,父親獨自在造房子。他常常是一個人天還沒亮就起床搬磚塊、挑沙子、拌水泥,不叫人幫忙。結果,父親整整用了一個夏天才造好那間房子。
見到何婉清,父親並沒有現出特別的神情。他淡淡的朝何婉清點頭,然後自顧自己走路。只在我和他說話的瞬間,他稍稍抬起頭傾聽,顯得肅目專注。
在回來的車上,我問母親家裡有誰在。母親說家裡沒人,他們出來後,家裡就只剩空蕩蕩的房子了。我感到不可思議。幾年前,家裡還是濟濟一堂,轉眼間,四個姐姐已全部出嫁。我也長時間沒住在家裡。
我想這幾年裡,面對突然的人去樓空,父親和母親的感觸一定很多。但是他們都放在了心裡。想到這裡,我忽然替父親和母親感到憂傷。他們兩個一輩子幾乎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養大了我們一群孩子。
母親依然在有意無意的打量何婉清。何婉清坐在前座,我和父親母親坐在後座。說實在的,我有點興奮。對於父母能一起來,這多少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所以我忽略了何婉清的表情。
事先我跟何婉清說過,如果父親對她比較關注,希望她不要介意。現在,母親代替了父親的角色。我不知道何婉清對母親有意無意的打量有何感受,我希望她能當那是善意的關注。
對於從不出遠門的母親來說,她此行的目的無非是為了看何婉清。也許母親自己也不知道有多關注何婉清,她真的只想多看看她。
車子停在了房子樓下。何婉清早已佈置好了父親的房間。她曾建議將天幼的房間讓出來給父親,讓天幼睡書房。但是我覺得沒必要,無論睡哪個房間,父親都不會介意的。他不是在乎這些的人。
何婉清忙著給父親母親做早餐,我招呼父親母親。天幼剛剛從床上起來。我把天幼叫到父親和母親的面前。
「爸,媽,這是她的女兒,叫陸天幼。」我說。
母親愣了愣。雖然大姐已把何婉清離過婚並有女兒的事告訴過她,但是看見這個小女孩,母親依舊有些發愣。
「媽,怎麼了?」我問。
母親搖搖頭說:「沒什麼。」
我知道母親心裡有話說不出。我對天幼說:「叫爺爺和奶奶。」
天幼愣著看我,沒叫出來。
我說:「怎麼了?」
然後,天幼叫了出來:「爺爺,奶奶。」
母親盯著天幼,她似乎也想從這個小女孩身上看出點什麼來。父親和母親都有點拘謹,跟我也是戰戰兢兢的說話。
我說:「爸,媽,你們不用太拘束,隨便點,沒關係,這裡就是你們的家。」
當我說出「這裡就是你們的家」時,母親的眉頭掠過一絲皺紋。她的心裡在想什麼?也許她不贊同我這麼快就把這裡當成家。
母親問:「你一直都跟她住在一起嗎?」
「是的,有兩年了。」我說。
「你就準備這樣和她過一輩子?」母親說。
我沉默的看著母親,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心裡的答案其實是肯定的,但是面對母親,我卻說不出「是」這個字。
母親憂慮的看著我,她很快就發現了我的難處,沒有要求我作答。
我說:「爸,你們在這裡多住幾天,我明天帶你們出去走走。」
父親沒說什麼,他似乎心事重重。
何婉清端上了熱氣騰騰的面,裡面加了許多作料,看起來好像料比面多,滿滿的一碗。這是何婉清為客人做點心一貫的手法。她總認為,料多面才會好吃。
「阿姨,吃麵。」何婉清把面端給母親。母親緩慢而客氣地接過面,彷彿接過了一份沉重的原諒。
何婉清很快又去了廚房。直覺告訴我,她害怕見到父親和母親,也許害怕的是對著他們她不知道說什麼。
我到廚房把何婉清叫了出來。
五個人坐在客廳裡,濟濟一堂。只有天幼心裡沒有顧忌。
母親問何婉清:「你的工作怎麼樣?累嗎?」
何婉清答:「還好,不累。」
母親問:「孩子讀幾年級了?」
何婉清答:「五年級。」
母親問:「你們都去上班了,孩子誰來帶?」
何婉清答:「她去上學,中飯在學校吃,下午放學她自己回來,學校不遠,走一會就到。」
父親在一旁靜靜聽著母親和何婉清的問答,彷彿聽一些與他無關的事。
母親繼續問:「這房子是你自己的嗎?」
何婉清答:「是我父母留下的,他們都過世了。」
母親停止了問話,靜靜地吃麵。
吃完麵後,何婉清問父親母親要不要休息,她已經準備好了房間。父親母親都沒有進房間休息。在我的感覺裡,他們兩個在這間屋子裡,彷彿始終把自己當作外人。或許,他們心裡正是這樣想著。
我遞了一根煙給父親,父親自己點上。
何婉清已經在廚房裡忙著做中飯,母親在她忙。這是母親向來的好習慣。她無論到哪裡,雙手總是停不下來。她一輩子都是一個閒不住的人。
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我和母親到一個親戚家裡作客。這個親戚家裡來了很多客人,大擺宴席。當所有人都吃飽喝足離去後,惟獨母親一個人留下幫忙著收拾殘局,最後還洗掉了所有餐具和抹布。
我問母親:「媽,你是來作客的,幹嗎還要幫人家做這麼多事?」
母親愉快地朝我笑笑,表示無所謂。我想母親從不介意在她自己身上付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