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高歡似乎絲毫不為所動,他倚在樹上,拈著幾片草葉,神色依舊平靜而冷淡。只是他的目光,頻頻落在任飛揚的劍上,臉色極其複雜地變幻。
「任公子,能不能借你的寶劍一觀?」他突然開口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任飛揚一時反應不上,怔了一怔,才隨手將劍拋去:「你看就看吧,也沒什麼奇特的。」
高歡神色肅穆,反手緩緩抽出劍,一眼看到了劍脊上那兩個字——「問情」。一絲奇怪的神色在他眼中閃過。他放好劍,淡淡道:「任公子,這劍不是凡物,你可要好好使用。」
任飛揚奇道:「是麼?我從小用到大,除了比別的劍快一點,也沒什麼特別嘛!」
高歡笑了笑:「何止快了『一點』?若不是此劍鋒利絕世,劍氣逼人眉睫,你方才也不能一劍截斷千年巨木。」他伸手一彈劍脊,一陣清越的龍吟。「此劍乃是一百年前的鑄劍大師邵空子所鑄,也是他生平三大利器之一,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夢想得到它——怎麼,令尊沒有提起過麼?」
任飛揚撇撇嘴:「我爹早在我七八歲時就死了,從小他什麼也不教我。」
「那你的劍法……」
「簡單,我偷偷照劍譜練唄!反正都一樣。」
高歡點頭,又問:「那令堂……也沒說起過麼?」他神色有些奇怪。
任飛揚靠在樹上,抱著胳膊冷笑:「我娘眼裡只有我爹,根本顧不上我。我爹一死,她不出一個月就跟著去了。那些人欺負我年少無知,個個想踩到我頭上去……哼哼,他們凶,我比他們更凶!從小到大,在這白鹿城內我就是老大,誰敢再欺負我?」
紅衣少年臉上有漾出了邪邪的笑意,可眸間卻閃著一絲落寞孤寂之色:「人家都罵我是惡少……也沒什麼,反正我從小就沒娘教。」
高歡彷彿沒聽他說,低頭反覆弄著手中的草,突然抬頭又問了一句:「這麼說,令尊令堂已仙逝很久了?」
「不錯。」任飛揚回答,然後忽然驚覺,奇怪地問,「你今天怎麼話這麼多?問這個幹什麼?」
高歡笑笑,不再說什麼。
「姨,叔叔,快中午了,咱們回天女祠吃飯麼?」驀然間,小琪他們奔了過來,「我們肚子餓了!」
一進天女祠,大家全愣住了。院內一片狼籍,牆邊橫七豎八地躺了好幾具屍體,想是強行闖入時被毒死的;可院中也已被破壞殆盡。
「***!好霸道的神水宮!」任飛揚劍眉一揚怒道。「高歡,咱們聯手去把它剷平,你敢不敢去?」他回頭目光驚電般落在高歡身上。
高歡似乎早已料到這兒的情景,只淡淡看了一眼,不說什麼。
見他沉默,任飛揚很是不滿,再次問:「你去不去?不去我一個人也去幹了!」
高歡這才回過神來,淡淡問:「哦,去神水宮?這可不是玩的。」他沉吟許久,目光中突然閃過一絲殘酷而冷漠的光,斷然道:「好,明天我就跟你去!」
任飛揚大喜,一下子跳過來用力拍著他的肩:「我就知道你會去的,你這傢伙雖然一副冷冰冰愛理不理的樣子,可也是一條好漢子!以後咱們就是兄弟了!這個……是不是結義都要有信物的?」
抓了抓頭,實在想不出什麼東西可以相贈,任飛揚乾脆解下佩劍,送了過去:「你不是挺喜歡這劍麼?就送給你好了!」
高歡驀然抬頭,目光閃過一絲震驚:「你……送給我?這怎麼可以!」
任飛揚以為他不好意思收,便勸解似地拍拍他的肩:「你要是過意不去,就用你的劍跟我換吧!這一來誰也不欠誰了,是不?」
高歡注視著他,目光變得很奇怪,緩緩問:「你不後悔?」
「當然不後悔!」
「那好。」高歡解下腰間佩劍,遞給任飛揚。
這把劍已經很舊了,劍鞘的鯊魚皮磨破了好幾處,握手的木柄更已被磨得光可鑒人——顯然已伴隨了高歡多年。任飛揚反手抽劍。淡青色的劍,沒有嵌寶石珠玉,甚至沒有刻上字。光滑的劍脊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跡。
彷彿淚干之後留下的痕跡。
任飛揚看不出這劍有什麼特別,便佩在了腰間,笑道:「高歡,從此後咱們便是兄弟了啊……我江湖經驗不行,你可得好好提點我。」
高歡笑了笑,他笑的時候,眼睛依然是不笑的——那是絕對的冷酷!
他轉過身走了開去,看著手中的問情劍,輕輕歎了口氣:「天意,真是天意麼?」他的目光第一次失去了平靜與冷酷,流露出了痛苦之色,然而卻只是轉瞬即逝。
「高公子,怎麼還不進去坐?」當他抬頭時,他就看到一雙沉靜如水的雙眸。風砂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他的面前,靜靜看著他。高歡立刻再次轉頭走開——
不知為何,他覺得彷彿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已被這雙眼睛看見。
※※※
天色已暗了,吃完了飯,高歡一個人留在庭中,好動的任飛揚已和孩子們玩開了。孩子們早已不再害怕他,反而與這個大男孩似的叔叔相處得很好,女孩子在一邊笑吟吟的看著,而男孩早已七手八腳的爬到了他身上。
風砂坐在窗邊,看著庭院中熱鬧的一群,眼前不斷浮現的卻是方才高歡的眼神。
那冷酷眼中的一抹,彷彿是冰川裂開後湧出的岩漿!這個人……他的內心深處,究竟在想些什麼?
看著獨自坐在中庭角落裡月桂樹下的高歡,她終於走了過去。
還未走到他身邊三丈,並沒有回頭看,高歡卻淡淡開口了:「葉姑娘,你相信世上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麼?」他問的很奇怪。
風砂一時怔了一下,搖頭苦笑:「我想是沒有。」
「你錯了。」高歡緩緩轉身,走了過來,把一片葉子放在她手上。細細的梗上,四片小巧的圓形葉子呈「十」字型展開。四片葉子的三葉草!
「哎呀!」風砂又驚又喜,忍不住脫口叫了一聲,問:「你是在哪裡找到的?」
高歡微微笑了一下:「就是從小飛那堆草裡揀起來的——有時它就在你手中,是你自己沒有發覺,才把它丟棄了……四片葉子的三葉草,其實並不難找。」
風砂抬頭,發覺他這一次微笑的時候,眼中已不再是往日的冷酷,一種溫暖的光芒充溢了他的眼睛,連他平日冷肅嚴峻的臉也柔和了不少。
她心中突然也有一陣暖流升起,不知怎得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你……把它送給我麼?」
高歡的手不易覺察地震了一下,又緩緩回過了頭去。他的目光在急劇地冷下去。
「你喜歡就留著好了。」他淡淡道。
風砂沉默了一下,伸手從懷裡掏出一物遞過來:「你送我三葉草,就收下這個吧。」
高歡怔了一下,入手的是一綹青絲,被編成了細細的小辮。正是日間他從風砂頭上用劍削下的那一綹。他冰冷的指尖輕觸著柔光水滑的髮絲。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風砂才問:「你明天就和任公子去神水宮?」
歡只是應了一聲,不再回答。
「可你的腿上的傷還……」她的聲音確實焦急而關切的。
「沒關係,皮肉外傷而已。」高歡的聲音依舊淡漠而平靜。
風砂沉默良久,終於歎息般地回答:「你們……和我萍水相逢,原本不必如此的。」
高歡沉默。沉默之中,他突然又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其實你的師兄也很自私。」
風砂臉色變了,冷冷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他在死前終於還是向你表白了心跡,這正是他的自私。他明明知道他自己立刻會死去,永遠無法陪你一世,卻還是告訴了你,讓你痛苦了一世……」
「他若是真的愛你至深,就不會為了讓自己『來過、活過、愛過』而讓你一生背上這個包袱,他本應該守著這個秘密,一直到他死,好讓你快快樂樂地活下去的……」
高歡一邊說,一邊已緩緩走開去。他說得很平靜,很從容,似乎已想過了很久才說出這番話來。
風砂看著他的背影,怔怔良久,突然以手掩面,哭倒在月桂樹下。
※※※
夜已深了,天女祠已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可一扇窗卻漸漸悄無聲息地開了,一個夜行人閃電般地沒入了黑暗,穿林渡水。
「小高,你來得很準時。」黑暗的林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很冷、很低,但卻帶著說不出的氣勢,彷彿是天生的主宰者,「一切都順利吧?」
「是的。任飛揚和葉風砂什麼都沒有發覺,明天就可以下手了。」高歡的聲音,亦已變得不帶絲毫感情,冷得彷彿來自地獄!
「很好。」這一次響起的是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同樣的冷而高傲,卻也帶著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那個聲音一字字道:「明天完事之後,你可以回去把經過當面向葉風砂解釋一遍。知道麼?」
高歡在黑暗中沉默了一小會,立刻又斷然道:「遵命!」
但短短的兩個字中,卻已起了無法控制的顫抖。
「回去養足精神。完事之後回總舵來見我。」那男子淡淡下令。
「要他去向葉風砂當面解釋?」那女子聲音過了一會兒,緩緩問,「你沒聽出來小高似乎很痛苦嗎?……你還要逼他?」
「我這樣逼他,還未超出他忍受的極限。」那男子淡淡而又斷然道,「這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件殺手交易——小高是我得力手下,我不願讓他如今就失去價值——我要他自己把這件事徹底完結。」
那女子很久沒有說話,只幽幽歎息了一聲:「我們走吧。」
「阿靖,你……是不是又覺得我做的過分了?」那男子緩緩問,「有時候你的心總比較軟一些。」
那女子苦笑一聲,不再說話。
※※※
剛剛破曉,在郊外,冷風吹到臉上簡直如刀子一般凜冽。
「喂,高歡,去神水宮報仇,也不用急成這個樣子嘛!」任飛揚與高歡並騎而馳,臉上雖然都是第一次將臨大敵的興奮,卻也忍不住抱怨,「一大早就出來,連風砂也沒告訴一聲就走了,她會擔心的。」
高歡一臉平靜,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到了一處岔路口,突然飛身下馬,掠進了路邊的一家小店。
「對了,我肚子也在唱空城計了。」任飛揚苦笑下馬,也走了進去。
兩人叫了一些小菜,開始對酌,任飛揚初次捲入江湖是非,心中又是興奮又是緊張,不停的問高歡。可高歡的話似乎異常的少,神色也異常的冷肅。
任飛揚飲乾了杯中的酒,問:「高歡,以後咱們倆聯手闖蕩江湖,是不是天下無敵了?」
「不是。」高歡沉沉開口了,又悶聲飲盡了一杯。
「那還有誰?」任飛揚問,滿懷不信。這個從來沒有出過台州府的少年,對自己的武功和高歡的武功,一直是信心十足。高歡繼續飲盡了杯中的酒,轉頭看著外面陰沉的天際,歎息了一聲:「這世上,有兩個人,是永遠沒有人能超越的。」
緩緩說著,他的神色,突然變得充滿了崇敬和嚴肅。
「哇……連你都說得那麼神?那兩個人是誰?」任飛揚問。
高歡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才一字字道:「他們……是一對人中的龍鳳。」
人中龍鳳!任飛揚眼睛一亮——值得高歡這樣推許的人,一定不會尋常。
可高歡卻彷彿不願意多說,酌了一杯酒遞給任飛揚,神色嚴肅:「我們這一次去神水宮,凶險異常,還不知能不能生還。先喝了這一杯吧。」
任飛揚接過一飲而盡,大笑:「好,有你同行,咱們就拼它個天昏地暗!」
高歡看著他喝下酒,目光中又露出了笑意——但那仍然是極度冰冷的笑意。
那一杯酒喝下後,他不再開口說什麼,只是自顧自的站起來結帳。
「五錢三分銀子。」小二報出數目來。高歡從懷中掏出碎銀,拈了塊六錢的給了小二。
「咦,這是什麼?」任飛揚眼疾手快,撿起了同時從他懷中落下的東西。
一綹編好的青絲,泛著幽然的柔光。
「哇,怪不得昨天晚上你和風砂談了那麼久。」任飛揚怪怪地笑了,瞥了他一眼,用力拍同伴的肩膀,「好小子,別看你冷冷淡淡,可手腳還挺快的麼!」
高歡從他手中拿過髮絲,目中驟然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一言不發地上馬。
「說真的,風砂可是一個難得的女子……若不是你下手太快,我一定也會試一試的,」騎在馬上,任飛揚的紅衣隨風揚起,他英俊年輕的臉上有戲謔的微笑,「高歡,這一次去神水宮,你可千萬的留條命回來,否則風砂可又要傷心死了。你不想做他師兄第二吧?」
高歡沒有絲毫的笑意,冷冷看了他一眼,突然催馬奔了開去。
「喂喂,你幹什麼,等等我呀!」任飛揚大呼小叫地跟了上去,「你還不好意思什麼呀!」
在馬奔馳的一剎那,高歡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了難以抑制的痛苦和悲哀!他心中的苦難與折磨,是永遠無法讓別人明瞭的。
到了一處深山谷中,高歡放慢了馬,任飛揚從後面追了上來:「你把我累死了!」
兩個人並轡緩緩而行。高歡一直不語,他目中的殺氣越來越盛!
「任飛揚,你知不知道我送你的那把劍叫什麼?」他突然問。
任飛揚不在意搖頭:「這把劍也有名字麼?」
「有的。」高歡看著他,一字字道:「它叫淚痕。」
任飛揚立時想起了劍脊上那一道淡淡的痕跡,不由失聲:「這就是淚痕劍?就是昔年邵空子所鑄,與問情、離別齊名的淚痕劍?」
高歡頷首,淡淡道:「昔年邵大師一爐鑄出三劍,第一把劍便是問情。他深知相劍之道,見此劍鋒芒清澈,卻非絕世之上品,仍不免墮入紅塵愛憎,是以名其為『問情』。此劍流落江湖一百餘年,直至落入你父親任風雲之手,每一代主人均歷經大喜大悲,難逃情劫。」
任飛揚有點聽得發怔,不由問:「這麼說,這是一柄不祥之劍囉!」
高歡歎了口氣,信馬由韁走了開來,淡淡道來:「第二柄鑄成之劍,就是淚痕。」
「劍剛出爐之時,天地風起雲湧,一片肅殺。邵大師心知此劍殺氣太重,世間又將有不少冤魂將死於此劍下,不由動了憐憫之心,一滴淚墜上劍脊,留下了痕跡。故此這把劍也被稱之為淚痕。最後得到這把劍的人,是我父親高漸飛,他一生歷經波折,但為人俠義不曾多殺無辜。終究因為淚痕滴上了劍身之故,劍上的殺氣也弱了下去。」
任飛揚插了一句:「你也不是無行之人,淚痕在你手上想必也做了不少俠義之事。而今到了我手上,我自然也不會胡亂殺人。你放心好了。」
高歡的目光變得有些奇怪起來,欲言又止。
任飛揚卻等不及了,又問:「那還有一柄劍,是否就是離別?」
「離別,離別……」高歡喃喃念著,竟有些癡了,「它又名離別鉤。因為邵大師在鑄劍的時候出了一點差錯,劍的尖部被鑄彎,看上去彷彿是鉤一般。昔年離別鉤的主人楊錚…若鉤上了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你分離;它若鉤上了你的頭,你的頭就要和你分離。但我用離別鉤,卻只是為了能與你相聚,永遠的相聚。』……」高歡歎息了一聲,不再說什麼了。
「那麼,如今這離別鉤,又在誰手中?」那些江湖掌故,聽得任飛揚悠然神往,忍不住的問。
「天下之大,也不知流落何處。楊錚死後,他彷彿也與世人『離別歡的目光停在自己手裡的劍上,突然又道:「我再講一段傳說給你聽——」
「傳說這一百年以來,淚痕劍下殺人無算。但若淚痕主人過分殺戮,終究也難逃一死。而且殺死『淚痕』主人的,必定是『問情』的主人。這兩把劍,一把是『情』,一把是『恨』,這兩柄劍,必定世世相殘,……你相信麼?」
任飛揚聽得怔了一下,又不在意地笑笑:「這怎麼能信?難道你我也會相殘?」
高歡驀然回頭,一字字道:「我本來也不相信,可如今卻不得不信了。」他的語聲如披冰雪,湧動著無比的殺氣!
任飛揚渾身一震,抬頭,卻看見了高歡的眼睛——殘酷、冷漠,湧動著殺氣,與他平日所見的截然不同!他不禁勒馬失聲問:「你……你究竟是誰?」
「我?」高歡冷冷地笑了,「你們不是都稱我為『大俠』嗎?錯了,全錯了!我真正的身份——
「只不過是一名殺手!」
「殺手?」任飛揚不可思議地問,在他印象之中,「殺手」還只限於幾天前在天女祠邊遇見的那一群黑衣人,武功差勁,貪生怕死,「你……你這種人,也會是殺手?」
「殺手有很多種,幾天前那不過是三流的殺手。而我們聽雪樓的殺手,卻是一流的。」
「聽雪樓?那是什麼組織?」任飛揚訝然的脫口問。
「是目前全武林勢力最大的組織,也是我為之效命的對象。」高歡立刻不再往下說了,他知道這本是不該說的——即使對著一個即將死去的對手。
任飛揚無奈的歎了口氣,拍拍馬頭,看了他一眼,問:「好吧,你到底為什麼要殺我?」
「因為三年前我接了一份契約,契約上要我去殺一位名叫任風雲的人及其全家。我接了,但卻一直找不到這人的下落,直到我聽說『問情』曾在白鹿城出現,我才趕來調查。」高歡道,神色卻是淡定的,輕塵不驚,「起初我不敢肯定你就是任風雲的兒子,直到我仔細看了你的劍,又看了你的出手,才下了決心殺你。」
「誰要你殺的?」任飛揚不可思議,蹙眉問,「我父母似乎從未惹過江湖人物,而我自小就在白鹿城,也沒有涉足過江湖——是誰非要殺我們?」
高歡搖頭:「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規矩:決不透露主雇之名。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那個人已經死了。這張契約,是她臨死前交給我的。」他頓了一下,忍不住歎道:「這真是個可怕的人。她內心充滿了仇恨,發誓要滅你全家——真不知當年你們怎麼結怨的。」
當然已沒人知道。二十三年過去了,當然任風雲、驚鴻與驚夢之間的恩怨情仇,早已被人淡忘。可唯一不滅的,是仇恨——驚夢刻骨銘心的仇恨!
這可怕的仇恨,終於把血債傳到了下一代。
任飛揚已恢復了常態,哈哈一笑躍下馬背,反手抽出淚痕劍:「那好,高歡,我早就想與你一比高低了,來吧!我才不信這見鬼的傳說。」
他下馬駐立,右手執劍貼於眉心,左手拈著劍訣。山風吹得他的大紅披風與黑髮一齊飛揚,但他卻穩定如石。
高歡沒有動,他彷彿在等什麼。
突然,一絲冷笑從他唇邊溢出,他頭也不回地冷冷道:「倒下!」
語音未落,任飛揚臉色巨變,身子晃了幾晃,不由自主委頓於地!
「你……你竟下毒!」他終於忍不住嘶聲道,眼睛都變了顏色,「你,你居然用了毒藥!」
高歡不再看他,淡淡道:「不錯。方才小店中我敬你的酒中,已下了毒——畢竟你江湖經驗太少,居然絲毫沒有覺察的喝了下去。」
任飛揚盯著他,冷汗一粒粒從他額上流下,他臉部已痛得抽搐起來,但他的心卻比肉體更痛!他用力咬緊了牙,用力的嘴角流出了血來,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肯與我放手一戰,而要用這種卑鄙手段!」
他不甘心,太不甘心!如果戰死高歡劍下,或許還是一個痛快,但是如今這般死於毒藥,卻讓他萬般的不甘心。
「你莫忘了,我不是俠士,我只是個不擇手段的殺手。」高歡看著他痛苦地掙扎,冷冷道,「本來我也想給你一個痛快,可很不幸,我的主雇已經規定了你的死法。所以我才會下『九天十地、魔神俱滅』這種毒。」
他又補了一句:「也許你還沒聽過這種毒,但我可以告訴你,在毒發的時候,你一定會恨自己為什麼會生到這世上來……沒有辦法,受人所托而已,一定要讓你嘗盡這種劇毒的痛苦。」
任飛揚已說不出話來,冷汗一滴滴順著他挺直的鼻樑滑下——連他的汗,都已成了詭異的淡藍色!看著站在眼前,白衣玉立的無情男子,他一向明朗的眼中,亦已充滿了怨毒!
高歡拍了拍手中的問情,嘴角居然有一絲奇異的笑意:「那天你提議交換佩劍時,我問過你後不後悔……可惜你一口答應不翻悔。看來,傳說是可信的——淚痕的主人……的確會死在問情之下。」
他轉過身去,上馬:「你就在這兒慢慢等死……我不陪你了,我已經按契約讓你喝下了這種毒。」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淚痕劍,歎了口氣:「這把劍……就給你陪葬吧!」
高歡一身白衣如雪,撥轉馬頭,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問:「你最後還有什麼話好說?」
任飛揚艱難地開口,喘息著:「如果……如果風砂看到你這副樣子……她會比……比師兄死了……還傷心……」片刻不到,連他的聲音都已嘶啞不成聲,毒藥藥性之烈可見一斑!
高歡登時一震,伸手入懷,他冰冷的指尖觸到了柔順的髮絲。他面色一變,殺氣全消,默默離去。
任飛揚只覺體內有如烈火焚燒,又如群蟻噬體,簡直讓他瘋狂、讓他失去理智!他瞥見了手邊的淚痕,摸索著握住了劍柄:「他畢竟,畢竟還為我……留著這柄劍!」
他已無力抽劍自刎,便把劍支在地上,往劍尖倒了下去。
他沒有倒在劍上。一隻手已及時拉住了他,同時拿開了劍,一隻纖秀而堅韌的手。
在他因為劇毒而昏迷前,他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歎息:「小高果然不讓人失望!只是……唉……」歎息未落,那隻手已點了他全身十二處大穴。
※※※
風砂在院中修剪著花木,但她卻有些心神不定。一早高歡與任飛揚的不辭而別,讓她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想起了高歡冷漠如冰的眼神,以及偶爾閃過的痛苦——
「這個人一定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吧……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從懷中取出那片三葉草,細細端詳著。手中握著這片草葉,一陣無言的暖流湧上心頭。
不知道他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然而,他卻是第一個把「幸福」交到了她手心的人。
「姨,高叔叔回來了!」驀然,孩子們在院外歡呼起來。
風砂驚喜地抬頭,快步迎了上去,正見到大步踏入院中的高歡。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風砂上前,驚喜地問,「任飛揚怎麼沒一同回來?」
高歡沒有回答。風砂注視著他的雙眼,看出了他一剎間的退縮和逃避,更看見了隨之而起的冷酷、殺氣、痛苦和殘忍!她從來沒見過他這種血腥的目光。
終於,她彷彿什麼都明白了。
她的臉色轉瞬蒼白,顫聲問:「你……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可怕的事?」
「不錯。我把任飛揚殺了!」高歡不再迴避,一口說了出來。
那片三葉草從她指尖飄落!
「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
「我是一個殺手。來這兒,殺他,是我的任務。」
「那你為什麼還要結交我們,還要幫我們?」
「不靠近目標,下手怎麼會有把握!」
「很好,很好……我本來還一直在奇怪,一個俠肝義膽的人,怎麼會有你這種冷如冰雪的眼神——如今我總算明白了。」
「你明白得太晚了。任飛揚已被我下了『九天十地,魔神俱滅』的毒。」
風砂目光在一霎間雪亮!她自然知道這是什麼樣的一種毒!
看著懷抱問情劍,冷酷而漠然的高歡,她拚命壓制的感情終於失控!
「你居然對他下這種滅絕人性的毒?你簡直是個畜生、魔鬼!」風砂瘋了一般地嘶聲喊,上前用力抓住他的衣袖,搖晃,「你手上還拿著他給你的問情劍,嘴裡還叫著兄弟,居然轉身就殺了他!」
高歡仍舊不動聲色,看著她淚如雨下,嘴角浮現出淡淡的笑意:「我本來只是一個殺手,無親無戚,無情無義,甚至連這個名字都不是真的……說句老實話,用這種方法殺人,我早已用過幾十次了。只有你和任飛揚這種頭腦簡單的人才會上當。」
風砂呆住,因為極度的震怒和驚異而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高叔叔……你真的殺了任叔叔?」驀然,一個稚氣的聲音問。一大群孩子不知何時已圍了上來,一雙雙憤怒的眼睛盯著高歡。
「高叔叔是個大騙子!」「高叔叔壞極了!」「打死他!」孩子們撲了上來,哭著圍著他又踢又咬。
高歡神色不動,任憑孩子們廝打著他,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忽然冷冷對風砂厲聲道:「快讓他們住手,否則不要怪我對小孩子動手!」
他殺氣逼人的語聲,讓風砂不自禁的撲上去攔住了孩子們:「你們快回屋裡去,不准胡鬧!」
孩子們不敢不聽她的話,悻悻散了開去,然而,臨去之時的回眸中,那些本來明亮天真的眼眸中,居然有那般深刻的仇恨——或許,這是第一次將那些仇恨種入那樣幼小的心靈中吧?高歡心神有些恍惚,突覺有人扯他衣襟,低頭,卻見小琪仰頭輕輕地問:「高叔叔,你真的……殺了任叔叔嗎?」
在小姑娘那樣明亮如水的眼眸中,心冷如鐵的殺手徒然也是一痛!
但他仍是淡淡點了點頭。見他承認,小琪目光立刻充滿了憤恨,哼了一聲轉頭就走:「高叔叔壞死了!我永遠不原諒你!」
這時,剛走開的小飛又折了回來,對著高歡一字一字道:「高叔叔,遲早有一天,我學會了武功,會找你為任叔叔報仇的!你記住!」小孩子握緊了拳頭,認真的看著他,許下諾言。
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從高歡嘴角再次泛起,他木然地看孩子們離去,這才抬頭看了風砂一眼,從懷中取出那綹長髮,拋還給她:「戲已演完,也該物歸原主了。」
風砂觸電般一震,淚水已不由自主地湧了上來。她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從地上撿起那片三葉草,也拋了過去:「還你!」
高歡看也不看,忽然反手拔劍!
問情劍的光芒縱橫滿空,那孤零零的一片葉子轉瞬被攪得粉碎。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風砂孤零零地站在院子裡,癡癡地看著漫天飛舞的葉片。
四片葉子的三葉草……她的「幸福」……已如葉般破碎而飄落了。
她終於伏在樹上放聲痛哭!
※※※
「只會哭的女人,永遠只是廢物。」一個冷淡而傲氣的聲音,突然在她耳邊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風砂抬頭,淚水立刻止住。淚眼之中,她看見院中竹下站著位白衣女子,臉罩輕紗,正靜靜端詳著自己。她的目光銳利而深沉,彷彿能一眼看到人的靈魂深處。
「我……只是實在承受不了了,才……」風砂一向堅強高傲,可不知為何在這個女子面前卻軟弱了起來,雖然硬撐著,但聲音已顫抖了起來:「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現在的心情!你憑什麼……憑什麼指責我……」
白衣女子頷首,凝視著她,許久許久,目光中竟露出了憐惜之意。
「葉姑娘,你是個很好的女子……如果能幫到你什麼,我不會吝惜我的力量。」她緩緩開口,眼眸深處卻有一絲笑意,「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救回了任飛揚——那麼,相信『九天十地,魔神俱滅』之毒雖劇,也難你不倒。」
風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呼:「什麼?你救了任飛揚?他……他在哪兒?」
「已經在你房中,」白衣女子微微一笑,「相信你會救活他的。不過……」
她頓了一下,緩緩道:「他傷好之後,我會立刻帶走他。」
「為什麼?」風砂驚問,「你、你又是誰?」
白衣女子的目光突又變得冷漠,輕輕冷笑:「我救了他,他必須為我做點什麼來交換他的性命。我做任何事,都是有代價的。」她的語氣,也變得威嚴而寒冷。
「那麼……你幫了我,我要怎麼報答你?」風砂遲疑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問。
白衣女子看著她,突又笑了笑:「我很喜歡你——你很像過去的我。所以這一次我幫你,是不用任何代價的。」她轉身欲走,又回頭叮囑:「三日之後,我會來帶走任飛揚。你不用想法子躲開我,因為我若要幹什麼,從沒有辦不到的。」她一雙剪水雙眸燦燦生輝,鑽石般奪目而冰冷。
風砂不知為何對這神秘女子徒生親切,不由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白衣女子遲疑了一下,展顏一笑:「我姓舒,別人都叫我阿靖。」她拂開面紗,露出了清麗端莊的面容,那緋紅色的短劍,清光絕世,閃耀在她的袖間。
風砂一時反應不上,怔怔見她回身掠出院子,尚自喃喃自語:「阿靖,阿靖……」她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失聲驚呼:「聽雪樓的靖姑娘!居然,居然是她來了!」
但她來不及多想,立時奔入房中——任飛揚還待她施救!
※※※
任飛揚醒轉時正是午夜,但他一醒來卻見到了滿室燭光,和燭光下略顯憔悴的風砂。她一直坐在燈下等他醒。她的容色蒼白,眼波朦朧如霧,在燈下看來,彷彿是個一口氣就能吹散的霧之靈。
任飛揚頭腦依舊混亂,不知此刻是真是幻,不由張口欲呼:「風砂!」可他全身似乎已失去了知覺,張了張口,喉頭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他不知道,距他昏死,已過了二天二夜。這期間劇毒侵入他體內,把腑臟、靜脈侵蝕殆盡,連血液也遍佈毒素,全仗著風砂全力救治,一絲絲把毒拔出,才幾次轉危為安。
風砂正在將睡未睡之時,徒然驚醒過來,失聲喊:「高歡,別殺任飛揚!」她額上滲出細細的冷汗。從夢中驚呼而醒。她一轉醒,看見榻上任飛揚看著她的眼睛,不由狂喜:「任飛揚!你醒了?你醒了!」
她撲到榻邊,淚水不由自主一滴滴直落下來。任飛揚雖是為高歡所傷,但不知為了什麼,在她內心深處,卻彷彿是自己害了他一般。
風砂端來一盞茶,用紗巾沾濕,輕輕潤了潤他乾裂的雙唇,再慢慢把茶水一匙匙餵給他喝。
這茶乃白菊與冰糖同煎,潤喉清火,任飛揚喝了幾口,神志略為清明,終於發出聲來:「風砂,我怎麼……怎麼會在這兒?」
「有一個人救了你,把你送來醫治的。」風砂柔聲道,「你怎麼了?」
任飛揚渾身一震,目光又露出了刻骨的怨毒!但他看見風砂,輕輕歎了口氣,生生把嘴邊的話嚥了下去,吃力道:「沒……沒什麼。」他實在不想再傷風砂的心。對於高歡,他固然恨之入骨;可對風砂,他卻始終不想讓她傷心。
風砂看見他的止言,心下明白,卻更是難過,含淚道:「你不用瞞我,我知道是高歡下的毒手。」她聲音雖在發抖,可依然很平靜:「我怎麼也想不到,他竟是這樣一個畜生。」
聽到這樣的話從風砂嘴裡吐出,任飛揚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他從小飛揚跋扈,任性妄為,被一幫狐朋狗友捧上了天,處處唯我獨尊,不知天高地厚,如今這次遭遇,不啻為他從未有過的挫折和打擊!他生性雖驕橫,但對朋友始終披肝瀝膽,不存半點戒心,如今卻被「朋友」玩弄於股掌之上,險些喪命。
他驟然遭此巨變,一時無法排解,彷彿一隻無形的手生生地把心靈扭曲!
風砂突見他平日明朗的臉上現出極為痛苦惡毒的神情,不由心中一跳,柔聲道:「你毒性方退,還要小心養病,毒性若是反撲就凶險萬分了。」
任飛揚緩緩點點,不再說話,合上雙眼靜養。
天已漸漸亮了,村中各處已有雞鳴遙相呼應,窗紙上已透出了白光。
風砂也不由沉沉睡去,伏倒在桌上。
突然,幾聲慘叫劃破黎明!叫聲傳自院外,風砂一驚,挺身坐起。
「媽的,這娘們還真厲害,在這院內外布下了不少毒。」牆外一人低聲道,「上次來的十二個兄弟一個也沒回去,難不成全死了?」
另一人壓低聲音道:「不是說這娘們不會武功麼?」
「反正得小心。你看老大還沒進去,已在牆外中毒死了。咱們小心點,別著了道兒。」
風砂的窗子離外面只有一牆之隔,因此聽了十之八九,不由臉色大變,奔至任飛揚榻前,扶起了他:「神水宮的人又來了,咱們先躲一躲。」一言未畢,院門已被踢開!
任飛揚強自支撐從榻上起來,扶著風砂的肩。他這一動,口鼻中登時汩汩湧出血來,五臟六腑彷彿移了位。他咬牙不出聲,跌跌撞撞地由風砂半扶半抱著進入祠堂。風砂轉到天女像背後,推開一扇暗門,與他匆匆彎腰躲入。
一入暗室,任飛揚再也不住,一大口血噴了出來,面色轉為青紫。
「這可怎生是好?他這一動,體內毒氣又要反撲了。」風砂心知情況凶險萬分,不由一陣無措。但她生性堅強無懼,雖處境險惡,仍鎮定自如,沒有絲毫的氣餒,已急速地想著全身之策。
劇毒反嚙,無法忍受的痛苦逼得任飛揚張口大呼。風砂此時聽到了大門推響,情急之中反手堵住了他的口。任飛揚這聲厲呼便再也發不出來,他在神志迷亂中緊緊咬著牙關,深深咬入風砂的手背!
血從風砂的手上不住流出。她疼得眉頭都蹙了起來,卻忍住了不叫出一絲聲音。她緊緊撲在他身上,摁住他四肢,以免他在掙扎時發出聲響。
門外的腳步聲已漸漸走近,似乎有五六人。其中一個道:「奇怪了,剛剛好像還聽到有人走動,怎麼一進來又沒人了?」
另一人道:「這妞不會武功,所長只是用毒而已。咱們此次前來又備了辟毒丹,一定可以手到擒來,也好雪宮主多年心頭之恨。」眾人在房中細細搜尋,風砂的心也隨著他們的動靜而七上八下。
突地聽一人道:「東邊屋子有動靜!」眾人一聲呼哨,立時四散追去。
風砂暫時舒了口氣,提到喉嚨口的心放了下去。她看著任飛揚的臉色,心知劇毒正在他體內肆虐,自己卻無能為力,不由心如刀割。
只聽東邊房中一片嘈雜,驀然,一個尖聲大呼:「姨姨,救命!」話音未落,只聽慘呼已起!
「誠誠!」風砂臉色慘變,目光更有如瘋了一般!她不顧一切地起身,可手卻死死地被任飛揚咬住。她怔了一下,看著正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任飛揚,頹然坐了下來。
任飛揚手足又一陣抽搐。與此同時,腳步聲又轉了回來!
風砂大驚之下死死壓住了他的掙扎,在他耳邊輕輕道:「再忍一會兒!」任飛揚緩緩點頭,胸口不住地起伏著,冷汗已濕透了重衣。兩人在黑暗的密室中,無聲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這次回來的大約只有兩三人,其中一個哂道:「還以為是那娘們,誰知是幾個崽子,真是空勞我一趟往返!」另一個嘶啞的聲音道:「別的地方都搜過了,什麼也沒有。」
這時,先前那人突然叫道:「你們看,這杯茶還是熱的!人一定在左近!」
暗室中風砂身子一震,面色轉為蒼白。她心知這房內陳設簡單,對方若細細搜尋,過不了多久便要發覺這個地方。
聽著外面雜亂的腳步聲,打砸聲,還有孩子們尖利的哭叫聲,暗室內部是令人窒息的寂靜。又悶又熱的暗室中,只有任飛揚粗重的喘息聲和風砂急促的呼吸。風砂伏在他身上,一動也不敢動。黑暗之中,任飛揚似乎已經歷過了劇痛,神色稍見清醒,漸漸鬆開了咬著的牙關。
對方的腳步聲在離暗門幾步之處響起!風砂屏住呼吸,不敢稍動。雖然任飛揚鬆開了口,可她的手卻不敢移開。她手上溫熱的血,一滴滴流入了任飛揚的嘴角。任飛揚沒有動,可眼中已有淚光。
兩人緊緊靠在一起,一同感受著這死亡邊緣的恐懼。兩人的衣衫均被冷汗濕透,可誰也不敢動一動。風砂突地聽到外面又一聲孩子的慘叫,身子不由劇烈一震!
「是小飛……小飛死了!」她身子漸漸發抖,但仍拚命忍住不啜泣出聲。
任飛揚神志已然清醒,他右手緩緩伸出,抓住了腰間的劍。可毒性未退。這滅絕人性的毒,已讓他連收緊手指的力量也沒有!他感覺到風砂在微微顫抖,他知道這是仇恨、恐懼和絕望在共同逼來。他在黑暗中聽著風砂壓低的啜泣和呼吸,感覺到她臉上的淚一滴一滴落到他的臉上。
生平第一次,他眼中流下了淚!
在黑夜之中,沒有任何人看見他流淚。但他與她的淚,他與她的血,的的確確流在了一起。
任飛揚緩緩咬緊了牙關,他的牙齒沒入風砂的手背。
他在內心暗暗發誓,無論是生是死,這一刻他將終身不忘!
就在這時,他突然發覺風砂的身子一僵!同時門外咫尺傳來一個聲音:「這兒有扇暗門,進去看看!」
他的心也在往下沉。
風砂驀然坐起,在黑暗中靜靜不動,注視著門。
門外幾個先商量了一番:「說不定真在裡面,可得小心了。這娘們鬼花樣多。」
「怕什麼,咱們這次也是有備而來,準備了幾件厲害傢伙。嘻嘻,曹老三正在東邊房裡做一件最厲害的東西呢!」有一個人陰陽怪氣的說,得意之聲溢於言表,「等一下看我們把此地炸成廢墟!」
「喂喂喂,有完沒完?我先上了!」另一人不耐煩了,終於發作。
話音未落,門「轟」地被一腳踹開。
門開的一剎那,任飛揚只看見風砂右手一揚,一片紅霧散了出去。門口那人長聲慘呼,一頭栽了下去。「老八,老八,你怎麼了?」嘶啞嗓子的急問。
只見老八雙目泛青,口中竟嘶嘶作響,驀地伸手掐住了同伴的脖子!嘶啞嗓子大駭,忙大叫:「老五,快幫忙!」左邊那人一刀下去,發瘋的老八立時沒了聲息。
「媽的,我先服下辟毒丹,看這妖女還有什麼花招!」老五恨恨罵著,一步步向暗門走來。他長長的影子投入室中,猙獰可怖。
風砂目光中已露出絕望之色,她手上已沒有一樣毒藥!她下意識地往中間坐了坐,擋住了身後的任飛揚。
老五一把推開門,低頭探入,一眼就看見了密室中的風砂,得意地獰笑:「臭娘們,看你還能飛到天上去?」他一步跨入,伸手抓住了風砂的長髮往外拖。突然,他動作停了,雙眼凸出,「砰」地一聲仰天摔出門外,心口的血如泉般湧出!
風砂喘息著起身,抬頭就看見了黑暗中同樣扶牆喘息的任飛揚!他一身紅衣已半為血所染,長髮由於汗水和血水沾在頰上,臉色蒼白,正一手拄劍,一手扶牆劇烈地喘息著。
方纔這一劍,實已耗盡了他僅存的一絲體力。
可這一劍之可怕,也已讓門外剩下兩人不敢妄動!暗門開著,可他們不敢再進去一步,彷彿其中有殺人無形的鬼怪。
僵持了一會兒,門外一人突道:「對了,幹嘛不用火藥炸死他們?」此話一出,另一人也恍然大悟,拍腿大笑:「早說多好——反正宮主也說了活的抓不到死了的也好,炸死這妖女!」
室內任飛揚和風砂相顧失色,不由自主伸過手緊緊相握,在這絕境之中,他們兩人只有相互扶持,才有堅持下去的勇氣!
「滋滋」之聲已響起——隨著這死亡之聲,一隻小包被從門口拋了進來。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死亡的弧線。
在火藥拋進來之前,任飛揚一把抱住了風砂,不顧她掙扎,死死的將她護在了懷中!
突然間,門外又傳來兩聲急促的慘叫!
在炸藥落地之前,一隻手伸了進來,一把握住了燃燒的引繩。
當這只纖美如玉的手舒開時,火已滅,灰已冷。
「靖姑娘,是你!」風砂驚喜若狂,忙扶住任飛揚出了暗室,對那個緋衣女子微笑。
那個緋衣女子緩緩一笑:「來得晚了一些,讓你受驚了,風砂。」她雙眸落在血披滿身的任飛揚臉上,輕歎一聲:「毒是退得差不多了,可傷又重了不少,看來今天要帶走他也實在有些麻煩。」
任飛揚遲疑地看著她,不知道眼前這個清麗的緋衣女子來自何方。風砂忙在一邊說明:「這是聽雪樓的阿靖姑娘,就是她帶你回來讓我救治的。」
任飛揚臉色變了。不是感激,而是憤怒:「聽雪樓?高歡也是聽雪樓的殺手!你們又殺我,又救我,到底想幹什麼?」風砂也怔住了:高歡也是……聽雪樓中的人?那麼這位靖姑娘……
阿靖卻微微地笑了:「任飛揚,殺你是高歡的任務,與我無關;救你則是我自己的主意,與聽雪樓無關——高歡已經將九天十地之毒給你服了下去,已完成了僱主的囑托。」她頓了一下:「無論怎麼說,你這條命還是我救的。怎麼,你不說一聲謝謝?」
遲疑了許久,任飛揚終於道:「多謝。」
「多謝?」阿靖的笑容帶了幾分譏誚,「光一聲『多謝』沒什麼用。我既救了你,你就得還我這個人情。」她的眼眸冷銳,任飛揚道:「你待怎樣?」
阿靖笑容頓斂,一字一字道:「加入聽雪樓,為我們效命一年。」見他不答,她又冷冷一笑:「一年的自由換你二十四歲的性命,的確已很便宜,你答不答應?」
任飛揚目光錯綜複雜,似乎在沉思。進入江湖,正是他目前心裡所嚮往的——過了許久,他卻冷冷道:「要我和高歡共事一主,絕對辦不到!」
阿靖神色不變,靜靜道:「你恨高歡,是不是?——高歡是經過特殊訓練的職業殺手;你武功雖強,經驗卻太差。你若想打敗高歡,加入聽雪樓可以帶給你所缺少的東西。」
任飛揚沉吟許久,神色瞬息萬變,忽然一抬頭,眼神亮如閃電。他正要答應,風砂卻拉住了他。「不要答應她!」她幾乎是哀求著喊,「不要加入聽雪樓!」
阿靖似乎怔了一下,淡淡道:「你們兩個也累了,先歇一會兒吧。」
風砂扶著任飛揚躺下後,第一個念頭就是直奔東廂房——孩子們怎麼樣了?一定……有幾個受傷吧?她一直往門外走去,卻不敢再往深處想下去。
她剛剛到門口,身邊緋紅色的衣衫一閃,阿靖已經搶到了身側,伸手擋住了她,輕輕歎了口氣:「你別過去了,全死了。」
「全……全死了?」風砂一下子全身無力,扶著牆,目光突然空了。
小飛、誠誠、小琪……這些孩子由她撫育四五載,情如母子姐弟,不到一天之前,他們還在身邊嬉笑玩樂,而如今卻已陰陽相隔!
用力咬著牙,唇角沁出了血絲,她清澈的眼中也不由被仇恨之色蒙蔽,低聲道:「神水宮,你也未必逼人太甚!……不可原諒……我葉風砂絕對不能和你們罷休!」
她驀地抬頭,在緋衣女子面前跪下,低著頭,咬牙低聲道:「靖姑娘,我自知武功低微……可我無論如何都要報仇!請、請姑娘相助!」
倚著花樹,阿靖見她跪下,神色不動,看著天際的白雲,淡淡冷笑,輕聲道:「你明知我做事向來有代價,你拿什麼東西與我交換?」
風砂一字字道:「無論做什麼,只要風砂有一口氣在,必以性命交付姑娘——」
她抬頭望著阿靖,眉目間沉靜決絕,然而眼神深處卻不知是何種表情。彷彿有幽暗猛烈的火,在靈魂中烈烈燃燒,夾著絕望的歎息和瘋狂的仇恨。
又是一個為了得到鮮血和力量而不顧一切的人……究竟仇恨是什麼東西?竟然將所有純淨的靈魂都按入了血污的煉獄——這個叫葉風砂的女子,曾經是那樣水一般柔順明淨的人啊。
在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眼神的時候,自己幾乎都有一種恍然看見前生的樣子。
然而,這個女子,終究還是墮入了血池麼?如同如今的她一摸一樣啊……
阿靖默默歎息了一聲,手指撫摩著袖中清光明澈的血薇劍,目光在面紗背後瞬息轉換不定。葉風砂沒有動,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年紀相若的女子,不曾站起。
她那樣平靜然而猛烈的目光,彷彿是無形的壓力,隔了空氣向對方望去。
「借你力量的話,你能拿什麼回報我呢?——你根本不是適合在這個江湖裡生存的人啊……」阿靖輕輕搖頭,然而低頭看見跪在地上的葉風砂,似乎再也不忍看見這個一向堅貞自立的女子一直忍受著如此的折磨,俯身伸手輕輕將她扶起。
面紗後的目光,在看著藍衣女子眼神深處幾近絕望瘋狂的表情時,彷彿無聲的歎息了一下,終於淡淡道:「好罷……如果你肯從此投效聽雪樓,如若蕭樓主也有意剷平神水宮,那麼,我倒可以答應等滅了神水宮以後,以宮主之首相贈。」
風砂抬頭看著這個緋衣的女子,看著她唇中吐出的諾言,有些失望的、堅持著問:「你……你也不能肯定的答允我麼?你已是聽雪樓首腦人物,滅神水宮還不是一聲令下的事情?……你、你終究還是不肯?是不是?我沒有價值……根本無法和神水宮那個籌碼對等,是不是!」
因為再度的絕望,她緊緊抓住了緋衣女子的手,十指用力的幾乎刺破她的皮膚。然而,阿靖沒有撥開她的手,看著葉風砂的眼睛,她卻極度冷漠的點了點頭:「不錯……你能做甚麼?你這樣的人,到了聽雪樓裡根本沒有得到重用的機會。就是我舒靖容答應了,但是蕭樓主呢?他可是從來不做不對等的交易。」
葉風砂放開了手,看了她片刻,然而無法從那冰雪般的目光內看出任何緩和的跡象,再也不多想,她起身,一字字道:「那麼,就當我沒求過你!我自己一個人也會去想辦法的!」她轉過頭去,纖弱的背影卻在微微顫抖。
因為她也知道,如果只憑一己之力,對抗神水宮根本是不可思議之事!
以當今武林格局來看,要扳倒稱霸藏邊的神水宮,雖不是不可能,但是有這個實力的,除了中原霸主聽雪樓外,唯有黑道第一勢力風雨組織、以及另一個神秘的天衣會。
然而,後面兩者幾乎不在江湖中露面,求助於它們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或者……用任飛揚來換吧!」驀然,阿靖的聲音在身後冷漠的響起,葉風砂一震,莫名的回頭望向那個一身緋衣的女子,等待她的解釋。
阿靖微笑,淡淡道:「你對於他有救命之恩啊……以他那樣的性格,就算你不開口求他幫忙,只要讓他知道了你目前的情況——我想,他必定會不惜一切為你復仇吧?」
說起那個紅衣黑髮的少年,眼光中有不知是譏諷還是欣賞的光,緋衣女子漠然的提出了條件:「他那樣的人,才是聽雪樓最需要的——如若任飛揚願意為你而發誓永遠效忠於聽雪樓,為蕭樓主驅遣……那麼,我可以向樓主提議,開始著手做進攻神水宮的計劃。」
「如何?」緋衣的女子淡漠的笑了,似乎不願多說,轉頭問:「風砂,你是要自己去求他,還是讓我轉告他你目前的情況?……只要他知道你的情況,他是絕對不會置身事外的。」
風砂無言,過了一會兒,才低下頭輕撫自己的右手,白玉般的手背上,那深深的牙痕中還在流血。雖然同在一個小城,他們卻不曾相識——然而在密室中,兩個人在死亡邊緣的共同掙扎,卻在片刻間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了某些人一生也無法達到的情誼!
久許久,一個字斬釘截鐵地從葉風砂的嘴角吐出,她的手用力握成了拳,上面的傷口再度裂開,血順著雪白的手掌流了下來,一滴滴滴落地面,「那是我自己的事!不要把他扯進去!靖姑娘!」
「我不想他成為另一個高歡!」風砂驀然回頭看著阿靖,眼光冷徹入骨,但語音卻在微顫:「聽雪樓會毀了現在的任飛揚的……求求你,別讓他去聽雪樓,放過他吧。」
阿靖目光也變了變,突然凝視著她,低低道:「我倒未曾料到你如此看重於他……但事到如今,我也無能為力。我已傳言總部,將帶他回去效命……令已下,覆水難收。如果任飛揚不肯,那末,他便只有把那條命還給我。」
風砂怔住,看著眼前這個年紀與自己相若,卻握有生殺予奪之權的少女,看著她冷漠的臉色和不動聲色的眼睛——難道,這就是江湖傳言中、翱翔九天的鳳麼?那樣孤獨而冷漠,哪裡有百鳥朝賀的雍容與華貴?那樣鋒利的眼神背後,隱約卻是極度的落寞。
只因為看的出同為女子的她眼神背後的那一絲落寞,風砂終於還是做了最後的努力,再次出言相求:「靖姑娘,你、你可不可以收回命令,放過他?我知道你可以的!」
目光閃爍了一下,阿靖沉吟未決。正待回答,卻突聽身後一人淡淡道:「你錯了,她不可以。」
這個聲音淡然而冰冷,帶著說不出的高貴與威嚴,彷彿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但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阿靖的神色卻變了。
風砂驚訝地回頭,不由也怔住。
門口不知何時已站了一位身披白裘的青年公子,正冷冷看著她們二人。他眉目清奇,目光銳利,可面色卻頗為蒼白,嘴唇也是反常的紅潤,彷彿剛剛吐了一口血似的。因為身懷醫術,風砂一看之下,便知此人身有惡疾,已趨不治之境!
阿靖緩緩走到他身前,單膝下跪,低聲道:「拜見樓主。」
緋衣一動,方才彎腰,那青年公子已經抬手扶住了她的手臂,輕輕咳嗽著,淡淡道:「何必那麼客氣,阿靖。」在抬手之間,風砂發現他的腕骨很細,指骨修長,腕間繫著一條淡藍色的絲巾,完全是書生氣的手。
「方纔我已在偏房與任飛揚見過面了,他已答應我加入聽雪樓——阿靖,你眼光不錯,他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平視著阿靖的眼睛,青年公子微微頷首,讚許。
聽他這等口氣,風砂心中突然一動,不自禁的脫口而出:「聽雪樓樓主!你是蕭憶情!」
與此同時,她心下一黯,已知任飛揚終究要踏入江湖!聽雪樓主已經過問了這一件事……他決定的事,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
蕭憶情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並沒有答話。風砂發覺,他在笑的時候,眼睛也是不笑的!
那幾乎是和高歡一摸一樣的笑容。
根本沒有留意旁邊站著的女子,蕭憶情只是向一旁的緋衣女子道:「高歡想必已回樓中待命。任飛揚以及一干新來人手,我已下令派人送往總部訓練——阿靖,咱們也該回去了,離開才幾日,已經積壓了很多事務。」
他向阿靖說話之時,雖是和顏悅色,卻始終矜持自重,並不過分熱忱,也不過分冷淡。
阿靖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風砂,忽然道:「這位葉風砂姑娘是我的朋友,可否攜她同行?」
蕭憶情聽到「朋友」二字,似乎怔了一下,這才多看了風砂兩眼,目光卻仍是淡淡的,道:「現下帶她同行不太方便。來日方長,日後相邀也不遲。」
他語中有不容置喙的武斷,但阿靖居然想也不想,漠然回答:「是,樓主。」轉頭對風砂一點頭,道:「那麼後會有期,風砂。」
風砂看他們兩人的對話,既驚於蕭憶情的專制,又訝於阿靖的漠然服從。
人中龍鳳……人中龍鳳……難道這樣子的兩個人,居然就是武林中那個眾口相傳的傳奇?同行同止,同心同意。可今日看來……
在風砂沉吟之間,兩人已起身走開。
還未走出院子,突然聽東邊一陣腳步響,一個孩子聲音呼道:「姨姨,姨姨!」
「華兒?你……你還活著?」風砂一眼見到那踉蹌跑過來的孩子,驚喜不已,迎了上去。那孩子衣衫破碎,眼青鼻腫,看來也吃了不少苦,哭道:「他們、他們打我,還往我嘴裡塞……」
阿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孩子奔過來,見他口邊流血,不由眉頭皺起,眼色也陰沉了下來。
「走罷,別多管。」蕭憶情催道,帶頭轉身繼續走了出去。沉默了一下,阿靖也跟了上去,可轉身之間,忽聽到極其微弱的「嘶嘶」之聲,突然脫口而呼:「別碰他!」同時已飛身掠去,一掌推開風砂。
蕭憶情臉色亦變了,閃電般搶身過去,在阿靖觸到孩子之前,一把擋住她身前,反手兩掌分開了她與孩子,口中叱道:「你不要命了?」一語未落,他一掌推在那個孩子腰間,把他生生拋起三丈!
「你幹什麼?」風砂嘶聲喊。可就在這一剎間,阿靖也閃電般的橫拍出一掌,擊在華兒胸口,孩子哇地一聲,口中的血如泉般湧出!
同時,這兩掌之力,亦已把孩子如斷線風箏般拋了出去!
「轟!轟!轟!」孩子身在半空,突然整個身體爆炸開來!這炸藥威力巨大,震得人耳中如鳴,口角流血。風砂也被巨大的衝擊之力擊得伏倒在地。
許久,待得平靜後,風砂勉力抬頭,只見院中血肉狼籍,如下過一場血雨一般,腥臭刺鼻,十分可怖。這……這就是華兒的樣子?那一剎間,她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這時,她看見竹下神色慘淡的緋衣女子。
阿靖在最後一掌擊中阿華之時,也首當其衝的被火藥所震傷,臉色蒼白的她按捺著胸口翻湧的血氣,卻勉力起身走過去,對蕭憶情緩緩道:「屬下不力,讓……讓樓主受驚了。」
蕭憶情身上也濺了不少血,白裘上猶如有紅梅點點盛開。因為火藥的衝擊,病弱的人禁不住開始連連劇烈的咳嗽,然而根本顧不上回答,他只是一把扶住阿靖,連點了她傷處幾處大穴,咳嗽著、叱道:「方纔、方纔你幹什麼!這麼霸道的火藥,也去硬接?你……你怎可如此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那一剎間,他的語音是顫抖的。
風砂暗暗震驚,因為她也聽出了蕭憶情語中、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焦急與驚恐——連他這樣身份地位的人,也會有焦急驚恐如斯之時!
阿靖強自運氣,緩緩站了起來:「屬下不妨事,但樓主萬金之軀……」
聽到這樣的話,蕭憶情目光中微現怒意,冷笑道:「萬金之軀?哼哼……萬金之軀!」他驀地回頭,厲聲道:「來人!」語音未落,牆外三人已逾牆而入,左右兩人單膝下跪,驚恐地稟告:「石玉參見樓主,屬下保護不周,特來領死。」
拂了拂衣襟上的血跡,聽雪樓的主人只是瞥了屬下一眼,冷冷道:「此事太突然,難怪你們——至少,你們還擒下了出逃的殘黨。」他目光閃電般落在當中被挾持的那一人身上,冷哼了一聲。
「報告樓主,此人方才從院中逃出,被屬下們擒下。」石玉稟報,蕭憶情走上前去,伸手拉下殺手的面巾,冷冷道:「果然是神水宮中人!哼哼,方纔的火藥,想必也是你放的了?」那人欲待狡辯,可與蕭憶情冰冷的目光對視,竟一句話也說不出。
「將火藥以油紙裹好塞入孩子胃中,以人為炸藥,好一招出其不意之策!」蕭憶情拍拍那個俘虜的左肩,目中有讚賞之意,「若不是阿靖當機立斷,擊得孩子狂噴鮮血、浸濕了一部分炸藥,只怕連我都在劫難逃,你當真是個人才!」
對方見聽雪樓主如此賞識,彷彿看到了活命的希望,想也不想,立刻道:「如果樓主放小的一條生路,甘願為樓主做牛做馬,赴湯蹈火!」
似乎早料到有這樣的回答,蕭憶情唇角露出一絲漠然的笑意,微微點頭,淡淡道:「你這樣的人才,殺了也太可惜。」
風砂眼睜睜的看著孩子一個個無辜慘死,恨不能食兇手的血肉,而如今聽蕭憶情之意,居然還要重用這個劊子手。再也忍不住,不顧對方是如何的人物,她厲聲道:「殺人必須償命,豈可以暴易暴!」
蕭憶情微微一笑:「我殺人已多,難道我也要償命?」
「現在沒人能殺你,但上天有眼,殺人者必將為人所殺!」風砂毫不畏懼,直視著這個武林霸主,冷漠尖利的回答。蕭憶情左右已面色大變:居然、居然有人敢在樓主面前如此說話!
蕭憶情咳嗽了幾聲,只是淡淡點頭:「很好,很好。」
話音未落,他已拔刀!
刀光一閃,淒迷如煙,轉眼又沒入袖中。這兩刀不是殺風砂,而是斬向那名擒獲的刺客!
刀一橫一豎,一刀割開胸膛,另一刀直剖開腹腔。兩刀俱恰倒好處,是以雖開膛破腹,可那人卻尚未氣絕,兀自慘叫不休,淒厲而痛苦。
刀落之時,蕭憶情已退身,這一腔血便沒有濺上半滴,看也不看地上垂死掙扎的血人,他只是冷冷道:「不錯,你的確是個人才,我很想重用你。可惜,你不該傷了阿靖……」
他回頭,已有手下之人抬來兩架軟轎。蕭憶情親手扶阿靖上了轎子,才自己上了另一架軟轎。起程之時,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突然回頭,淡淡吩咐手下:「備轎,帶葉姑娘同行。」
風砂看見這蕭公子冷酷無情的出手,已是幾乎嘔吐;可聽他的吩咐後,卻漸漸若有所思。
人中龍鳳……那就是傳說中的人中龍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