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關於畿輔屯墾水田的爭議仍在繼續,這種現象在萬曆後期已經變得十分常見,政務廢弛、大量官吏出現空缺,固然與萬曆不開朝會有關,但這種浮議爭論,無法達成妥協共識,未嘗不是原因之一。
徐光啟進京以後,雖立即著手進行練兵,並奏練兵事宜十款,但朝廷並無糧餉發放,苦於無米之炊,這才上疏請在畿輔屯田,以資練兵,原想著一項利國利民的好事,也在朝堂上爭議不休。
今日,內閣召集議事再度爭吵半日,眼看著還是無法達成共識,徐光啟微微歎了口氣,從自己的奏疏下面拿出一疊紙,拿在手中揚了揚:「本官這裡有一份天津城的小報,上面有許多采自民間的消息,諸位大人或許可以看一看,民間百姓是怎麼想的。」
徐光啟所說的「小報」,自然是《華夏商報》,《華夏商報》一連數期都在討論水田屯墾,引發熱議,天津兵備道賈之鳳看到後,遂將其寄到徐光啟處。
「民心可用!」屯田御史左光斗開口言道,隱隱有金石之音:「便是升斗小民,也知田地荒廢無益。」
左光斗尖銳的話語讓不少人皺起眉頭,兵科給事中趙興邦冷哼一聲:「左大人不會升斗小民一般的見識吧?」
「屯田屯田,請問田從何來、人從何來、錢物何來、水從何來?」趙興邦伸手彈了彈薄薄的紙業,冷聲笑道。
「趙大人此言差矣,」直隸巡按盧謙大聲反駁:「枝河而西,靜海興濟之間,萬頃沃壤,皆荒為黃茅白葦之區,何謂無田?今歲饑荒,京師流民不知凡幾,豈謂無人?屯田雖需投入,一年後便可自給。兩年後便有產出,積而十倍百倍,此萬世之法也,豈能吝惜眼前區區錢物?畿輔一帶,水患頻發,治水田則可分而儲之,豈非大善?」
「盧大人,」禮科給事中李恆茂站了起來:「據下官所知。天津一帶,地各有主,其實並無田可屯。」
「可本官去看了,那些地都荒著!」盧謙眉頭一皺,臉面漲得通紅。
「盧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看到眾人又爭了起來,方從哲抬起手往下壓了壓,緩緩說道:「可那畢竟是有主的田地啊。朝廷也不好拿來屯墾吧!」
眾人盡皆沉默,知道擁有這些荒地的地主,是斷然不會平白讓出土地,而要朝廷出銀子去購地,也是不能。
左光斗皺了皺眉頭。冷哼道:「肉食者鄙!」
眾人不由都是皺起眉頭,這句話等於將他們全給罵了。
「其實尚有一法,」徐光啟輕輕咳嗽了一聲,揚起手上的報紙:「大抵開種之法有五:官種、佃種、民種、軍種、屯種,這上面有一法,大抵改自民種。由朝廷設法鼓勵民間墾種,如荒田減稅,獎勵,授官等,而不必朝廷深入參與。」
月牙河畔的李宅來了一位客人,據說是李家這一支的某個長輩。李老太爺,曾經做過天津衛的千戶,在衛所裡挺有影響。
在李家最艱難的那段日子,這位李老太爺從來未曾露面,按照老人家的說法,他是在旁邊靜靜看著李彥起於憂患,沒有辜負他地希望。
明代宗法的影響很大,雖然作為旁支,平常很少來往。但影響還在。看到李老太爺到自己家中,二丫很高興。李彥也只好陪著笑臉招待,老頭拿出長輩的架勢,愈發顯出威勢。
「三娃,聽說你已經不去衛學了?」李老太爺端起二丫沏好的熱茶,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李彥,搖頭說道:「這樣可不好,你是軍戶,若不讀書科舉,成年後便要充軍。」
李老太爺的小兒子二十多歲,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老太爺說什麼,他都跟著點頭:「嗯!」
李老太爺輩分高,年紀也才五十多歲,一共有三個兒子,大兒子考上舉人,脫了軍籍,如今在南方做縣丞;二兒子充軍,和李彥一樣都是小旗,不過也死在了遼東;只有這個小兒子老實巴交,在衛所裡做鐵匠,雖然不是戰兵,但也可能被徵調,老頭就想著給他謀個出路。
明代的軍籍管理很嚴,想要脫籍並不容易,老頭想來想去沒有辦法,最後想到李彥這裡,也只是權且一試。
李老頭做過千戶,兒子又考上了舉人,平日心氣較高,現在要來求小輩,面子上抹不開,何況李家最艱難地時候,他又沉浸在喪子之痛中,沒能幫上忙,也覺得心中羞愧,索性板起老臉,擺出長輩的姿勢。[]
李彥聞言笑了笑,躬身說道:「謝老太爺關心,不過,三娃如今已在軍中服役,錦衣衛。」
「哦!」李老太爺拖著長長的鼻音,低頭飲了一口茶水,下意識地告訴自己,錦衣衛也不算什麼。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三娃啊,讀書科舉才是正途。」
「吾兒李茂,可就是考上了生員,如今做了縣丞,在地方上也算一言九鼎,與州府的老爺都能說上話,可不是咱這種兵頭能比的,」老太爺放下茶杯,語重心長地說道。
「這個武官啊,終究是無法與文官比的。」
李老太爺因為自己的兒子是舉人,還做了小吏,所以就不怎麼看得上李彥這個錦衣衛小旗,這是明代文人特有的毛病,李老太爺也經常聽人這麼說,不然也不會用心培養兒子讀書。「老太爺說得是,」李彥微笑著應道,對普通老百姓來說,縣丞也算是官老爺了。
李老太爺點了點頭,繼續語重心長地說道:「三娃啊,你很不錯,小小年紀便將這個家撐了起來,不過,這雜工商賈之事,畢竟只是賤業,你還小。別因為這個誤了前程。」
明代商人的地位已經有所提高,但這話也說得不錯,在大多數人心目中,有條件讀書地話,科舉一途始終是正道。
「工場裡那些雜事,平日少些參與,不過這份基業也不好放棄,所以呢。老夫就想著讓李盛來幫你照看著,畢竟是一家人,你也好有時間讀書,」老太爺端起茶杯,低頭飲茶,眼睛的餘光卻瞟著李彥,等他回答。
李彥看了李盛一眼,後者戇厚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李彥琢磨著老頭的意圖。就李盛這個樣子,應該不是指派來謀奪他產業的,可能是想謀個出路,畢竟軍匠的日子不好過,就是這派頭也太大了些。不知道今後好不好相處。
李彥想了想,微笑著說道:「那就請……四爺爺到興華坊,先做個管事好了。」
軍匠想要脫籍很難,興華坊隸屬錦衣衛,到那裡依然是軍匠地身份,受到的待遇卻全然不同。李老太爺想要的就是這個結果。不過又覺得李彥說得太容易了:「好是好,老夫在衛裡還是能說上話地,只是,錦衣衛那邊……」
「放心吧,晚輩在錦衣衛那邊還是能說上話的,」李彥總覺得老頭語氣怪異。不由自主學了一句。
「哦,那就好!」李老太爺有些不悅,覺得李彥說得太輕鬆,不知道能否做到。
不過,他也只是嘗試一下,並沒有抱太多希望,加上性格問題,也不好意思多說什麼,還覺得面子上不好看。乾笑了兩聲才道:「以後有什麼事。都可以來找老夫,老夫在衛所裡還能說得上話。李茂雖然在南方做官,不過本地的官吏也要給點面子。」
「你這動靜鬧得大了,官面上沒人照顧著可不行,」李老太爺說了這些話,才覺得腰桿又直了些,他畢竟有個縣丞地兒子,要說到巴結,也是李彥來巴結他才是。
李老太爺這麼想著,說話也流暢起來,反而顯得更加自然,露出他原來當兵時的風采:「這事情你看著辦,能成就成,不成就算了,反正是個軍余,不用打仗就好。」
說著又歎了口氣:「哎,也不知道遼東什麼時候能太平,吾家李二與你大哥,都葬在遼東,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接他們回來安葬。」
李彥與李家老大並沒有什麼感情,可看著老頭強忍淚水,也能感受到對方悲涼的心情,不由溫聲說道:「老太爺您請放心,三爺爺的事情,三娃一定會辦好的。」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辦不成也無所謂地!」老頭也覺得情緒有些激動,連忙藉著喝茶做了調整,對於李彥地話,他也只能聽著,相信他會認真去辦,能不能辦成可就難說了。
「三娃,你小子出名了,今天咱們不醉無休,」駱養性大聲嚷嚷著從外面闖了進來,似乎沒有看到一旁的李老太爺和李盛,撲上來抓住李彥的肩膀搖了搖:「哈哈,大哥早就說過,你小子不是池中之物。」
「大哥,你在說什麼呢?」李彥齜了齜牙,想著最近也沒做什麼能讓駱養性吃驚的事情。
李老太爺看到駱養性舉止癲狂,不禁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冷哼:「三娃,這個小子是誰啊!」
「你又是誰?」駱養性似乎才看到屋裡還有其他人,大咧咧地反問了一句,不等有人回答,已經從身上掏出一疊紙,拍在李彥胸前。
「看看,快看看這個,三娃你寫的策論登在邸報上了。」
邸報?剛要發作的李老太爺頓時打了個激靈,他知道邸報是朝廷發給百官們看的,上面登著的都是大官地奏疏,像他兒子那樣**品地小吏,甚至是州縣官員地奏疏,也基本是不可能登上邸報。
能登上邸報的,可都是皇上閱覽過地,朝廷認為很重要地,還沒聽說有誰的策論能登上邸報,這怎麼可能?難道這個李三娃能通天嗎?
李老太爺這邊驚疑不定,李彥已經接過那份邸報看了看,原來是朝廷議事的時候,有人提到了《天津商報》,上面確實摘抄了報紙上的一些內容,並提到商報的主編是李彥。
李彥倒沒有覺得如何。大略看了兩眼,抬頭看到李老太爺吃驚的樣子,便給駱養性介紹道:「大哥,這是小弟同宗地老太爺,那是他地小兒子,天津衛的軍匠。」
「老太爺,這是俺的義兄,錦衣衛千戶駱養性。」
「啊。原來是駱大人!」李老太爺連忙拱了拱手,能做到千戶,已經可以在衛裡說上話,通過這個門路,說不定真能將他小兒子的軍籍調過來。
「大哥,老太爺的兒子是天津衛地軍匠,手藝不錯,小弟想要過來,你看行不行?」李彥又緊接著說道。覺得這輩分挺討厭的,總不能讓駱養性也跟著叫老太爺、叫爺爺。
駱養性倒是不在乎,大咧咧地說道:「既然是三娃宗裡的長輩,就是俺駱養性地長輩,這件事好辦。明個和張文學說聲便是。」
看來這個錦衣衛千戶與天津衛的指揮使交好,那就好辦,李老太爺心中一喜「那就謝過駱千戶了。」
駱千戶?李老太爺突然想起衛所裡有人說起過,天津錦衣衛有個姓駱的千戶,是錦衣衛指揮使的兒子,莫非就是這個駱千戶?
「哈哈。你們要謝就謝三娃吧,以後有什麼事情儘管說,都是一家人,哈哈!」駱養性大聲笑道。
李老太爺越想越覺得駱養性就是錦衣衛指揮使的衙內,想到能巴結上這層關係,不禁喜笑顏開:「呵呵。那老朽可就不客氣了,駱大人和三娃真是親熱啊。」
李老太爺說笑著,看向李彥的目光也變得異樣起來,看到李彥和駱養性有事,正想告辭,外面突然有家丁來報:「少爺,天津兵備道賈大人派人送來了請帖。」
天津兵備道?李老太爺這回又生生打了個寒顫,天津兵備道是天津地區軍民政務地最高官員,天津衛指揮使地直接上官。而且還是文官。比縣丞不知高出幾個等級。
「三娃,這個賈之鳳也想要屯田。請你去肯定是為了這事,說不定還是京裡的意思,」駱養性呵呵笑道。
這話聽在李老太爺地耳中,可就更加不得了,原來李三娃不僅認識這些大官,還能參與到朝政中去,能以庶民身份參與朝政的,那豈不是、豈不是東林的那個顧、顧什麼來著?
李老太爺心中想著,後背不禁弓了起來:「三娃,你有事,老朽這就告辭,李盛的事……」
「老太爺,你就放心吧,」李彥笑了笑,這回李老太爺再無任何懷疑,真的放下了心思,也慶幸今天走了一趟,不僅解決了小兒子地難題,還重新與李家結上關係,以後大兒子的陞遷,說不定還能起到作用。
這個時候,李老太爺再沒覺得面子上不好看,就算要請晚輩幫忙又如何,那可是能在邸報上發表策論,認識錦衣衛的衙內,天津兵備道親自發來請帖的人物,能夠求著,還是他的面子。
朝廷的邸報一發,《華夏商報》立刻變得天下皆知,本身就是個新鮮物,容易引人關注,又在朝政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無論是反對者也好,支持者也好,甚至是中立者,都開始關注這份類似於邸報地民間小報。
明代的言論氛圍通常比較寬鬆,《金瓶梅》可以出,《焚書》也可以出,但人治的缺陷就是太隨意,譬如李贄半輩子都在宣揚異端,一直安然無恙,到老了卻因為政敵報復,慘死獄中,對方找到的理由,便是他的異端學說。
再比如明代的講學氛圍很濃厚,但也發生過三次大規模禁毀書院地行動,張居正做過,魏忠賢也做過,都是緣於政治鬥爭。
萬曆末年的政治氛圍相對來說,較為寬鬆,以東林書院、關中書院、江右書院、徽州書院為代表的書院講學正處於鼎盛時期,朝中的政爭與民間清議往往互為表裡,這期的邸報一出,很快有人對《華夏商報》的立場表示讚賞,同樣的,也會有很多人進行反對,但沒有人會忽視這份小報。
有不少的人選擇寫信給李彥,闡述自己的看法,李彥就徵求他們地意見,然後將這些看法,不管是哪種立場地,都刊登在報紙上,並在報紙上聲明,凡是寄給報社的,均默認為同意在報紙上發表,如果是寄給李彥個人,只有特別註明地才會在報紙上發表。
採用這種做法以後,報社收到的函件一下子就多了起來,報紙的版面也順勢增加到十六個頁面。
與版面同樣在增加的,還有《華夏商報》的銷量,一下子從兩百多份,飆升到五百份,然後是加印,逐漸增加到六百份、八百份、一千份,直到一千兩百份,銷售的範圍主要是在北直隸各府縣、山東、河南,以及南直隸地區。
在南直隸的一些地方,甚至出現翻版的《華夏商報》,特別是江南一帶,本就是刻書印書最發達的地區,不僅有翻印,還出現很多類似的小報,有《金陵聞報》、《江南新報》、《姑蘇報》等等。僅僅是一個月後,一份重量級的報紙終於在無錫問世,那就是東林書院主辦,高攀龍主筆的《東林報》。
《東林報》憑籍東林書院的影響力與人脈,幾乎發行伊始,便立刻超越渠道並不完善的《華夏商報》,成為發行最多、影響力最大的報紙。
不過,《華夏商報》藉著先行者的優勢,以及鮮明的辦報特色,海納百川的各色內容,依然在逐漸擴大著自身的影響力,成為少數可以與《東林報》相媲美的報紙之一。
而隨著這一切的發生,李彥也終是名動天下。他也知道,他真的撬動了歷史,然而歷史到底會朝著哪個方向發展,他還是不敢確信。
天津兵備道衙門的後院,現任兵備道賈之鳳府第的客廳中,李彥端起酒杯,向桌上的賈之鳳、河間府通判盧觀象敬了敬:「賈大人、盧大人,草民敬過兩位大人,祝兩位大人一展宏圖,步步高陞。」
賈之鳳與盧觀象聽到這番直白的恭維,都是微微一笑,端起酒杯相對而飲,賈之鳳放下酒杯,微微笑道:「賈某但求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如是足矣。」
盧觀象笑著對賈之鳳道:「賈大人高風亮節,乃是吾輩楷模。」
「盧大人見笑了,」賈之鳳在這裡官位最高,舉手投足都是瀟灑自如,他笑著看向李彥:「依本官看來,三娃才是吾等的楷模,身居鄉間,以一份小報攪動政局,造福百姓,實乃千古罕見,千古罕見啊!」
李彥連忙端起酒杯:「賈大人見笑了,草民不過是偶爾興起,胡鬧而已,那上面的觀點,也不過是采自各位大人,草民實在是算不得什麼,算不得什麼!」
賈之鳳笑著擺了擺手:「三娃你不用自謙,這份《華夏商報》,可謂開天下之先河,廣載天下近事,則閱者知全地大局,與其日新月異之跡。為士知強盛弱亡之故……好,甚好啊!」
李彥淡淡地笑了笑,知道賈之鳳請他來赴宴,定然不是為了討好他,肯定還有其他的事情。
「三娃,」果然,酒酣耳熱之際,賈之鳳突然臉色一正,對李彥說道:「朝廷有旨,向本官與盧大人詢問畿輔屯墾一事,本官想問問你,對此事可有什麼條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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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秉行著低調才是最牛逼的炫耀這一句話的穿越者張宏,
如何從泛泛布衣貧寒少年之輩最終俯瞰大唐天下,
終將顛覆萬古流芳的開元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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