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去的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已經是深夜了,盂蘭盆節的人群慢慢散去,只留下一些零星的人還在河邊上對著水祈禱。天空中是一輪滿月,光華燦爛,照得地上白晃晃一片,猶如水銀瀉地。而滿河都是晶瑩的河燈,素白的蓮花,映照的水面猶如銀河天流。
哭喪的哀歌和鎮魂歌在夜風中依稀傳來,蒼涼如水。然而,河邊依然有兒童玩水放燈時發出的清脆笑聲——生與死,從未如此鮮明的並列在一起,刺眼的令人心痛。
蕭憶情斷斷續續的咳嗽,在夜中顯得分外的清冷。阿靖默不做聲的從懷中拿出一方手巾遞給他,換下了那一塊已經浸滿血跡的手巾。
「阿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接過手巾,蕭憶情忽然頓住了腳步,看著河面上無數的燈火,輕輕說了一句。阿靖看向他,然而,等了半天,卻不見他下面的話。
河面上萬盞蓮花晶瑩,一朵挨著一朵,然而已經分辨不出哪兩盞是他們方才放入水中的。
蕭憶情微微咳嗽了幾聲,轉過頭摩娑著岸邊鳳凰花樹,臉上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笑意,道:「我父親說,他第一次見到我母親,就是在盂蘭盆節晚上的一棵鳳凰樹下。」
他的臉藏在斑駁的樹影下面,陰晴不定。
沉默了良久,他才放下手,繼續沿著河邊往回走,阿靖在他身邊跟著,忽然聽到他歎息般的說了一句:「我想父親死的時候,如果再讓他選擇一次,他未必會選擇在這裡碰上我母親——如果知道終將守不住的話。」
阿靖的手微微一顫,卻不知如何回答。兩人沿著河岸慢慢走著,風裡有時候有火紅的鳳凰花瓣飄落下來,晚風吹起兩個人的頭髮和衣襟,恍然如夢。
「哎呀,樓主你們去哪裡了?這麼晚了還不回來。」這種靜謐的氣氛忽然被打破,才走到河頭,就聽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辟頭問。
弱水。
蕭憶情和阿靖對視了一眼,都有些苦笑的看看跑的有些氣喘的綠衣少女。等弱水跑近了,蕭憶情開口問:「我並未見到藍焰令——莫非有拜月教緊急來襲?這麼著急的找我們?」
弱水似乎跑了很久,這時喘著氣支著腰,手指指著他們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不是……師傅和明鏡大師要我來找你們……」
「哦?有何事?」蕭憶情眼神一肅,問。
「師傅只說今日是盂蘭盆節,又是拜月教的地盤上,你們兩個出去逛恐怕會有危險……呼呼,累死我了……你們花前月下,可真是累壞我們跑腿的。」大口的喘著氣,弱水依然是唧唧呱呱的說了一大堆,完全不看面前兩個人同時變了臉色。
「咳咳……燁火呢?」不等她再抱怨下去,蕭憶情開口問。
「燁火往下遊方向找你們去了。」揮揮手,弱水作出一個累極的誇張動作。
蕭憶情點點頭,道:「那麼,我們去找她回來,一起回去——有勞你們師傅費心了。明鏡大師的傷好一些了麼?」
他一邊說一邊已率先轉頭向下遊走了回去,弱水思維單純,這樣一說,完全就順著他的思路,接口道:「沒有,似乎傷得滿嚴重的——師傅說,大師的護體真氣和般若之心的結界全被擊潰了——那個迦若很厲害的樣子,樓主!」
弱水只是自顧自的說著,然而蕭靖兩人的臉色卻同時微微一變。
迦若。這個名字,似乎已經成了他們之間隱澀的忌諱。
「所以,師傅才擔心你們出去會有危險啊!」弱水笑盈盈的道,回頭卻看見兩人奇怪的臉色,有些驚訝的住了口。
「我和蕭樓主一起,不會有什麼危險。」淡淡的,阿靖回了一句。的確,她與蕭憶情兩人聯手曾橫掃整個武林,就算是拜月教大祭司親自來、也絕對佔不到絲毫上風。
然而,顯然是誤解了這句話的意思,弱水驀然笑了,頑皮的吐了吐舌頭:「是啊是啊……每個女孩子都覺得自己喜歡的人是頂天立地無所畏懼的英雄——」
她的笑語,陡然被冰雪般的目光截斷。
弱水陡然住口,心中莫名的一跳。蕭公子和靖姑娘的目光同時冷到了骨髓裡,那樣一眼掃過來,她不自禁的停了下來,不敢再說一句。
「你師傅該教教你說話的分寸。」阿靖淡淡看著這個綠衣少女,眼色冷漠中帶著逼人的鋒芒,一字一字緩緩道,「信口開河、以為不用對自己說的負責任——我很不喜歡你。」
在她冷冷的注視下,弱水陡然間張口結舌。
那一剎那,她才真正明白了為何很多人都說過這位靖姑娘是如何的冷漠犀利。
「走吧。」令人窒息的剎那,蕭憶情終於開口,聲音也是淡然的,一拂袖繼續沿著河邊走了下去,「找了燁火,我們回去。」
阿靖便再也不看她,轉身和他並肩走了開去。
弱水怔怔的站了半晌,臉色變幻不定,懊惱了一陣子,終於還是一跺腳追了上去。
沿著河走了很遠,奇怪的是居然還是依然沒有見到燁火。弱水已經有些沉不住氣,開始焦躁起來,幸而有蕭靖兩人在側,她也不好發作,只是不停地抱怨師妹亂走。
三人走著,不覺已到了河流的下游。那裡已經是郊外,人跡稀少,此時到了半夜,更是空蕩了無行人。
然而,記川的下游卻是一片晶瑩璀璨。
沒有水壩,但是不知為何,那些漂下的河燈都停滯在了此處,雲集著,點點如同繁星。
他們剛一轉過河灣,就聽到了奇異的念誦之聲,彷彿萬人集合,喃喃而念。聲音帶著奇異的低沉與顫音,一直滲透到人的心裡去——
「在巨屋中在火屋中
「在清點一切歲月的黑暗中
「請神——
「告知我的本名!
奇異的低沉念誦,彷彿波濤一樣緩緩拍出,通過空氣一波波拍擊到人的耳膜——不知道為何,立刻讓人心中一空、百念不生,彷彿有神秘的安定說服的力量。
月光很明亮,水銀般灑落,映得萬物一片晃然。
然而,他們看到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那是幾百穿著白袍的人雲集匍匐在地,無數件白色的袍子遮蓋住了地面,在月光下泛出駭人的一片慘白。那些跪著的人以頭拄地、整個身子貼在地上,雙手放在頭的兩側,微微舉起,掌心向天,似乎承載著此刻灑下的月光。
他們的臉雖然貼著地面,但是口舌不斷地翕動,潮水般的念誦之聲,就是從他們口中發出。
「拜——!」弱水脫口而出,幸虧阿靖出手如電,抬手拂袖,蒙住了她的嘴,那一聲驚呼才沒有發出去。她只覺得身體一輕,不辨東南,轉瞬間,眼前花葉扶疏,原來已經被蕭靖兩人拉著,落到了河邊的鳳凰樹上。
「用你們道家的秘語之術說話。」弱水聽到了身邊靖姑娘吩咐,嘴唇卻不見開合,心知她用的是武學中的傳音入秘。她此時才回過了神,知道此刻的厲害,當下用力點頭。
「七月十五,是拜月教傳燈法會的日子!」阿靖的手剛從她嘴上鬆開,弱水便吸了一口氣,用秘語對兩人道,臉色有些發白,「師傅就是擔心這個,才讓我們出來找你們回去的……」
「傳燈法會……」蕭憶情點點頭,看著前方匍匐地下的教徒,眼色複雜,「今日裡倒是聽子弟們稟報過,但是如今進攻拜月教的時機未到,所以沒有也安排什麼攻擊行動。」
「看聲勢可不小。」在花葉間,看見地面一片白晃晃的光,阿靖也淡淡答了一句。
「是啊,傳燈法會是拜月教歷來在民間傳教的大日子,所有的教民都會來。」弱水解釋了一句,但是臉上卻有快哭出來的表情,「燁火……燁火不會被他們抓去了吧?她、她是沿著水往這邊走的……不會被他們殺了吧?」
蕭憶情和阿靖沒有說話,默默相視一眼,神色都有些肅然。
他們的心裡,也都有了某種不祥的感覺。
此時,月已升至中天,皎皎如鏡。
「蓬!」
忽然,萬燈雲集的河面上發出一聲巨響。彷彿有巨大的煙火在水面上盛開,陡然間光芒萬丈,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原來是那無數河燈彷彿被什麼力量引動,燈中的火燭燃了起來,河中登時火勢大盛——
「…………
「當月自那一處升起
「眾神一一說出他們的名字
「但願但願此時——
「我也能記起自己的本名!」
教徒們的聲音更加響亮,整齊劃一。念誦完畢後,所有人匍匐著用額頭撞擊地面,發出沉沉的響聲,恭聲道:「恭迎法師升壇!」
這時,平空一聲低吼,月光下一隻巨大的雪白怪獸凌空踏步而下,人臉羊身,一對鋒銳的尖角蜷曲在耳邊,全身白色長毛,只有額心一處做朱紅色。
「恭迎神獸。」一見那只雪白的靈獸,所有人再次匍匐於地。
「饕餮!」樹上的弱水一見,幾乎忘了用秘語,脫口驚呼,有驚慌和興奮的表情同時閃過她明亮的眼睛——這種上古傳說中的魔獸,她也只是在師傅的口中聽說而已。不知道是誰,居然能將這種已經絕跡的魔獸、從遠古洪荒中再度召喚回來。
在看見虛空中凝結的那只幻獸時,阿靖的身子同時也微微一震,手指用力抓緊了樹幹。
朱兒。
那是……迦若的幻獸。
她的臉色漸漸蒼白,蕭憶情默默看著她,也沒有說話。
水面上,千盞河燈雲集,饕餮從虛空中走出來,四足分踏一朵蓮花,龐大的身軀就這樣輕靈的浮在了水上。忽然,它打了個響鼻,搖頭一甩,將嘴裡叼著的一物甩到了岸上。
那是個滿身鮮血的人。
顯然是失去了知覺,被甩到岸上時隨著慣性滾動了一下,隨即不動。
「今日聖教傳燈,居然混入了外道邪魔——」遠處的黑暗中,緩緩響起一個聲音,在河邊開闊之地聽來,也如回聲般縹緲。聲音響起時,竟然不辨遠近,每個人只覺對方都在自己的耳側說話,「近日聽雪樓意圖滅我聖教,這個便是方才抓到的探子。」
南疆河邊的水氣中,一個人緩緩從黑暗深處走過來:「本來,本教的神獸想立刻吃了她——但是想想還是在當眾處死比較好。」
那個被饕餮叼來的人無知覺的躺在地下,朱衣被血浸透,一動不動。
「燁火!燁火呀!」
陡然看見了月光下的人,弱水身子一震,再也按捺不住衝口叫了出來。蕭靖兩人同時一驚,伸手拉她時卻拉了個空,弱水一滑從樹上躍了下去,奔向地上的同門。
然而,她方一現身,遠處的白袍法師微微俯身,以手按地,念動咒語。地面陡然裂開,無數利齒般的尖角從地底湧出,倒刺上來!
「地摩牙?」弱水伸手在樹幹上一按,身子輕飄飄的飛起,伸手在身前連接畫了好幾個符號。河中的水忽然倒流,翻湧而起,直衝岸上捲起了燁火的身子,將她托上半空。
弱水持著飛天訣,迎了上去,想接住師妹。然而身子還在半空,卻忽然覺得熱力逼人而來,轉頭之間,卻聽到了饕餮的吼聲!
幻獸也飛馳而來,怒吼著,口中吞吐著烈烈的火焰。
平常的火根本無法對於學習術法的她起效,然而這次不等饕餮逼近,弱水卻已經被逼得喘不過氣來——紅蓮烈火!饕餮口中吐出的,居然是能焚燒三界的紅蓮之火。
然而,這正是修習五行之水相法術的她的最大剋星。
弱水只來得及驚叫了一聲,伸手擋在面前。然而慌亂之下卻忘了繼續念飛天訣,一停止念訣,她的身子飛速的往遍佈利齒的地面上墜去。
在她快要落地的時候,忽然覺得身子一輕,再度被外力帶起。青色的刀光如閃電般一掠而過,弱水只覺得凌厲的鋒芒遍體逼來,不由痛呼了一聲。
「嚓、嚓、嚓!」青色的刀光猶如風暴般的席地而起——剎那間,她看見那些從地底湧出的尖牙般的石筍齊齊粉碎!
蕭憶情抱著她落在夷平的地面上,一手握刀,微微咳嗽著,臉色蒼白。
而在不遠處,緋衣的靖姑娘接住了被浪潮托起的燁火,逼退了饕餮,持劍默立。
「燁……」弱水驚魂方定,喜悅的脫口而出,然而看到目前的形勢,不由得閉上了嘴。
拜月教徒居然絲毫不亂,甚至仍然跪在地上,只是直起了上身,盯著他們四個人。目光明亮而洞徹,然而不知為何看得人非常不舒服。幾百個人,就這樣圍著他們四個,靜靜地跪在他們身邊看著。
那只饕餮,方才不知道被靖姑娘用什麼方法逼退,然而兇猛異常的幻獸此刻卻顯得有些猶豫不安,不停地打著響鼻,前蹄踢著地面,在阿靖面前走來走去。
非常詭異的局面。
「何方邪道妖人,敢擾我傳燈大會?」紛飛的石屑中,那個帶著幻獸走來的白袍法師站在浮動的蓮花燈上,冷冷發問。
剎那間,阿靖忽然輕輕鬆了一口氣。
「不是他?」蕭憶情沒有看前方那人,卻問了她一句,眼神複雜。
緋衣女子輕輕點了點頭。的確不是迦若……那個聲音,完全不是——然而,迦若的幻獸,怎麼會和別的術士在一起?
不見他們回答,河燈上站著的白衣人忽然雙手揮動了一下,彷彿是在召喚什麼——然而,奇怪的是動作過後,什麼都沒有出現。
弱水已經自己站到了地上,看著那個白衣人的手勢,有些疑慮,然而又無法判定。
然而,這時饕餮的反應卻有些奇怪,似乎是猶豫著,頻頻看著緋衣女子,彷彿眼睛裡還有焦急的光。它只是從嘴裡噴出氣息,彷彿一聲聲的在歎氣。
朱兒…一定是很為難罷?就如同目前她的心情一樣。
她曾眼看著它被青嵐師兄締造出來,看著它長大——那樣小小可愛的雪白小獸,還是她每次不開心的時候、師兄召喚出來逗她發笑的絕招——朱兒……青嵐。
在她神思恍惚的那一刻,忽然聞到了空氣中淡淡的奇異的腥味——朱兒輕輕叫了一聲,阿靖還沒有回過神,就聽到了弱水驚懼的叫聲:「血鬼降!」
她驀然回頭,看見弱水抬起手,指著她身前不遠處的地方,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連聲的驚叫:「血鬼降!血鬼降啊!——靖姑娘!」
然而,她回頭凝望著夜空,漆黑一片,根本沒有什麼東西。
可即使這樣,憑著直覺,她還是能感覺到有什麼極大的危險在進逼!
空氣中的腥味一陣陣飄來,令人毛骨悚然,那些拜月教徒都靜默地跪在那裡看著他們,每個人眼睛裡都有奇異的表情——看得人非常不舒服。
「血鬼降!血鬼降就在你身邊!」弱水再次脫口驚呼,雖然眼裡有恐懼之色。
阿靖陡然覺得空氣中腥味的濃度瞬間變了——濃重的讓人無法呼吸!
不好!……剎那間,無數次生死換來的直覺和經驗救了她,緋衣女子閃電般的將手中抱著的燁火往蕭憶情方向一拋,一抬手,劍氣從袖中橫空而起,封住了前面,同時足下一點,瞬間仰頭向後盡力飄開。
這一封一退,如同疾風閃電,已經是她一生武學的顛峰。
然而,即使是這樣,因為她首先將懷中的燁火拋出,所以動作依舊是晚了半拍。
退到一半的時候,感覺肩上一痛,彷彿被什麼抓了一下,她看見自己的血從肩上湧了出來——然而,空蕩蕩的夜裡,身側沒有半個人影逼近。
唯獨那種濃濃的腥味,在身側不停地纏繞,令人窒息。
血的腥味。
那種腐爛的、陳舊的人血的腥味。
她用劍氣護住了全身,然而她也知道這種做法不了多久——抬眼看去,每個拜月教徒依然安靜,但是眼中已經有了隱約的笑意。那個河上不知名的白衣人,也是靜靜站著。
那個人馭使的是血鬼降。
嶺南降頭術中,最厲害、也最殘忍的一種。
肩上的傷口處,隱約有麻癢的感覺,手臂也漸漸酸軟無力。阿靖心下暗驚,想也不想的抬手,削去了傷口周圍的肌肉。
然而身側的腥風又是一動、無形的血鬼降從不知何處又是直撲而來了!
剎那間,白衣一動。蕭憶情將昏迷的燁火推給弱水,已經拔刀一掠而至。
淺碧色的刀光,帶起了凌厲的真氣,逼得人不能呼吸。聽雪樓主的夕影刀一出,向來是能令整個武林為之變色——
然而,刀風只是逼得腥氣略微散去了一些,卻依然浮動在空氣中。那個可怕的無形暗殺者,就躲在夜色中的某一處。
「傷怎麼樣?」與阿靖靠背而立,執刀仔細警惕著,蕭憶情低聲問了一句。
「還好。」阿靖將血薇劍從右手換到左手上,低低回答。然而,死灰之色卻悄悄地蔓延上了她傷口附近的肌膚。
腥味的濃度忽然間又是一變。
兩人沒有打開心目,所以無法看見非實體的鬼降所在。然而在一邊的弱水卻知道情況的詭異和危機,立時驚叫提醒:「東南方十步!」
濃烈的腥風呼嘯而來,風裡依稀聽得見死靈的咆哮。
饕餮更加不安起來,似乎想撲過去,然而彷彿受到了神秘白衣法師的制止,它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仰天咆哮了一聲,騰空離去。
腥風撲面,然而,站在原地的兩個人,卻幾乎在瞬間消失了。
蕭靖兩人在同一時間內點足掠出,以東南方為目的,分別從兩側閃電般的包抄過來。在奔到一半的時候,兩人同時出手——一瞬間,淺碧和緋紅兩種色彩同時在月下閃現!
只是千分之一秒的一閃,立刻又消失不見。
所有人,包括拜月教徒在內,都無法看清發生了什麼樣的情況。
衝過了十步,蕭靖兩人繼續奔出幾步,方才站住身形。
似乎方纔那一刀耗費了真力,蕭憶情微微咳嗽了起來,而阿靖的臉色,也有些蒼白。
此時,弱水才看見,在蕭公子和靖姑娘平持的刀劍上,有暗紅色的鮮血一滴滴落下。
那一瞬間,站立在河面上的白衣法師身子也忽然一震,吐出一口血來。足下踏著的兩盞河燈「噗」地一聲被踩碎,左右的教徒們連忙上去扶住了他,發覺法師的足上已經濕了。
空氣中的腥味越發濃烈起來,然而卻是凝聚在某一處。空蕩蕩的空氣中,響起了奇異的嘶叫聲,淒厲而恐怖。
聽到那個非人非獸的吼聲,那些一直跪著不動的拜月教徒眼中都顯出了驚恐的神色。忽然間,有人大叫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就跑。很快的,無數教徒都逃了開去,空空的地上只留下他們四個人。
阿靖被那樣濃烈的血腥味薰得一窒,感覺肩上的麻木加速的蔓延開來,眼前不由一花,立刻用劍支住了地面。
「阿靖?」蕭憶情伸出手來挽住她,然而眼光一落到她的身上就大變——
死灰色!
居然有死灰色,已經從她的傷口處蔓延到了頸項上,如同有生命般的慢慢爬行上去!
「你看那邊……」然而,她卻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傷勢的恐怖,阿靖眼睛看著前方的黑夜,抬手指給身邊的聽雪樓主看,聲音中帶著驚訝。
蕭憶情回頭,忽然怔住——
腥氣最濃烈的地方,在虛空中,居然慢慢浮現出了一個血紅的人形影子。身量不高,彷彿只是孩童——然而,那個在腥氣中掙扎的血紅色的孩童,卻只有半截的身子!
而另外半截,留在了他們兩人方才一掠而過的地方:東南方向十步開外。因為沒有了視覺,雙足猶自在那裡原地亂走。
那就是血鬼降!被他們兩人方才合力一擊,斬為兩段的血鬼降原形。
血紅色的影子在地上掙扎著,發出非人非獸的怒吼,以手代足、撐起只到腰身的半截軀體,在地上飛速的爬行,凶性大發,凡是遇上的人都被它一抓後倒地,迅速腐爛成白骨。
那種既可笑又恐怖的情況,卻彷彿夢魘般可怕。
河面上的法師再度發出了命令,然而,方才鬼降受到嚴重的傷害似乎同時也傳遞給了施術的降頭師,此刻,拜月教白衣的法師發出指令的聲音顯得有些衰弱。
聽了主人的吩咐,血紅色的孩子往蕭靖兩人的方向「走」近幾步,忽然停了下來。看著法師所在的那個方向,不動了。白袍法師又重複了一遍咒語,然而,不知道是因為衰弱還是恐懼,居然有了略微顫抖的跡象。
腥氣越發的濃烈。血鬼降定定的死盯著施術者,忽然發出了尖利的吼聲!
「快、快讓開!——它要過去殺它的主人了!」
弱水的驚呼陡然響起。蕭靖兩人聞聲往兩側急速掠開,只見面前紅影一閃,半截身子的血鬼降如同一道閃電,尖叫著直撲自己的主人而去。
轉眼間,河面上白衣法師的影子就被紅影湮沒。
「我們快走吧!血鬼降殺了它的主人後,便會回來殺我們了!」抱著燁火,弱水在一邊急急道,此刻,她的臉上沒有絲毫平日的嘻嘻哈哈,反而顯得有些過分嚴肅。
在南疆所有的降頭術中,血鬼降是一種最厲害、也最惡毒的降頭術,同時十分難以控制。降頭師找到煉製的少年男女後,首先要放掉全身的血,然後刺破自己左右手的中指,滴上七滴鮮血進去,連滴七次,才能由心控制血鬼降。
但即使煉製成功,也還要時時刻刻防範血鬼降的反噬——因為在煉製的過程是如此殘酷,被降頭師放干了全身的血、控制住的鬼魂充滿了陰、陽兩界之中的怨毒,它不會放過每一個可以報仇的機會!
所以,血鬼降雖然厲害,但往往也成為一個降頭師,最大的心腹之患。除非術士有極端高深的修為,是絕對不敢輕易煉製血鬼降來為自己所用。
就像今日,那個法師一旦露出受傷衰弱的跡象,他所馭使的血鬼降凶性便立刻爆發了出來,顧不得攻擊蕭靖兩人,而逕自反撲向了自己的主人。
蕭憶情點點頭,轉身便走。然而身側的緋衣女子走了幾步,忽然便是一個踉蹌。
「怎麼了?」蕭憶情迅速的抬手扶住她,然而弱水往她臉上一看,便脫口驚呼了出來,驚的臉色蒼白,顫聲道:「靖姑娘她、她被血鬼降抓傷了?!」
「我、我方才…已經及時削去了染毒的血肉……」阿靖的臉色有些蒼白,然而話語中的神智卻絲毫不亂,斷斷續續的回答。
弱水一頓足:「那沒用的!一旦見血,屍毒散的比什麼都快!」
傷口流出的血已經變成了詭異的綠色,那片死灰色也彷彿活了一般,沿著她的頸項往上蔓延——然而,到了脖子上某處,彷彿受到了什麼阻礙一般,蔓延的速度緩了下來。
那裡,頸中掛著一個略微破舊的紫檀木牌。
「幸虧有這個護身符……大概能暫時阻一下屍毒。」弱水看看手中抱著的師妹,又看看靖姑娘,喃喃道,「可是這種毒,除非殺了那個血鬼降,是絕對無法解的!」
忽然間,她有一種想大哭的感覺——一切都那麼糟糕……一切都那麼糟糕!
「那麼,我就去殺了那個血鬼降。」驀地,身邊蕭憶情一字一字的回答,聲音清冷從容,「弱水,你快布下結界。」
他的聲音忽然之間就變了,帶著不容抗拒和懷疑的能力。蕭憶情的手緩緩握住夕影刀的刀柄,清冷的刀鋒上,那暗紅色的血還在一滴滴的落下,散發出奇異的腥味。
弱水看向聽雪樓的主人,月光下他的眸子安定深遠,有教人托付生死的信任。她亂糟糟的腦子忽然間也靜了下來,將依舊昏迷的燁火放到地上,扶過了靖姑娘,問:「那麼,我通知師傅過來,如何?」
蕭憶情看了看前方纏鬥的拜月教術士與鬼降,沉吟了一下,還是搖頭:「不必——我對付一個血鬼降應該不成問題。你的師傅需要坐鎮樓中,不要輕易叫他外出。」
此緊急關頭,弱水不敢再如平日那般嘻嘻哈哈,當下慎重點頭,折了幾根鳳凰樹枝下來,開始布下結界。
此時聽到了河上方的叫聲——非人非獸的吼聲中夾雜著人類悲慘的痛呼,似乎是那個法師已經被自己的鬼降殺害了……那淒厲的叫聲令人耳不忍聞。
「結界布好了麼?」蕭憶情定定的看著前方的一團紅雲,守著三個人,等弱水將樹枝一一插入地面,問了一句。血腥味已經越來越濃烈烈了。
弱水將最後一根樹枝插入土中,念動咒語,那些樹枝轉眼間迅速長大起來,按八卦樣式圍在他們的周圍,樹樹連根交葉,形成了奇異的屏障。
「好了。」水綠衫子的弱水滿意的歎了口氣,扶著極度衰弱的靖姑娘坐下,對他點點頭,「蕭公子,我守著她們在這裡,你儘管去殺了那個血鬼降吧。」
「拜託你了。」蕭憶情看著她,眼睛裡卻有些閃爍不定。
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眼前這個龍虎山來的綠衣少女……雖然她的過往自己已經查探的清楚了,也確認她是張無塵真人門下大弟子——然而,將失去抵抗力的阿靖交給一個相知不深的人,是否有些冒險呢?
「嗯,你儘管去!這裡有我呢!」然而,弱水卻被聽雪樓主人那一句「拜託」所激動,感到了榮幸的她再度誇下了海口——她忘了連師傅都不是拜月教祭司的對手,她那一點道行恐怕也無法保證什麼。
河上方的慘叫聲已經慢慢微弱下去。已經沒有時間。
這種時候猜忌下屬是不明智的……不能再猶豫了。
蕭憶情看著笑意盈盈、一副胸有成竹樣子的弱水,眼睛裡的光芒卻是複雜的。
「樓、樓主。」忽然間,幾乎陷入半昏迷狀態的阿靖動了動,手費力的抬起了幾寸,卻一軟,擱到了弱水的肩上。
「哎呀……你還要說話?……」弱水訝然,驚於懷中被屍毒侵蝕的女子頑強的意志力,看到靖姑娘似乎急於要說話,連忙將她的身子托起,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阿靖,什麼事?」蕭憶情俯下身來,輕輕問。然而,他的目光微微一怔——
雖然被弱水攙扶著,然而緋衣女子的手卻有意無意的搭在了對方的肩上。手指的尖端,離頸動脈只有一分的距離。阿靖沒有再說話,只是看了他一眼。
蕭憶情驀然明白:她是在告訴自己不用擔心,這一切,都還在控制之下。
他微微笑了起來,點點頭,站直了身子,對弱水道:「你好好在這裡守著靖姑娘和燁火,我去去就回。」
「這個、這個……帶著去。」然而,他剛轉過身,就聽見阿靖再度衰弱的開口。緋衣女子的手指摸索著,抓住了自己頸中的那個紫檀木牌,斷斷續續的吐出幾個字,「很危險……」
蕭憶情的眼睛忽然閃爍了一下。
「不用……你放心,不會有事。」他的手輕輕覆蓋上了她冰冷的手,輕輕道,「何況,你也要留著它來壓制體內的屍毒。」
弱水也立刻贊同:「是呀!如果沒有這個護身符,靖姑娘你很快就有危險的!」
「帶著。」阿靖沒有理會,漸漸發冷的手指用力握住他的手腕,衰弱然而毫不退讓的再次重複——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蒙著一層淡淡的血紅色……那樣、那樣不祥的顏色。
心中有某種異樣不安的感覺,讓她死死的堅持著這一點。
「好。那我馬上回來。」蕭憶情垂下了眼睛,輕輕歎了口氣,點點。他抬手,迅速的解下了掛在阿靖頸中的護身符,放入懷中。
他回身,頭也不回的掠了出去。
蕭憶情沒有看見,在摘掉護身符的一剎那,那片死灰色便以驚人的速度,由頸項蔓延上了阿靖的整個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