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抬軟轎,在聽雪樓人馬的嚴密監護下,向洛陽急速行來。
然而,風砂再也沒有機會和阿靖說上一句話。
回到了蕭憶情身邊的她,彷彿恢復到了一貫的冷靜淡漠,沉默而幹練,連中午用膳時,手上都是拿著幾封剛剛到達的飛鴿傳書,一邊啟封,一邊和聽雪樓主低聲的商量著什麼,摒除了外人。
「將飯菜送到樓上雅座裡去,樓主和靖姑娘不下來和我們一起吃了。」
幾乎每一次進路邊客棧歇腳時,在開飯前,領隊的叫江秋白的高個子年輕人都那麼說。彷彿早已經習慣最高層的行為,所有聽雪樓的屬下都默不作聲,然後,各自歸位吃飯。
那兩個人,偶爾也會下樓來,和手下們說上幾句,然而神色卻都是淡漠的,似乎一滴油在水中,絲毫不和外物溶合。只要他的咳嗽聲響起在人群中,所有人都會靜下來,然後垂手、退開。
雖然都是身懷絕技的江湖豪客,然而在看著這個病弱的年輕人時,任何一個人的眼中都只有敬畏,彷彿看著一個高高在上的神袛。
那是他們的樓主……那個君臨天下的武林神話。
蕭憶情不能算寡言,他經常要對於他那樣巨大的組織負上謀策的責任,從他嘴邊吐出的,十有八九都是指令。然而,在他沉默的時候,時間彷彿就變得特別的長——所以,在外人的感覺中,他實在是一個話說得太少、太內斂的人。
呆在他那樣的人身邊,似乎無時無刻不被一種無形的壓力包圍,那種被人自上而下俯視的感覺,讓人渾身不自在。或許,也只有靖姑娘,才能一直若無其事的相隨在側。
在風砂眼裡,聽雪樓主人的臉色、平日裡幾乎都是蒼白的,咀唇卻是反常的紅潤;他的目光寒冷而飄忽,彷彿暮色中明滅的野火——連他的一雙手,也是清瘦而修長,蒼白得隱約可以看見皮膚下淡藍色的血管。
無論如何,他也不像一個霸主……這個年青的男子只是一個病人。
然而,這個病人只要一句話,卻可以讓這世上絕大多數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
「停、停轎!」一日中午,正在趕路,靖姑娘的聲音卻忽然響起在隊伍中,三抬軟轎立時止住。
風砂也不由揭開簾子探出頭去——因為,她也聽見了風中傳來的咳嗽和喘息!
「樓主、樓主?」緋衣的女子走下了轎子,來到了蕭憶情所在地軟轎前,斥退了左右手下,讓他們退開三丈,然後低低的隔著簾子問裡面的人。
沒有回答。
風砂只看見簾子的一角微微掀起,一隻修長的手半伸著,痙攣地抓著簾子上的絨布,指甲上已經轉為詭異的青紫色——那分明是病發窒息前的血液凝滯!
她脫口驚呼了出來,不自禁的走出了轎子,準備過去一盡醫者的本份。然而她還沒有走近轎子一丈,阿靖用目光嚴厲的阻止了她,那樣充滿殺氣與戒備的神色、讓風砂片刻間幾乎神為之一奪!
阿靖彎下腰去,握住了那隻手。
蕭憶情的指尖冰冷,平日極其穩定的手竟然在不停地顫抖。似乎已經說不出話來,隔著簾子,他只是痙攣的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緋衣女子略一猶豫,立刻回頭吩咐:「江秋白,帶人嚴密護衛樓主軟轎!進入方圓五十丈內的外人一律殺無赦!」那一剎間,她臉上有冷漠而凌厲的表情,壓倒一切。
「遵命,靖姑娘!」所有屬下齊齊下跪,領命。
簾子一動,阿靖閃電般的探身入內,轎中的人沒有說話。轎外的人各司其職,一時間,官道旁的林地上,靜的連風的聲音都聽得見。
風砂站在自己的軟轎前,怔怔的看著前方簾幕低垂的轎子。
裡面沒有聲息,然而她只注意到空氣中原來那種喘息和咳嗽漸漸低了下去,終歸於消失。
一盞茶的時間後,一隻秀麗的手緩緩掀開了簾子的一角,面紗後,緋衣女子露出半邊的臉,淡淡吩咐左右:「可以啟程了……我和樓主同轎。風砂姑娘,請回轎中,上路。」
簾幕背後,她另一隻手仍然被蕭憶情緊緊握著,阿靖不動聲色的扣住他手腕上尺關穴,另一隻手按住他胸口的神府穴,內力透入他的奇經八脈,幫他將剛服下的藥力盡快化開。
倚著轎壁,蕭憶情駭人蒼白的臉色開始略微好轉,半閉著眼睛,呼吸也漸漸平定。
「是被方才火藥的餘力傷了罷?」轎子在平穩的前進,緋衣女子淡淡問。聽雪樓主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清冽、冷徹,宛如映著冷月的寒泉。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身邊的緋衣女子,看著她扣在自己全身大穴上的手指……眼睛裡,忽然有微弱的笑意。
「笑什麼?」淡漠的,緋衣女子問了一句,卻有掩飾不住的衰弱無力。
聽雪樓主沒有回答,許久許久,彷彿看著無盡的遠方,一句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話從他唇邊滑落:
「我在想……如果有一日我被人所殺,那末,一定是死在你的手上……」
※※※
進入聽雪樓已經半個月了,風砂被軟禁在一間房中,不得出去一步。
「靖姑娘傷勢未癒,又要處理幫務,暫時無暇相見,還請葉姑娘見諒。」碑女如是說。
雖然不大清楚舒靖容帶她來此的原因,然而即使是葉風砂、也心知已是到了天下武林的中樞之所在,恐怕平靜下掩蓋著遍地的機關陷阱,步步都需要小心,便不多問,只是靜靜的等待。
半月之後的一天下午,突然有侍女前來傳話:「靖姑娘有令,請葉姑娘到密室一見。」不等她回答,立時便有兩名少女上前,手捧黑巾讓她繫上。蒙住眼睛後,一乘小轎便載了她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轎子停下,兩旁有人扶她下轎,並解下了蒙眼黑巾,又立時退了下去。
「風砂,你來了?」她正驚訝自己來到了何處,卻驀聽阿靖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她回頭,只見一身緋衣的阿靖在屋另一頭,含笑抬頭道。這是一間三丈見方的房間,陳設極為華美高雅,地上均鋪白貂之皮,壁嵌寶石,房間有兩扇門,一左一右。
阿靖坐在一張矮几之後,在一堆的文牒中,正放下了手中硃筆,看向來到的女子。她身側擺了一片假山堆成的地貌。石為山,水銀為江河,竟是小小的山川圖。
「近來事多,也讓你久等了。」或許密室裡面沒有別的屬下,面對著同齡的女子,她說話已不似日前那般冷淡而威嚴,而帶了一些女子的柔媚與輕盈。
風砂也笑了笑,她目光卻已有戒備之色:「不知靖姑娘你帶我回聽雪樓,究竟是為了什麼?」
阿靖淡淡一笑,看著窗外,道:「你…不想見小高麼?……」一語未落,不等臉色大變的風砂答話,側耳傾聽,緋衣女子的目光忽然一變,不由分說,拉著風砂來到左邊那扇門前,一把把她推了進去:「進去,別出聲!」
被莫名其妙的推了進去,風砂在門重新合上之前,聽到了另一扇門外的腳步聲。
「你又在看文書了?」原來……是那個人的聲音。從門縫中看出去,那個輕裘緩帶的白衣公子一進來,就看著阿靖皺眉問,目光落在她案上那一堆文牒上,「你傷勢才好,怎可如此事必躬親。讓莊老師去處理就行了。」
阿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今天的氣色倒還好些……藥吃了麼?」待他在屋中那張鋪著白虎皮的臥椅上坐下,她便起身撥旺了紫金手爐,用貂皮包著、放在他鋪著波斯大氅的膝上。
風砂透過門縫看見這般,心下沉吟:「是了,蕭公子大病之人,血氣太弱,勢必怕冷懼寒,故密室中雖極為保暖,仍須生火。只是……只是如今正當初秋,天氣尚熱,只苦了靖姑娘。」
蕭憶情臉色極為蒼白,不住地咳嗽。
「他面色蒼白,雙目暗隱青色。咳聲空洞而輕淺,必是在肺腑之間,而且已到了膏肓的地步。」聽著樓主的咳嗽,風砂又暗想,內心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
蕭憶情右手輕輕轉動一杯淺碧色的美酒,一邊淡淡道:「甘肅那邊有消息傳來,天龍寨已被攻破,許攀龍已擒,其餘皆殺或降。」
「這也是必然之事,」阿靖坐於他身側榻上,淡淡道,「不知洞庭水幫那邊有無消息?」
「十二水寨既已攻破八寨,餘下也只在指日之間。」蕭憶情亦淡淡道。突然,他輕輕咳了幾聲,將目光由緋衣女子身上、轉投向窗外的天空,緩緩道:「此去洞庭一趟,我倒遇見了一個人。」
「誰?」阿靖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心中卻想著風砂便在門外,被蕭憶情發覺必然不妥,須及早結束今日的談話,讓他離開密室才好。
她正想著,卻不曾看見蕭憶情正注視著她,目光變幻不定。許久,才歎息般的、一字字回答:「秋護玉。」阿靖不由自主輕呼一聲,抬起頭來,卻正看見蕭憶情莫測喜怒的眼睛。
她隨即平靜如初,淡淡道:「風雨組織也是一大勢力,如今只怕還動不得。」
「我知道。就算能動得,我也得三思而後行。」蕭憶情歎息了一聲,淺淺啜了一口酒,凝視著手中的酒杯,輕輕握緊,漠然道,「我若殺了他,你…你豈肯跟我甘休?」
他一向無喜無怒的語聲中,驀地流露出一絲顫抖。
在這一瞬間,門外的風砂只覺這個高高在上的蕭公子、竟有幾分可憐。
阿靖沒有說話,良久,才道:「你也該回去歇歇了。」
蕭憶情點點頭,也站起了身,走了幾步,忽然回頭,似乎下了什麼決心,對緋衣女子道:「我這次來,是要告訴你,我已決定:下個月起,將考慮收服神水宮。」
「什麼?」阿靖這才一驚,「這麼快?……為什麼?」
「你和我…有多久沒受過傷了?當上樓中領主以來,怕快有一年沒有人能傷到我們了罷?」似乎在回憶著不相關的過去,蕭憶情聲音是冷漠的,然而凝視阿靖血痂猶存的雙手,目光已在瞬間冷得可怕!「神水宮……神水宮。真是好大的膽子!」
阿靖的手輕輕握緊,過了半晌才問:「神水宮背靠大巴山,前臨水鏡湖,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代價必然不會小。你若非有足夠把握,不要輕易派人手出去。」
「我並不是一時意氣,阿靖……」笑了笑,蕭憶情緩緩起身,走到那山河圖邊,指著一處道:「神水宮在這兒,前面是水鏡湖。湖上游就是岷江支流,要攻入神水宮,也只能從這兒入手。」
阿靖怔了一下,不由問:「如何入手?」
蕭憶情目中驀地掠過了極其冷酷的殺氣!
風砂透過水晶見到他目中神色,立刻想起高歡當日的神色,心下不由一凜。
蕭憶情手腕一傾,半杯美酒便倒入「江」中。看著淺碧色的美酒淹沒了小小的宮殿模型,他微微一笑,以一種極其溫文而殘酷的語調一字字道:「炸開上游堤壩,放水淹入神水宮!」
此語一出,房內的阿靖與房外的風砂俱嚇了一跳。
撫摩著袖中的血薇劍,緋衣女子冷漠的眼睛裡有光芒流轉不定,許久,終於緩緩出言:「是一個好計劃——不過這麼一來,不但神水宮無一倖免,沿江百姓也終不免……」
「我知道,我自會善後,你放心。」蕭憶情淡淡道,「此事我已交給小高辦理,不日即有結果。」
他起身欲走,卻終於忍不住問:「那位叫葉風砂的女子……你似乎很為她費了一番心思啊。為何?」
阿靖不看他,只是低頭想了許久,才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羨慕她。」
「羨慕?」蕭憶情也是略微一怔,忍不住停下了離去的腳步,回頭看著緋衣的女子,看著她面紗背後那冷徹如水的眼睛,目光變換不定。
阿靖略一沉吟,亦帶了些苦笑,看向天際:「善良、堅定、自立——雖然我自己作不到,然而對於具有這樣品格的人,我卻一直心懷敬意……」
她轉頭看了一眼聽雪樓的主人,發覺那個年輕公子眼睛裡的神色也有些淡淡的憂鬱,於是繼續淡笑:「很奇怪吧,樓主?舒靖容……其實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百毒不侵,並不是一個好下屬呢。」
「我明白了。」蕭憶情微微頷首,但卻正色道,「即使你有弱點,但是——阿靖就是阿靖,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千秋萬世,歷代各國,也只有一個你自己。你要記住,對於聽雪樓、對於我來說,即使是這樣的你、依然是無可取代的。」
※※※
蕭憶情走後很久,阿靖仍呆呆地坐在榻上出神,目光游移不定。
「靖姑娘。」終於忍不住,風砂輕推那一扇們,低喚。緋衣女子驀然一驚,回過神來,過去替她打開了那扇門。
風砂重新踏入了密室,不知說什麼才好,許久,終於道:「無意中聽到你們幫中之事……會不會殺我滅口?不然,如何對蕭樓主交代?」
看了看這個青衣的女子,阿靖只是淡淡一笑:「你以為…樓主察覺不了你在側麼?他不點破,那麼就是無妨了。」她輕輕頷首,道:「既然要攻入神水宮……倒是遂了你心願了,恭喜。」
風砂苦笑了一下:「只是沾了你們這些大人物心情變化的光而已……翻手為雲覆手雨的,畢竟只能是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她看著這兩扇門,遲疑道:「方纔我躲進去的地方是……」
「這扇門後就是我的臥室。」阿靖截口道,臉色仍然只是淡淡的,「這個密室,直接與我和樓主的房間相通,方便每日的議事。樓主身體不好,有時候半夜也會犯病,也好方便照顧。」
風砂點頭,看著緋衣女子面紗後沉靜如水的眼睛,和眼中慣常的冷漠,忍不住問了一句:「江湖中都傳言,你們、你們之間……是相互傾慕的,是麼?」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但阿靖卻沒有在意,反而有些譏諷的笑了起來:「人中龍鳳,是不是?我倒也聽說過這種無聊的傳言——那些人知道什麼?」
看著窗外一片片黃起來的葉子,聽雪樓女領主的眼睛卻是冷漠迷離的,如同冰雪:「我與他……我們之間的事,是別人無法瞭解的。他那樣的人,其實對身外的一切都無所謂……」
「也許吧。方才見他準備進攻神水宮,手段之決絕狠毒,的確讓人膽戰心寒。」風砂喃喃說了一句,復又抬起頭,似乎是經過了長時期的思考,看著面前的緋衣女子,認真道,「可我認為……他對你感情深藏內斂,行事有氣吞山河的大將之風,對手下恩威並重,對自己嚴厲自制。他和你…真的好像不是凡人,好似、好似天人一般……難怪外邊都說你們是人中龍鳳。」
「人中龍鳳、人中龍鳳…靖只是漠然的冷笑,不置一辭,然而,眼睛裡卻有極度複雜的神色變幻。彷彿是要結束這種沉悶的話題一般,她站了起來,回頭淡淡的看著風砂,道:「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兒嗎?不錯,我是想讓你看一些東西……隨我來。」
※※※
聽雪樓白樓內部。極其複雜的岔道,幾乎沒有一扇可見外面景色的窗。風砂只是隨著阿靖走了一段路,已經完全迷失了原來的方位感,只好默默的緊跟著眼前的緋衣女子。
到了一個入口處,阿靖拉下一處機關,從打開的密門中走入夾壁。風砂自知不便多問,便靜靜隨她而去,不知道走了多久,阿靖的腳步才停了下來,淡淡說:「你看。」
通道的壁上有秘密的窺視孔,可透視室內活動。從孔中窺視出去,展現在眼前的已經是一處極為寬闊的大殿,只見四壁刀劍遍佈,隱隱濺有乾透的血漬。而氣氛更為肅殺,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室內有人,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各處一隅,以重簾隔開,絕不相雜。每人手中各持兵器,或靜坐思索,或兩兩比試。出手之狠辣,用招之陰毒,幾乎是中者立死。偶見有人一招失手,身負重傷,一聲不出的,自有人扶他出去,不一會兒便另換人進來。
風砂透過夾壁上的小孔往室內窺看,突見對面一名黑衣少年剛擊倒了一位同伴,將沾滿鮮血的劍在袖上擦了擦,突地向她這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陡然冷洌如冰雪。她不由自主「啊」了一聲,立時想起了高歡的目光——
如此淡漠冷酷,彷彿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
「這就是我們聽雪樓下屬的吹花小築殺手們、訓練的地方。」驀地,阿靖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平靜、淡然,不帶一絲感情。雖然是隔了牆壁,但在下屬面前,她無意又流露出平日的威儀。
她領著風砂在夾壁中往前走,淡淡道:「這條暗道,是為了讓樓中首腦能隨時來檢查訓練情況而築成的,平日裡我和石玉、江浪他們也經常來這兒。」
又走過了一間房,阿靖停下腳步,往牆壁外看去。只見室內架著長條木板,一排排黑色勁裝的少年正齊齊站在板邊,站著用餐。伙食很簡單,只有一大碗白飯和一個菜,但每個人均神色恭敬嚴肅,彷彿是天賜美食一般。
每人吃得均極快,而又不留下一粒米,連碗邊緣的硬米都一粒粒吃盡。偌大一個房間,幾十人吃飯竟然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連筷子碰擊碗的聲音也不曾聞見。
「啊,這些是什麼?」目光再一掃,風砂不由自主第一次脫口驚呼。她看見那些就餐的殺手們每人身邊都帶了一隻動物,或貓或狗,也有蛇蟲之類,似是已飼養多日,相處甚歡。不少人在吃飯時,留出一份餵給它們,顯是極為寵愛。她疑問地看了看阿靖,不知這些殺手為何還要飼養牲畜玩物。
「哦……當然要好好餵養那些東西了——喂的好了,將來吃起來才有味道。」阿靖淡淡道。風砂嚇了一跳,喃喃道:「原來…原來是養來吃的麼?真可惜……」
阿靖淡淡一笑,口氣驀然轉為嚴厲如刀:「不,對於那些人來說,那是他們唯一的同伴!他們養這些小東西已有一年多,平日訓練之餘,同行同宿,甚至吃一個碗裡的飯,睡一張床。但他們養它的最終目的——卻是為了親手殺它!一旦訓練結束,在最後的酒宴上,樓裡規定他們必須親手將其殺死,並烹而食之。」
轉過頭,緋衣女子看著風砂驚訝的目光,不由笑了笑——風砂似乎覺得她這一笑,也帶著說不出的殘酷與冷漠,竟似與高歡蕭憶情並無區別!
「他們很寂寞,很艱苦,所以養只動物也可作個伴。不過——身為殺手,絕不能對任何事物有感情!所以他們雖與動物朝夕相處,卻必須時時刻刻防止自己對其產生依戀,以免到時下不了手。」阿靖輕聲笑了笑,「如果他們不想死的話……那麼就不要對任何東西有感情。」
「我明白了。」風砂驀然道,語氣亦轉為沉痛,「對他們體能、武藝加以千錘百煉,同時對他們的感情也反覆折磨,直到泯滅一切天性為止。這樣,你們的殺手也就訓練成功了……對不對?」
阿靖輕掠髮絲,笑了笑:「不錯。雖說如今有些專門從事暗殺狙擊的殺手組織——如風雨組織——名聲遠在聽雪樓之上。可我們訓練出來的殺手數量雖不多,卻絕不亞於任何人。」
然而,看著裡面那些少年,聽雪樓女領主的眼睛裡卻沒有絲毫的自傲之色,反而有些歎息。
那麼…高歡也是這樣訓練出來的麼?
風砂想問可一想到這個名字,她心中便不由湧上一股痛恨與淒楚,雖說這兒的一切都讓自己聯想到他,可不知為何、她卻不願在阿靖面前再提到這個人。
看見身邊的女子不再說話,阿靖又繼續道:「和別處一樣,不能完成任務的殺手,回到樓裡後處罰更比死要慘過千萬倍……是以我們的殺手,無論與誰相處,絕不會生出絲毫感情。」
她明澈的目光注視著風砂,似乎隱隱含了深意。
風砂在那樣冰冷的注視下漸漸低下頭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這時,她透過壁上小孔,看見此刻在秘道外的是一個小間。屋中陰暗、潮濕,一個巨鼎中火光熊熊。屋中西北角的陰影之中似乎坐了個人,其餘還有十餘位少年均垂手而立,站在火堆旁,每人右手大多提了個包袱。
隔著牆壁,風砂都能感覺到那種令人窒息的悶熱和壓抑,正當她將目光從小孔轉開之時,只聽那坐在暗處之人忽然冷冷的出聲:「你們的任務都完成了?」
那個冰冷的話音一落,眾位少年一齊單膝下跪,解開右手布包,捧至齊眉:「不辱使命,請壇主驗看!」包內血跡淋漓,居然都是面目如生的人頭!
目光在人群眾逡巡了一周,坐在暗處的壇主揮了揮手,讓眾人起身:「很好,各人去領一千兩銀子,休息半月。把人頭扔進火裡燒了!」
他的語音冷澀平板,彷彿不是人聲。這時,他突然冷笑一聲:「李珉,你為何空手而回?」眾人此時均已起身,唯有一位黑衣殺手仍跪在當地,也唯有他方才在進來時,右手是空著的!
風砂見那個叫「李珉」的殺手,也只不過二十四五左右,劍眉星目,雖然知道自己沒有完成任務,可神情依然甚為鎮定:「屬下無能,沒有殺柳府一家,請壇主賜罪。」他的聲音也像別的殺手一樣冷酷冰寒,卻仍依稀有一絲暖意存在。
「賜罪?你說得很輕鬆嘛。」壇主冷笑,猶如金鐵交擊,「你可知完不成任務,是什麼罪?」
「屬下知道。」李珉低頭道,可語音已有一絲顫抖,「屬下甘願受罰。」
「很好,你很硬氣。」壇主冷冷道。
秘道中,風砂忍不住轉頭,問:「你們、你們真的要殺了他麼?沒有完成任務……真的一定要死?」看著青衣女子眼睛裡不忍和哀傷的神色,阿靖漠然道:「如果能讓他從容自裁,那倒是好的了——」
她的聲音冷如冰雪:「不過看來……這個人還另有隱情,可能連死都不能罷。」
她話音方落,壇主於陰冷黑暗中冷冷一笑,一字字道:「李珉,你也不要先急著死……我叫你先看看一個人。」他雙手輕拍,門被推開。兩名殺手從門外拖了一個人進來。
看見被抓來的人,李珉的目光突然變了,連石雕般的身體也劇烈地顫抖起來。
這個人從門外被拖入時已奄奄一息,渾身是血,似乎遭到過非人的折磨。風砂見地上這人一抬頭,不禁驚呼了一聲,只見這人雖滿臉血污,卻眉目如畫,是個方當韶齡的麗人。
「青青!」李珉再也忍不住,一步衝過去,要從地上扶起她。只見寒光一閃,左右兩名殺手抽刀擋在他身前。那名叫青青的少女身子一震,緩緩從血泊中抬起頭來,看著李珉,目光淒厲如劍。
「你、你們殺了我爹媽!李珉…我們那樣對你,可你居然、居然是聽雪樓派來探子麼?」青青驀然發了瘋似地大喊,掙扎著要撲過去,「是你回去後把情報給聽雪樓的!是不是?不然、不然…為何他們輕易的就殺入了府裡,殺了所有人!——你們、你們這些殺手都不是人!」
她瘋狂的掙扎,旁邊的人毫不客氣的一擊打在她的後頸上,讓她癱倒在地上。
李珉怔住,目中漸漸湧起絕望之色。
「李珉,你看見了吧?你救不了任何人……你根本救不了任何人!你以為可以一死抗命麼?」壇主在陰影之中,冷冷一字字道,「你不怕死,很硬氣。可現在柳府上下十九口我照樣殺得乾乾淨淨,抓柳青青來,我只想讓你心服口服。」
看著手下蒼白如死的臉色,壇主森然道:「任務完不成是一回事;但私放人犯,就是另一回事了。李珉,你犯了如此大罪,還有何話說?」
壇主又冷冷一笑,看著半昏迷的柳青青,不知道在陰暗中的他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只知道過了片刻,他才再度出言:「你若肯親手殺了她以示悔過,還可以免你一死。你在眾人之中也算出類拔萃,我可以多給你一次機會——殺了她又如何?反正她已經是恨你的了,那麼,乾脆就讓它徹底一點!」
李珉緩緩拔劍,看著血泊中的柳青青,眼中湧出了複雜而痛苦而複雜的神色。
風砂在一邊瞥見他此刻的眼神,不知怎的心中一跳!她隱隱約約憶起,在贈予高幻那綹長髮之時,也曾見到他眼中幾乎一模一樣的神情!
她好像有點明白了他當時的心情,也似乎有點懂得了這個生性莫測的人。
阿靖在一邊看著她眼神的變化,嘴角浮出一絲淡然的笑意。這樣的世界,對於這個女子來說,如果不親身經歷,又如何能理解?
這時,李珉突然收劍,向壇主下跪,絕然道:「還請壇主懲處屬下吧!」
似乎一怔,壇主冷冷問:「你不怕那三百六十七刀凌遲的酷刑?殺她只須一劍,可你卻要一刀刀挨三百六十七刀!——我不明白,你好好想想。」
李珉驀地抬頭,目光已沒有往日的冷酷與淡漠,彷彿是火山噴發一般!
「壇主,你不會明白,這世上的確有一種東西,是可以讓人百死而不悔的!」他驀然抬頭看著上一級,聲音已在顫抖、彷彿吶喊,「你盡可以殺我,像踩死只螞蟻一樣,然後再找一個人替我……可是你永遠也無法明白這為了什麼!」
「住口!」彷彿是被屬下的失控激怒,陰暗中那壇主突然厲叱,聲音竟也起了無法控制的顫抖!「給我住口!——我明白!我甚至比你還要明白!」
一瞬間,眾人驚住,面面相覷。連李珉也從狂怒中靜了下來,看著陰暗中的壇主。
壇主彷彿也知自己失言,靜了一會兒,又恢復了平日無喜無怒的語調,冷然道:「那麼,我只有依規矩辦事了。把你的令牌,佩劍,所有的一切都交回來……然後,去黃泉大人那裡領罰。」他揮揮手,指著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對那兩名殺手道:「這個女子沒用了,把她拖下去!」
李珉低頭看著她,目中有難掩的悲傷和情義。他只看了柳青青一眼,便轉過了頭去。可就在這一眼之間,風砂卻看到了他眼中難以抑止的深情和絕望。
兩位殺手正要拖柳青青出去,一直半昏迷的柳青青突然咬住了其中一個的手,嘶啞著嗓子厲聲道:「李珉,你害死了我全家,我做鬼也不放過你!你這個劊子手!」她掙扎著,慘笑道:「我要殺你,我要殺你!」她踉踉蹌蹌衝到了他跟前,血流滿地。
風砂目不忍視,緩緩從小孔上把眼移開。他為她犧牲了一切,可她卻把他當成兇手!
「別這樣。訓練殺手,年年有這樣的事情事發生。」阿靖依然淡淡道,「你知道什麼是江湖嗎?便是這樣的——不止聽雪樓如此,想獲得力量的那些組織,無一不如此。」
「那個壇主當真鐵石心腸,他難道不能放他們一條生路嗎?」有些不平的,風砂憤憤問。
阿靖緩緩笑了笑,平靜地道:「他幾年前也是這樣過來的。」她看了看風砂,語氣森然:「何況,他若不這麼辦,更高層的人便會處罰於他。」
這時,只聽室內「啊」地一聲慘呼,隨之而起的是「呀!」的驚呼!
風砂急忙看向室內,一看之下,如遇雷擊,失聲道:「她死了!」
一向淡然鎮定的女子,語音在片刻間竟顫抖的厲害,一把拉住阿靖的袖子,顫聲道:「她死了!」
阿靖臉上,難得有一絲意外的神色,俯下身,看向裡面。只見室內景像甚為怪異,方才衝過去要殺李珉的柳青青已被一劍穿胸而過——但柳青青雙手拉住李珉持劍的右手,似乎是整個人撲上劍鋒的。
李珉看著她,目光震驚而狂亂。
「青青,你、你,做什麼?」李珉不相信地問,幾乎嘶聲喊著,丟了劍,用力抱住她慢慢失去生氣的身體。
柳青青染滿血污的臉,此刻竟異常的蒼白而美麗,她緊緊抓住他的手,緩緩微笑:「我……我其實一點……也不恨你,真的,我知道……你的難處。你……待我們一家……很好。」
她喘息著,一雙明眸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目中深情無限:「可……我不想你死。你現在……現在親手殺了我,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只是……請再也、再也不要…受他們控制……」
隔著牆壁,風砂茫茫然的站著,目光空空的看向前方。
許久,她茫然轉過頭,看著身邊的緋衣女子。
彷彿被最後的青青那樣意外的舉動鎮住,面紗後的眼睛裡,也有複雜的神色微微激盪。
風砂忽然輕輕笑了起來,笑著,看著她:「你高興了麼?你們的訓練……這就是你們的訓練!」緋衣女子不說話,眉宇間霎時又恢復成漠然無表情,按下機關,從暗壁中走入室內。
室內所有人齊齊一驚,立刻俯身下跪:「拜見靖姑娘!」
阿靖走入室內,卻沒有看屬下,只是轉頭看著地上的那個殺手,看著他抱著渾身是血的戀人,痛哭。那是殺手的淚……即使是聽雪樓的領主,眼睛裡也微微黯然了一下,不出聲。
驀然,李珉一聲驚呼:「青青!」風砂急步搶過去,一探她的鼻息,面色一變,抬頭看著緋衣女子,顫聲道:「她……她死了!」似乎是微微歎息了一聲,阿靖仍然不說話。
風砂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低聲喃喃重複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目中憤怒之色更深,憤然回頭衝著陰影中嘶聲喊:「是你…你為什麼要逼死了她!」
「不錯,是我逼死了她。」壇主依舊冷淡地回道,緩步從屋角的陰影中走出,抬頭看著她,漠然的問,「那…你又能怎麼樣?」
風砂一下子怔住,連退了幾步,才發出聲音來:
「高歡!」
高歡!這個從陰暗之中緩步而出、冷酷而殘忍的壇主,正是高歡!
風砂怔怔地看著他,嘴唇微微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一步步慢慢往後退。這一個多月以來,她自己雖不承認,可內心深處依然是下意識地盼望再見到他,可如今……這一次猝然的相見,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這時,一邊的李珉已橫抱著柳青青的屍體站了起來。血從戀人的胸膛中直淌下來,染紅了他半邊身子。他神色木然的走過來,根本沒有留意到身邊的人,連眼神似乎都已癡呆。
「你所愛的人的血…溫暖麼?」在李珉經過身側的時候,阿靖忽然淡漠的微笑著,低低問了一句,眉目間不知是何種神色,只覺有依稀的寒意,鋒利如刺。
甚至連聽雪樓女領主的話都不曾入耳,李珉漠然的抱著柳青青的屍體,走過阿靖身側,根本沒有想起她袖中那把沾血千萬的緋紅色利劍。這個吹花小築裡的殺手,只是怔怔的、毫不遲疑的走向門邊。
他要離去——他居然就這樣劍都不拿的、直接要走出吹花小築!
冷漠的光芒閃過高歡的眼睛,想也不想,作為壇主的他舉起了手,手指一彈,閃著寒芒的暗器破空而出,直取意欲叛離的人的後心——沒有人,沒有人能夠輕易背離聽雪樓!
然而,在掠過緋衣女子身側、射向李珉時,那枚死亡的暗器,忽然偏離了方向,奪的一聲釘在了門框上。李珉連頭都不回,茫然的往前。
「讓他走。」手指只是微微動了動,阿靖下令。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著那個抱著死去戀人的下屬、失神的走出門去,淡淡吩咐,「其他人都出去。」
所有下屬都退了下去,門合上之後,房中只剩下三個人。
風砂的目光從那一刻起,就沒有從高歡臉上移開過。始終說不出一句話,她只是下意識的一步步往後退,已到了暗道門邊。在她退回秘道之前,阿靖目光一動,反手拉住了她。
「很好。今天,我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把話好好地說清楚。」阿靖語氣平靜而斷然,沒有絲毫的悲喜起伏,只是看著眼前的青衣女子和同樣漠然的得力下屬,淡淡道,「不管怎樣,來做個了斷吧。」
於領主的命令,高歡只是漠然的回答了一句,便站在原地,不再試圖離去。
看著眼前忽然變得完全陌生的人,風砂嘴唇顫動著,許久終於掙扎著吐出了一句話——
「高歡,你簡直不是人!」
高歡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不曾開口。聽到了這句話,眼中卻反而驀然有輕鬆的神色,嘴角浮出了一絲淡漠笑意,一字字回答:「說的對。」回答了這三個字以後,他轉向阿靖,恭聲道:「靖姑娘,話已說清楚了。屬下告退。」
他緩緩轉身,目光始終沒有半絲波動。
「今天的一切,也是七年之前小高所經歷過的……你莫要以為,他不懂得李珉的心情和感受。」始終不動聲色的阿靖驀然開口,淡淡對一邊的風砂道,風砂一驚,抬眼看著高歡,卻發現第一次,那個人避開了她的目光。
阿靖的眼睛一直只看著空氣,漠無表情:「正因為懂得,所以才無情。」
高歡的雙手用力握緊,雙肩微微發抖,顯然這幾句話已直刺入他的心裡。
「我帶你來聽雪樓,就是讓你明白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阿靖注視著風砂的眼睛,一字字道,「葉姑娘,你和我們不是同一類人,不奢求你能原諒什麼……但是,至少希望你能瞭解這樣的生活,然後,再決定是否恨他。」
風砂雖沒開口,可目中已有淚水緩緩溢出。
阿靖輕輕拍拍風砂的肩,面紗後的眼睛卻微微波動了一下:「還有什麼話,你們好好說完想說的話——離開這間房間,你們……就是從未相識的陌生人。」輕輕歎息了一聲,緋衣女子掠入了暗道。
在暗門合上之時,她聽到風砂的哭聲像水一樣蕩漾開來。
※※※
阿靖清麗的臉上罩著輕紗,靜靜坐在密室中等著蕭憶情。
「你今天怎麼了,居然放走李珉!」蕭憶情推開門,與往常相反,第一句就是厲聲責備,「你知不知道他若落入風雨組織或天衣會手中,將對樓中大為不利!」
「我知道。」阿靖平靜地道,如水的雙眸從面紗下輕輕抬起,注視著蕭憶情。蕭憶情皺了皺眉,眉間出現了在她對面坐下,平了平氣,問:「那你怎麼了?是糊塗了?」
「總是太清醒也不好,人一生總要糊塗幾次的。」阿靖依然靜靜地說道。
蕭憶情冷冷一笑,他蒼白俊秀的臉上已有怒容,連一向溫和從容的語音也變得咄咄逼人:「幸好我還不糊塗——發現得早,我已派人快馬加急、取回了李珉的首級,否則,真會出現大錯!」
阿靖端坐著的身子徒然一震,手指驀然用力的掐入了掌心,目光一剎間也亮如閃電,透過面紗盯著蕭憶情,一字字問:「你殺了李珉?」
「不錯,」蕭憶情冷冷道,「又怎麼樣?」
阿靖盯著他看,目光中透出的冷光和殺氣讓人觸目驚心。蕭憶情卻只是冷笑,俯下身,輕輕揭開她臉上輕紗,看著她,忽然冷冷問:「你能阻止我殺他?」
阿靖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目光變幻不定,唇邊忽然有莫測的冷笑。
蕭憶情也是一言不發的看著她,但目光卻漸漸柔和起來,長長歎息了一聲,負手站起:「我知道我這樣做傷了你心——莫要怪我不近人情——當年雷楚雲之事,難道你忘了?」
又提起這個名字,下意識的,他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喝得太急,聽雪樓主咳嗽起來,半晌方止。急忙從懷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絲巾輕拭嘴角,絲巾立刻被染紅!
緋衣女子的臉色微微一變,起身快步走了過去,拉上了重重簾子,又撥旺了手爐,一把將酒杯從聽雪樓主的手中奪走,扔到了角落裡:「墨大夫不是說了不能喝酒了麼?一邊求醫,一邊卻糟蹋自己的身子……你究竟想不想活了?」
雖然是極力壓低了聲音,然而焦急和氣惱還是不由自主的透了出來。
蕭憶情咳得兩頰泛上了紅潮,雙肩不住地抽搐,似乎要把肺都咳了出來。許久,才平息下來,苦笑:「有時候……我的確想、還真的不如就這樣…死了……」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惜,現在你的死活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微微冷笑著,阿靖將紫金手爐撥旺,放到了他的手中,「你死了,聽雪樓上下萬餘人怎麼辦?」
蕭憶情頓了頓,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終於問:「方纔,你想說什麼,阿靖?」
阿靖沉吟了一下,緩緩道:「改天再說吧,今天不合適。」
「為什麼?」蕭憶情有些奇怪,「有什麼事值得讓你這般吞吞吐吐?」
阿靖遲疑了一下,才緩緩道:「我想求你給高歡自由,讓他跟風砂走。」
蕭憶情臉色立即變了,目光又尖銳了起來:「你說讓高歡走?他此時正當顛峰,領導著吹花小築的殺手組織,至少還可以為我效力五年……你居然為了一個樓外不知來歷的女子,要求我放走這樣一位人才?」他的目光如利劍般逼視著阿靖。
「任飛揚非常優秀,他在訓練之後,完全可以來接替高歡。」阿靖的目光始終在看著他,輕聲道:「難得我這樣喜歡一個人——風砂,那個女孩子,在她身上,我甚至可以看到我本來應該是什麼樣子……」
「我不想讓她的手沾上一絲血,我不想讓她以後永遠不幸福。」聽雪樓的女領主突而低下頭,歎息了一聲,「蕭樓主,我們手底下殺了多少人,流過多少血?那樣深重的罪孽……」
她的手已在蕭憶情的手心裡微微發抖,如同她的聲音:「當年殺了霹靂堂的雷氏全家,我已心知罪無可恕;以後這幾年跟著你到處征戰,殺人如麻,血流成河,更知死後必入地獄。何況拜月教一戰中……」
說到這兒,她話音一頓,不再說下去。
但蕭憶情的目光又變了,低聲喃喃道:「拜月教、拜月教……」他神色已有些恍惚,那樣的字眼,是他們兩人之間心照不宣避諱的話題。迦若、迦若啊……
但恍惚中,他還是看見了湖上燃起的大火,看見烈火中的明月,還有聖湖的風暴……冷汗從他的額上滲出,他不由自主握緊了阿靖的手,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目光停留在她項上那一個破舊的護身符上,神色突然一震——那樣深沉殷切的執念、依舊停留在那裡。
順著他的目光,阿靖下意識的回手,觸摸到了那個護身符。剎那間彷彿閃電照亮她的心,向來冷漠高傲的女子,眼中忽然泛起了淡淡的淚光,不再說話。
蕭憶情看見她眼中的淚,心中突然一冷,感覺有寒流慢慢升起,讓心都灰了一半。
他生性高傲專制,一生中以權力地位俯視天下,可偏偏纏身的絕症又讓他每時每日面臨著死亡,所以他的個性也被深深分裂為兩半!
他重權嗜殺,但他害怕死亡;他無情冷酷,為人極重理性,可另一面又極為空虛寂寞,內心脆弱;他極度重視個人尊嚴,讓全武林臣服於他腳下,可另一面卻又在不斷地尋找能讓他平等相待的人……這分裂的個性,讓他變得令人捉摸不定。
然而,這世上,永遠有兩個字,時時刻刻刺痛他的心。
迦若。
滇南的往事,一幕幕回閃。蕭憶情看著阿靖,天性中的高傲冷漠瞬的抬頭,壓倒了一切,冷冷看了她一眼,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密室。
※※※
「稟樓主,左舵主前來拜見!」
「讓他進來吧。」蕭憶情在軟塌上微微抬了抬手。阿靖在他身側,將各分舵的文書信件一一過目。她抽出左舵主的上書,看了一眼,淡淡對蕭憶情道:「左舵主此次回樓,還帶了九名江南佳麗。」
這時,左舵主已上前單膝跪下:「拜見樓主!屬下已將設立揚州分舵之事辦妥,而且屬下亦帶回九名女子,充樓中僕婢之用。」
蕭憶情從阿靖手中接過名單,看了一看,卻也不動聲色:「要知樓中從來無此先例,而且聽雪樓既已成天下第一大勢力,也要注意安民撫民,豈可以聲色自娛?」
左舵主略有慌亂之色,忙道:「屬下見其家中貧寒,無力撫養,才出錢買下,並非強掠民女……而且……而且樓主位高寂寞,也……」他看了一眼阿靖,不敢說下去。
連下屬都看出他的寂寞——蕭憶情眼中掠過一絲黯然,不再詰問:「你先退下去吧。」
他對阿靖微笑:「樓中事務繁多,辛苦你了。」
不知怎的,阿靖看見他的笑容,心中卻有一陣不自在——因為在他笑的時候,眼睛也是不笑的!那仍是冷冷的冰雪!
在她和他之間,突然有了無法言明的隔閡。她第一次感覺到,有一種力量已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漸漸拉開。他依舊對自己信任關懷,可卻從每一個動作中,抽出了真正的情感。
「左舵主這回走好運了,帶來九名美女居然被樓主留下了一人!」
「是嗎?想不到。樓主以前對美女興趣似乎不太大呀!」
「所以說這次左舵主運氣好麼!」
「不過……奇怪奇怪,樓主不是和靖姑娘……」
「天知道他們怎麼了!你沒看見這幾天他們兩個都不太對勁嗎?」
「其實呀,從上次打完拜月教回來,就有些怪怪的了。」
「唉……他們大人物之間的事,弄不懂呀!可說句心裡話,天下雖大,我看也只有靖姑娘才配得上樓主!人中龍鳳,天人之戀……外邊不都這麼說?」
「唉,別提了……他們吵起來,那才是天下沒人勸得住。」
風砂坐在花蔭下,斷斷續續聽了來往人的話,心往下一沉。
「阿靖,是不是因為我和高歡之事讓你和蕭公子之間為難了?」風砂回到阿靖的房內,問。正在看文牒得阿靖抬頭,笑笑:「怎麼會?」
可風砂明明看見,她明麗的臉上已頗有憔悴之色。她不由柔聲道:「阿靖,你長我二歲,本當是我姐姐,可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不等她說下去,阿靖止住了她:「別說了,你並不瞭解內情——不錯,目前我和他是有些問題沒解決,不過不關小高和你的事……我們之間有太多的事不能相互理解,以至到了今天,才如此隔閡。」
彷彿不願再深說下去,她轉過話題,問:「你這幾天見過小高了麼?」
風砂臉微微一熱,輕輕道:「前天還見了一次……但從昨天起,再去找他就不在了。他們說……是蕭公子調走了他。」
阿靖怔了一下,眼中慢慢有嚴霜,「我去和他說。」
風砂勸阻不住,阿靖轉身進入密室,隨即聽到了室內開的聲音越來越高,似乎雙方都有些控制不住。風砂知道雙方又為自己爭執,心下好生過意不去,不願讓阿靖出來後感到為難,她便悄悄先行退了出去。
※※※
阿靖冷冷望了蕭憶情身邊那嚇得瑟瑟發抖的白衣美女一眼,口氣冷峻地問:「那麼樓主你是決計不放過高歡了?」蕭憶情倚在軟榻上,眼睛沒有看她,只是看著窗外下著雨的天空,淡淡道:「——我不讓他去殺了葉風砂,已是看在你面子上了。」
阿靖眼睛裡轉瞬結成了冰,再也不說一句話,返身就走。
待她走出了密室,蕭憶情突然微微一笑,笑容卻頗有淒涼苦澀之意。這時,一直蜷伏在他腿邊的白衣美女終於能開口,顫聲道:「這位姑娘……好凶啊!」
蕭憶情垂手撫著她絲綢般的長髮,歎了口氣:「蝶舞,為我跳一曲拓枝舞。」那位名叫「蝶舞」的白衣美女,正是左舵主以一斛明珠從揚州帶回的九位佳麗之一。
蝶舞怯怯地跪著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膝行著退到毯子中央,才站了起來,雪白的紗衣霧般籠罩著她。她才只有十五歲,純淨明麗得像三月的江南,雙眸中始終帶出了怯生生的表情,彷彿一頭受驚的小鹿,讓人不忍對其稍加辭色。
但她的舞卻是銷魂的。舉手投足之間舞韻飛揚,有流雪回風之美。
舞動中,只聽少女開口,輕輕唱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玉暖日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歌聲在密室中迴旋,如同煙一般。
蕭憶情不易覺察的歎息了一聲,又微微一笑:「你唱得很好,舞得也很好。好一個『此情可待成追憶』!」蝶舞這才一驚,驀的明白過來,跪下惶然道:「小女子無意冒犯了公子的名諱,請公子恕罪。」
蕭憶情淡然一笑,擺擺手:「沒什麼。我父親當年為我取這個名字,也是為了紀念我的母親、從義山詩中取的這句。唉……」他閉目歎息了一聲,自語般:「我母親死時我才只有三四歲。」
蝶舞這才鼓足勇氣悄悄抬頭看了這位高高在上的蕭公子一眼,彷彿安慰般的,輕輕說了一句:「奴婢也是從六歲開始就沒了爹娘……」她自知多言,忙低頭:「奴婢怎敢與公子相提並論?公子恕罪。」
蕭憶情睜開眼睛看了舞伎一眼,問:「你也死了爹娘?」
蝶舞低著頭怯怯道:「回公子的話,爹娘在奴婢六歲時便把奴婢賣給了紫雲坊,教奴婢歌舞。」
「也是個薄命人……」蕭憶情今夜似乎頗為多感,居然破例問了那麼多,道:「那麼我派人送你回揚州,依舊讓你與家人團聚罷。」
蝶舞全身一震,撲在地下顫聲道:「謝公子大恩……可奴婢父親生性好堵,當年就為還債才賣了奴婢。公子……公子若遣奴婢回家,不出幾月,也必被父親再度賣去抵債……奴婢求求公子,就讓奴婢服侍公子,別……別在遣回奴婢了。」
蕭憶情一時默然。他最初留下這名美人,是因為與阿靖之間矛盾日深,更為寂寞,才想找一個人在身邊暫慰寂寥,從未想過要長久留下她。
但沉吟間,見蝶舞怯生生地跪在膝邊,小鹿般馴良單純的目光又是害怕,又是期盼地望著自己,不由一剎間心中一軟,開口道:「好,我就答應你,讓你留在我身邊。」
蝶舞目中不自禁地流露出歡喜之色,忙伏地謝恩。因為她知道,公子這一句話一出口,她的一生,已有了保障——卻不知,從此她一生也將被禁錮!
※※※
「你不是一直想見任飛揚嗎?」阿靖在軒中飲了一口茶,緩緩對風砂道,「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是樓主親自在訓練他,我也直到今天才查出了他的下落——下午我就帶你去見他。」
她淡淡苦笑:「我不能讓小高自由,但至少這件事我還可以為你辦到。」
風砂身著淺藍色長裙,明麗又飄逸。聽到靖姑娘的話,她目光驀然湧起無法言述的感情,過了很久,才在臨水的軒中低下頭,輕輕道:「沒關係,真的,不能和高歡在一起,我並不遺憾。」
她抬頭看了略帶訝容的阿靖一眼,輕聲道:「重要的是,我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意。縱使終身無法相見,我們可以肯定地知道,我們會相互在心裡記著對方、直到死的那一天。」
她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輕輕道:「靖姑娘,我…我不知該如何謝你。」
阿靖一時間沒有回答,似乎被她方纔這番話中的深情和堅毅所驚住,怔怔望著軒外碧水,答不上一句話。這個女子、這個女子說話的神色、目光、語氣,以至話中的深意……她回憶著,突然間,幾句話清清楚楚地在她腦海中響起——
「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間,的確是有感情的,而且你不會想像這種感情有多深。雖然我們彼此從未說出來過,可我們心裡都明白。」
這是她說過的。在內亂中,聽雪樓危在旦夕,蕭憶情生死未卜之時,雷楚雲對著她伸出手來,刀痕縱橫的臉上帶著那樣的表情、看著她,等待她的表態。
然而,鬼使神差般的,她說了這幾句話。也就是這幾句話,力量千鈞地讓他終於放棄了希望,讓風雨組織的老大此生在也不想以「雷楚雲」的身份繼續存在!
活在世上的,只是風雨組織的老大,殺手之王秋護玉!一段不為人知的畸情,也從此埋葬。
而今,她才發覺當年她衝口而出的這幾句話,竟與風砂之言不謀而合!
阿靖還無法理解當年為何會說出這種話……
「靖姑娘,怎麼了?」驀然,風砂輕輕問,她見阿靖癡癡地出神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阿靖剎那間如夢方醒,強笑道:「沒……沒什麼。」
她定了定神,歎了口氣,想起目前與蕭憶情之間的矛盾,心下一寒,不由心灰了一半。只好對風砂道:「我下午帶你去看任飛揚,他傷早已好了,近日已開始訓練了。」
風砂身子輕輕震了一下,過了許久,才問:「他可好?」
「身體是很好,可……你也知道,接受訓練的人,也不會太好過。」阿靖淡淡道。風砂低下頭,輕輕撫著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彎清晰的牙痕。她的目光又變得很奇怪,隱隱竟有淚光閃動。「他說過只加入聽雪樓一年,對不對?」
「是。可我告訴你——只要他踏入了這種生活,他便會心甘情願地一輩子留下來,永遠不會離開聽雪樓。」阿靖口氣冷肅,「你知道樓主有這個能力——沒人能抗拒他的影響和意志!」
風砂也明白,蕭憶情是個多麼可怕的人。在這樣一個人身邊呆了一年,很難說任飛揚不會被他所傾倒、所震懾,而成為他忠心的追隨者。
她目光變了,一絲深入骨髓的哀傷和悲憤掠過她眼眸。
阿靖不由自主地一驚,低聲問:「你這般在意他?」
然而,風砂卻沒有說什麼。過了很久,才歎息,幽幽地問:「你說,若已經與別人生死相許,可同時心裡卻又掛念著另一個人——這是不是一種不忠和背叛?」她並不想對阿靖隱瞞她的心事,心事重重的歎息:「高歡與我是明白了的……可我一直忘不了那暗室中的一夜!我始終無法忘記,在死亡與恐懼逼來之時,我與他生死與共的勇氣。」
她抬頭問:「你能理解嗎?」
「人在一生中,不可能只愛一個人。」阿靖沉默了許久,才道:「其實,當時我要任飛揚加入樓中,是有我自己的打算——我這時已準備讓小高走。可這樣一來,吹花小築就有位置空缺,我正是想讓任飛揚來接替小高的……」
風砂一驚:「那就是說,他也是為了我與高歡而間接犧牲了的?」
阿靖點頭:「不錯。要救高歡,就得有人犧牲,站到這個位置上來……」她看見風砂的淚光,低低歎了口氣,抬手輕掠髮絲,目光平靜如水:「好了,咱們也扯得太遠了。下午我派人來接你去看任飛揚。」
※※※
「你自己進去。如果話說完了,就搖我這個小鈴,自會有人帶你出去。」阿靖在一處水榭邊下了轎,對風砂說到道,同時遞給她一隻小小的銀鈴。
看著她離去,風砂心中一陣茫然。水榭上清風徐來,蓮花盛開,她獨自一人立在九曲橋上,竟不知何去何從。在她內心深處,其實仍在極力地逃避與任飛揚再次相見。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他們以前算是什麼?以後又會如何?想起來,就有心亂如麻和無助的絕望。
風砂在水榭外怔怔站著,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道極為耀眼的白光如電般閃過!
那麼凌厲,那麼殺氣逼人,風砂大驚之下,不由退了一步。心中卻是一怔——這一劍,卻似在哪兒見過一般,同樣的殺氣和同樣的凌厲。
「唰!」地一聲裂帛,白光劃過之後,水榭四面上的輕紗齊齊落地!
「很好,這招『地獄雷霆』終於算是練成了。」水榭中一個聲音冷傲而又凝重地一字字道。
風砂抬頭。在空空的水榭中,她一眼就望見了那紅得刺目的披風。
任飛揚。
他正低頭看著手中的劍,不停地輕輕振動手腕,試著各種力道和方向。那一頭黑亮的長髮依舊垂在他肩頭,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只是他整個人似乎都有些陌生,陌生得讓風砂一時不敢叫他。
不經意間,任飛揚終於也抬起了頭,正看見水榭外的風砂。他不由呆住了。
這短短一剎間的凝望,彷彿是過了千萬年。
終於,風砂遲疑著輕喚了一聲:「任飛揚?」她的聲音仍帶了些試探與不確定,可任飛揚卻朗朗地笑應:「風砂,你怎麼來了?好久不見了!」
他從水榭中走了出來。不知為何,看見他迎了上來,風砂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只微微退了一步,她便立住了身。然而這一步,是在多麼微妙複雜的心情下踏出,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但任飛揚卻停不了腳步,他明朗的笑容一時間也隱了下去。他不再走近,就在十多步開外笑了笑,問:「你這十多天還好吧?」
「還好。」風砂輕輕應著,目光卻黯了。任飛揚顯然已覺察出了她剎那間的退縮——可他原本不是一個觀察入微的人啊!他變了,連笑的時候,眼睛都同樣是不笑的!
「見過高歡了麼?」任飛揚看著手中的淚痕劍,淡淡問。
風砂全身一震:「見過了。」然後,她卻不知道如何說才好——她能說,她已經原諒了高歡麼?原諒了這個曾經欺騙他們、甚至幾乎要殺了他的人?
然而,任飛揚手指在劍柄上緩緩收緊,過了許久,卻沉聲道:「我如今已經不大恨他。他這樣有他的苦衷,我如今明白了——因為我也……」他吐了口氣,不再往下說,可他眉間的沉鬱已說明了一切。
一剎間風砂的心被粉碎。
一種莫名而又深邃的痛苦讓她幾乎痛哭失聲。她明白,在這一生中,她是要永遠失去他與高歡了。命運之手已無情地把他們三人分入了不同的兩個世界。他們的一生,注定了是充滿著殺戮、危險,對生命漠無感情;而她在人世間,感受著人情冷暖,看不穿紅塵聚散。
無數紛亂的感覺湧上心頭,風砂說不出一句話來。任飛揚也不說話,只是那樣看著她,看著手中的劍。許久許久,陡然間,風砂終於顫抖著說出一句話:「明天我就離開這兒,永不回來了。」
她終於有了決定。
既然來自不同的世界,注定要過著不同的生活,她還是抽身急退,又何苦再讓他們的心不能平靜?對他們來說,感情,是危險得足以致命的東西——李珉與柳青青的悲劇,已讓她永生不忘!
她不能再冒險。
任飛揚一驚,可嘴角卻浮出了往日慣有的戲謔的笑意:「這地方你是不該多待的,高歡和我,才是適合這個地方的人。你快走吧。」
風砂不再說什麼,回身急步走了開去,一邊走,一邊卻輕聲道:「我以後會記著你的,手上這傷痕會讓我到死都記得你。再見。」她頭也不回地舉手輕輕擺了一下,似乎是在揮手告別。
手背上那一彎齒痕清晰可見。
任飛揚沒有說也沒有動,只負手握劍看她匆匆離去。他明朗的眉宇間,泛上了一陣無奈與痛苦——這也是他一個月前的二十多年中從未感受過的。
這一個月來的一切,比過去二十多年,讓他經歷了所有,懂得了一切。他真正長大了。
由一個飛揚跳脫的少年,成長為一名深沉睿智的江湖劍客。這一個月中,他在急劇地變化,可蛻變的痛苦,也是旁人無法瞭解的。
突然間,他仰天長嘯!嘯聲中反手揮劍,背後水榭被劍氣斬為兩半!
火一般的披風高高揚起,長髮一綹綹吹散開來,可他目光卻在一瞬間急劇冷卻!冷得彷彿是亙古不化的冰雪,蓋住了他平日朝氣勃勃的眼睛。
從此,他的心也將被冰封在這千年的冰川之下了。
風砂離去之時,沒人看見那滿眼的淚水,在她轉過身後才如雨而落。這一剎間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五年前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她曾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這樣心痛了。
「告訴靖姑娘一聲罷,我也該走了。」在轎內,風砂輕輕歎了口氣。
暮色已降臨了。當風砂推開阿靖臥室的門時,卻發覺她並不在室內。風砂正準備退出去,突地聽到密室中傳來一絲歌聲。女子的歌聲。
阿靖從來不唱歌,那麼這密室之中的女子又系何人?阿靖不是說過,這密室只有他與蕭憶情才能進入嗎?風砂不由想起了近日樓中私下的傳言,關於樓主另納寵姬、蕭靖不和的傳言。
不知哪來的勇氣,她毅然轉身進門,推開門,進入了密室!
室中一舞方休,一襲白衣蝶舞如天鵝般俯身伏在毯上,柔順光亮的黑髮,披滿了整個背部。身著白狐裘的蕭憶情,臥在軟榻上,手中托著一樽美酒。
見她突然進入,他神色一絲不動,反是地上的蝶舞輕輕地驚呼了一聲。
「讓她出去。蕭公子,我有話跟你說。」風砂靜靜指了指蝶舞,對蕭憶情道。口氣不容反駁。蕭憶情這才抬頭,淡淡看了她一眼,對蝶舞道:「你先出去。」
蝶舞吃驚地看了風砂一眼,退了出去。她不明白,居然有人敢以這種命令語氣對樓主說話,而樓主居然也服從了!這個女孩……似乎和靖姑娘一樣凶。
門合上之後,室內只剩下了兩個人,只有爐火在靜靜燃燒。
「你說吧」,蕭憶情開口了,語氣溫文而又霸氣,他微微瞇起了眼,目光更加冷銳,「若你說的我認為不值得一聽,你便會為方才居然對我這樣說話而付出代價。」
風砂點點頭,在他對面坐下,直視著他,冷冷道:「你有癆病,本活不過二十歲。」
蕭憶情點頭:「是。但我今年已經二十四了。」
「那你也一定忍受了相當的痛苦,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來延長你的生命。」風砂淡淡道,作為一個醫者,她對於此瞭然於心,「而且你一定日日夜夜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蕭憶情臉色不變,然而嘴角卻有了一絲不以為意的冷笑,看著窗外,淡淡道:「可笑,你還是第一個把我看成一個可憐的病人的人……你說錯了——我不畏懼任何事,包括死亡。」
「不!你怕的,你怕死!」然而,不等他說下去,風砂的口氣卻驟然一變,第二次截斷了聽雪樓主的話,一字字,「或許以前你不怕,但是遇到靖姑娘以後你還能說你不怕麼?——是不是正因為這樣,你才不敢直面自己真正的感情?」
蕭憶情手一震,目光驚電般地落在她臉上——那一瞥之間,有震驚,有疑慮,還有惱怒和殺氣!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彷彿是抓住了袖中那一柄令天下震懾的夕影刀。
風砂不懂武學,自然也不知道此刻蕭憶情只要一念之間,便能將自己斬殺當場。然而她心中也不由一凜,只覺在他冷峻迷離的目光之下,竟有些退縮。
「誰讓你來說這些?又是誰允許你說這些?你究竟有什麼目的?」蕭憶情冷冷地問。
風砂吸了口氣,挺直了腰,繼續道:「我的確沒資格過問你們的事。但靖姑娘是我的朋友,她曾給了我和高歡相互解釋的機會……所以,我也不想再讓她痛苦下去。」
她仍一眨不眨地看著蕭憶情,毫無懼色地說:「我明天就離開這裡了,我想在離開之前與公子好好談談;也好為你們消除彼此的隔閡與誤會。」
「你的朋友?」蕭憶情似乎是忍不住的,微微冷笑了起來,「阿靖會有朋友?誰能配的起當她的朋友……她又怎麼會承認那個人是她朋友?」
他冷漠的笑著,然而目光已有一絲迷惘,定定看著手中的酒:「她一向與我只是契約關係——我們甚至不是朋友。」
「契約?以靖姑娘的為人,豈是一紙契約能綁得住的?若不是聽雪樓中確有她為之割捨不下的東西,她會一直在這兒盡心竭力嗎?」風砂冷靜地一句句反問,口氣不容置疑,「蕭公子,我雖然不明白究竟是什麼顧慮,讓你們變成如今這種局面,但我可以肯定地說一句,你們本是這世上唯一配得起對方的人。」
「是麼?人人都這麼說。」蕭憶情歎息了一聲,「說得多了,差點連我自己都相信了……」
風砂不理會他說什麼,她心中有一股力量著,讓她一口氣說了下去:「近日來公子彷彿又有了新歡,但我也明白只是寂寞之故罷了。但靖姑娘對公子的成見會越積越深……終至無可挽回。所以,我勸公子一句,去找靖姑娘好好談一談,也許會明白彼此真正的想法。」
蕭憶情沒有說話。目光游移而煩亂。但他顯然並沒有反感或惡意。這個話題他從不曾與任何人談起過,他本來認為這是他永遠的隱痛和禁忌。如今被一個陌生的少女大膽而直率地觸及,他不知怎的竟沒有怒意與殺氣,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恨我的……當年我下令追殺雷楚雲時我就發覺了。這次我告訴她我殺了李珉,她雖沒有說什麼,但她眼睛裡面有恨意。」蕭憶情自語般喃喃道,臉色有些蒼白,「她沒信任過我,從來不曾……她愛的是另一個人,那個人才是無可取代的。」
風砂並不知她與他之間有如此多的隱情,一時也不知如何解釋,只是訥訥道:「也許是有另外一個……可每個人一生不可能只愛過一個人。」
「是麼?」蕭憶情笑了笑,放下酒杯:「而我卻是。」
這一次,他笑的時候冷漠的目光中竟有了神采,不似平日的孤高。
那是一種苦澀、自憐、傲氣的混合。
風砂一時又不知說什麼才好。她有一次發覺,這個不可一世的蕭公子實在是很可憐。
只是一剎間的軟弱,蕭憶情的眼中迅速又恢復了平日的高傲與淡漠,旋轉著手中的酒杯,看著淺碧色的美酒,淡淡道:「你要說的就是這些?」
風砂點頭苦笑,她這才承認要開導這個深不可測的人,她實在是太不量力。
「很天真……不過我還是很感激你。」蕭憶情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溫暖之色,有些落寞的輕笑,「無論誰要在我面前說這種話,都需要很大的勇氣。」他頓了一下,又問:「你明天就走?那麼你不求聽雪樓給小高自由了?」
風砂點頭,驀地抬頭直視他,一字字道:「你主宰了他的命運,我沒有辦法。既然已不可能一起離開這兒,我就要做到永遠不拖累他。」
蕭憶情看了她很久,突然笑了笑:「你真的有些像她。」他頓了頓,「你可以走了。不過,既然你好心說了這一番話,你走時我會派人送你一程。」
「多謝。」風砂斂襟行了禮,默默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他拍拍手,蝶舞重新從門外走入,馴服地倚在他腳邊。
蕭憶情似乎還在出神,突然奇怪地笑了笑:「你知道我會送她去哪兒?」不等蝶舞回答,他自語:「我會把她送到小高身邊去。」
「可高壇主不是出去執行任務了?」蝶舞不解地問。
「他是已經出發去殲滅神水宮了。」蕭憶情點頭,微笑,「為葉姑娘的師兄復仇,向來小高會盡心竭力。我現今把風砂也送到那邊去——任務一完成,我便給小高自由,讓他帶風砂走……」
「她大概不曾想到,今晚這一席話,換了她一生的幸福。」沒有看美人詫異的神色,聽雪樓的主人只是歎息,然而唇邊卻有難得一見的溫和笑容,讓他蒼白的臉色都有了某種光彩,「知道麼?我要讓阿靖高興一下……她如果看到小高和葉姑娘一起回來,然後一起並肩走出樓去攜手天涯,她一定很高興。——我很少做能讓她開心的事情,也很少有事情能讓她高興起來。」
聽雪樓主的眼中,居然有某種溫柔的光芒,彷彿那一剎那有什麼急流在他平日如同冰原般的心中流動,他半閉著眼睛。許久,才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旁邊的舞伎,有些憐惜般的歎了口氣,垂手撫摩她烏亮的柔髮:「至於你……我是該把你送回揚州了。我會好好安頓你。」
※※※
十天後,消息傳入聽雪樓。
出乎意料的,一向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聽雪樓主看到那道文牒,卻居然失聲驚呼出來:「什麼?死了?——竟然會…會都死了?」
各位領主和壇主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不過是區區一個吹花小築殺手分壇壇主的死訊,居然會讓蕭樓主驚訝失態到這樣。
坐在軟榻旁的靖姑娘似乎是瞥了一眼文牒,然而臉色居然也是出人意料的蒼白下去,根本顧不得什麼舉止失措,一把就從樓主手中拿過了那張文牒。
十月九日,神水宮被滅。負責此次行動的高壇主,表現的令所有人吃驚,幾乎是不顧性命的揮劍,最後直入神水宮水底聖殿,一人一劍與宮主對決交。雖然明顯不敵,卻不許樓中子弟援手,憑著一股驚人的狠氣纏鬥到千招開外,最終同歸於盡。
此時,洛陽總樓派人護送的葉風砂姑娘剛剛星夜兼程的來到水鏡湖邊——然而,剛下轎的藍衣女子只來得及收斂高歡的遺體。
十月十二日,進攻神水宮的行動終於徹底完結,聽雪樓人馬全程返回洛陽。
然而,帶回的棺木中,卻有兩具一起擺放的靈柩——在親手收斂安葬完高歡後,那個從洛陽千里迢迢趕來的藍衣女子,不知服了什麼藥,伏在戀人的屍體上再也不曾起來。
所有人都驚訝的看著高高在上的那一對人中龍鳳;驚訝的看著蕭樓主的臉色因為莫名的驚懼而蒼白;驚訝的看著靖姑娘的手開始不受控制的發抖。
「嗤」,阿靖的手用力握緊那一張信箋,一直到紙張發出輕微碎裂的響聲。
「阿靖。」極低極低的,蕭憶情喚了身邊的女子一聲,彷彿想說一些什麼,然而,阿靖似乎沒有聽見,只是定定的看著手中的信箋,面紗後的臉色蒼白。
「阿靖。」看到她的臉色,蕭憶情再也忍不住的叫了她一聲,同時在案下握住她的手,發覺緋衣女子的手冷的如冰。然而,在他手指觸到皮膚之時,阿靖驀的回過神來,抽出了手。
「你好!」幾乎是咬著牙,壓低了聲音,緋衣女子眼睛冷冽如刀,一字一字,「好一個借刀殺人——蕭樓主……你就這樣一併處理了他們兩個人?好手段!」
她的手,在袖中按住了劍柄,然而手卻在微微顫抖,不知道因為憤怒還是失望。
然而,畢竟是血薇的主人,雖然如此,卻沒有燃燒完所有的理智。
「阿靖,你要在聽雪樓主廳裡、在所有下屬面前對我拔劍?」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殺氣,不由微微咳嗽了起來,然而,聽雪樓主人的聲音卻依舊能保持著平靜,他看著身邊女子的眼睛,「那不是我的本意。那不是我安排的——相信我。」
「我沒有相信過你——再也不想相信你。」緋衣女子的手一分分鬆開劍柄,然而,她的眼睛裡卻結起了嚴霜,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她內心一分分的封閉,「其實我不該動容,不該意外——你這樣的人,無論做出什麼事情來我都應該想得到才對!」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聽雪樓女領主的聲音壓制不住的高了起來,引得底下聽不見兩人對話的下屬都有些疑慮不定的看過來。然後,阿靖站了起來,淡淡道:「樓主,各位,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緋衣女子的身影沒入內堂,大廳中,忽然氣氛就有些凝滯——聽雪樓眾人從來未看見過樓主和靖姑娘之間有如此大的衝突,雖然不明所以,但是個個還是屏息不敢說什麼。
「既然高壇主亡故,咳咳……那麼、那麼吹花小築殺手壇壇主之位暫時懸空。」只是停了片刻,微微咳嗽著,聽雪樓主人卻翻開了宗卷,開始平靜地處理起樓中事務。然而,說不了幾句,卻掩嘴劇烈的咳嗽起來,半晌方止。
「我決定,暫時由任飛揚來接替這個位置,如何?」終於能說出話來,帶著幾分疲憊,蕭憶情看著階下眾人,問。沒有人反對,從來很少有人能夠指出樓主決定中有何錯漏。
「好,如果證明任飛揚的表現符合壇主的要求,我再讓他正式取代高歡的位置。今日……咳咳,今日如若大家無事,就先到這裡為止吧。」公佈了這個決定之後,看著下屬們紛紛散去,聽雪樓主不易覺察的歎息了一聲,靠入軟榻。
眼前,交替著閃過白衣殺手和大紅披風少年的臉。
去的儘管去了,來著儘管來著……生死悲歡,就是如此。這只是江湖滔滔洪流中的一浪而已。
蕭憶情將手中的絲巾放下,凝視著上面方才咳出的黑色血跡,眼神微微一黯。
他想起了日間,剛剛去吹花小築檢查出關的任飛揚的情景——依然是紅衣披髮,手執淚痕劍的英俊少年接下了他五十招。不過是短短幾個月的訓練,任飛揚的進步已經是在他的意料開外。
這是個將會非常優秀的的下屬,這個少年,不日便要名動江湖……聽雪樓主想著,眼睛裡面有讚許的神色。然而,他看見了少年的眼睛。
那樣的平靜,那樣的淡漠。甚至,在微笑著收劍稱謝的時候,對著聽雪樓的主人,少年的眼睛依舊如同冰封的原野,沒有一絲表情。
那是又一顆被冰雪封凍的心,而那顆心,在幾個月前,還曾經那般的鮮活熾熱。
蕭憶情陡然間有些說不出話來——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改變了這個少年?
然而,十多年了,又是什麼樣的力量改變了他自己?
或許有人說、那便是江湖。成就有些人的夢,卻同時破滅另一些人的夢。然而,卻讓所有人的心,如同冰雪厚重的落下、掩蓋住了曾經生機勃勃的原野,將往日重重疊疊冰封在雪下。
白樓裡面一片空空蕩蕩,只有午後斜陽透過鏤花的木窗、將影子斜斜的投進來,在地上留下斑駁昏黃的花紋——彷彿是看不見的奇異的屏障,重重疊疊。
最高的樓上,位高權重的聽雪樓主卻將目光透過木窗,看向外面。
那裡是湛藍的天空和青翠的樹木,然而不知為何,看上去卻彷彿在極其遙遠的地方。
——地上的影子隨著日影西斜,在緩緩的移動,一寸一寸的向著聽雪樓主人的座前逼近。
蕭憶情霍然一驚,下意識的往後坐了坐。
隨即,知道逼近的不過是影子而已,他唇角就有隱約莫測的苦笑。這樣的桎梏,無形中無處不在。雖然看不見,卻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每一寸空氣中。
那就是他們心裡的那道牆——終其一生,可能也永遠無法逾越的藩籬。
【完】
滄月完稿於999年,修正於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