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問話,洪過的心立時蹦蹦亂跳,忙不迭的應了一聲那個,我們來拜訪務觀先生。」
虞允文眉頭微皺,這文人相輕是極自然的事,豁達如虞允文這樣的人不能免俗,洪過平日對他可沒如此客氣,幸好,這虞允文也是爽朗之人,只是皺眉而已,並未往心裡去。
此時院中又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陸安,是誰?」
剛才那個略顯滄桑的聲音道:「少夫人,是來拜訪少爺的,聽話音很奇怪,好像不是本地人。這都什麼時辰了,來拜訪也不提前下帖子知會,真是沒禮貌的很。」
少夫人,少爺?洪過心頭一轉,這個女人怕就是陸游的夫人王氏,是繼唐婉被逐出家門後的新任大婦。
那王氏沉默了會,才重新道:「開門看看吧,興許是路途遠來的匆忙,既然上門了,不應該讓客人在門外站著。」
陸安惶恐的道:「少夫人,這,已經黑了……」
「太平年月的,是通城大邑之內,應該不會有事,開門吧。」
聽了這話,洪過微微一,這個王氏倒是個有主見的女人。
吱一聲,大門一邊的角門被打開,一個老人探出頭來,先是將門外的情形掃視一圈,見是兩個身穿儒衫的書生,以及三四個隨從跟著,尤其是洪過面容俊秀星目朱唇,看著就是個純粹的書生,心裡安生不少,對著幾人點點頭,「你們來拜訪我家少爺?」
洪過急忙拱手:「書生洪改之。拜望務觀先生。來地匆忙未及通稟請老人家恕罪則個。」
洪過說完。自有劉明鏡幾步走上。遞上了洪過地名刺。
老家人就著府門外地燈籠光影。努力分辨著拜帖上那一手小楷:「……洪過洪改之。祖籍江南西路番易。上京人氏……上京?上京!」
老家人突然抬頭看向了洪過。神色有些慌張地道:「客人請等等。」說完然關上門就走了。
洪過苦笑下。他明白了。是那句上京惹出禍來。可他是個敞亮人。或許是北地地風霜歷練了他心性豁達。又或許是骨子裡前世那東北漢子地脾氣使然。明知會惹禍。在寫拜帖時候。他還是沒有絲毫隱瞞。大大方方地寫上了上京相信。縱然是那個已經魂飛魄散地洪過。面臨這種情況。也會做出與他同樣地選擇。
小院似乎不大裡傳來王氏地聲音。「陸安人呢。怎麼沒有請客人到門房歇腳?」
陸安聲音驚慌的道:「少夫人,你,你來看看這個東西吧。」
又過了好一陣,王氏有些遲的語氣道:「這個,唉爺在讀書,你去請他定奪吧。」
這個時代的人休息的比較早來夜市雖然熱鬧,也不是普通人家每日能夠流連的甚至說,南宋不少大城市裡的市民百姓日勞作連做飯省卻,直接從街上買回熟食吃,不過這樣一來開銷自然極大,市民每日都要為衣食勞作,晚上沒事的巴不得早些休息,明日早起努力賺錢,二來,古代無論燈油還是蠟燭,都是筆不小的開支,平常人家若是沒有需要,就不去點燈熬油的,不如摸黑休息了算了,也只有讀書人家才會夜半也在苦讀。
看來陸游也在為明年的省試作準備啊。
洪過等了一陣,就聽院內一陣腳步聲,角門再次吱吱呀呀的打開,陸安走出來,對著洪過恭敬的一揖,道:「尊客,我家少爺說了,多謝尊客漏夜拜望,只是少爺苦讀之日不喜見客,有勞尊客一番誠意,小的就代少爺對尊客說聲對不住了。」
這是閉門羹啊,洪過苦笑的摸摸鼻子,看著有些惶恐的老家人,忽然心頭一轉,輕聲道:「陸安是吧,多謝老人家傳信,我等萬里而來拜訪,就此離開,真的心有不甘,不如這樣,容我寫些東西送去務觀先生一看,可好?」
那陸安頗有些為難,剛剛送去名帖給他們少爺陸游看,已經見到陸游臉色不善,可是陸家書香門第,總不能用大掃把趕人走吧,況且人家也說了,萬里趕來拜訪,就這麼把人趕走,事情傳出去,自家少爺的名聲還不給毀了。
左思右想,陸安無奈的點點頭,打量下週遭,見洪過諸人沒一個帶著紙筆,惟有苦笑著肅立在角門邊道:「洪公子請進吧,請在門房落腳下,我去去就來。」
回到院子內,陸安繞過前廳,在後園的月亮門後找到了王氏,將洪過的要求還有自己的顧慮一說,年輕的王氏顰眉思索了一會,輕輕點頭應允了陸安的決定,而後,王氏就回去了丈夫的書房,雖然沒有前一位大婦唐氏那般才情驚艷,她也是知書達禮的女人,這時還是到丈夫身邊等候才好。
門房過於窄小,僅僅一張不大的矮几還有兩三把小方凳,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洪過對著虞允文笑笑,兩人並肩坐下後,對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萬里拜訪,就是這個待遇,也真是有趣呢。
陸安取來了紙筆,那虞允文是第一次見洪過下筆,頗有些好奇,索性在一邊藉著為洪過研磨,瞪大眼睛望著那張白紙。
提起筆,洪過思索了一陣,突然筆鋒落在紙上,唰唰唰寫下一行字。洪過這時的字體已經有當年那個洪過分相似,當初那個洪過一筆字非常好看,瀟灑飄逸中不失風骨,現在洪過寫出來自然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但見虞允文輕聲念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好詞,好一卜算子,才情志氣躍然紙上,改之僅憑這卜算子就足以稱得上此中大家。」
洪過心頭苦笑,那是,這是陸放翁中年以後的作品,傳唱了近千年,怎麼可能差了。
只是在臉上,他故作平靜,將字跡微微吹乾後遞給了陸安。
那陸安跟著陸家幾十年,粗通文墨的他也見識過不少詩詞歌賦,剛才聽了虞允文念出
句,心中竟是不自禁的將這詞與陸游的詞比較了一他願意與否,都不得不承認,怕是陸游也做不出這等飄逸的詞句來。是以,當他從洪過手裡接過寫有詞句的紙時,將是好似拿著萬鈞之重的物事,對洪過躬身行禮後小心再三的走出去。
陸安將那卜算子送入書房中竟是半晌沒了聲音,過了好一陣,陸安才又拿著一張紙匆匆而出,直奔門房而來。進來見了洪過陸安用極為愧疚的聲音道:「洪先生,我家少爺寫了這詩要我對您說,慚愧了。」
洪過和虞允文一起愣住,接過那陸游的詩一看,輕輕念了出來:「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二十抱此志,五十猶qu聲儒。大散陳倉間,山川郁盤紆氣義士,可與共壯圖。坡陀咸陽城秦漢之故都,王氣浮夕)室生春蕪。安得從王師,汛掃迎皇輿?黃河與函谷,四海通舟車。士馬燕趙,布帛來青徐。先當營七廟,次第畫九衢。偏師縛可汗,傾都觀受俘。上壽大安宮,復如正觀初。丈夫畢此願,死與螻蟻殊。志大浩無期,醉膽空滿軀。」
念完了,兩人立時明白,為何陸游要說一聲「慚愧」:剛剛洪過是用卜算子填詞一,寫的是雪中寒梅,抒的是自己品行高潔,志向遠大,陸游這五言雖然也是在寫自己的志向,可是,今天這件事就好像是兩個人在鬥法,洪過已經用卜算子出招了,按照規矩,陸游必須用卜算子同樣填詞一,同樣是寫梅花才可以,所以,陸游既然用上五言,就意味著自己認輸了,只是努力從志向上來拉近兩人的距離。
洪過認得這詩,作為陸游的粉絲,他知道這長詩是陸游二十歲時候的作品,也是陸游四十八歲以前的作品中,為數不多被保留下來的,雖然他這個為數不多,就有二百多,比之大多數古代詩人傳世作品還要多,可是,考慮到陸游傳世的詩詞足有九千三百多,也真個是為數不多了。
虞允文看向了過,陸游雖然投降認輸,還是不願出來見面,可見這個人對北地金國的忌恨極深,他倒要看看,洪過這個少年老成的傢伙要如何去應對。
洪過沒有馬上有所動作,是背著手踱步出了門房,仰頭看著夜色中的天空。陸安微微躬身站在他身後,現在的老家人可不敢再對洪過無禮,一個被他們家自小譽為神童的少主人,驚為天人的少年,必須得到他的敬仰。
望著無盡的空,洪過感覺自己的深思好像穿過了時空,看到的是兩年後陸游科舉失利,被迫回家隱居,看到了在秦檜死後陸游重新回到官場,然後用了畢生六十年的精力,在南宋官場上下奔走高聲疾呼北伐光復,看到的是一位八十六歲的老翁,臨終前念念不忘的還是「王師北定中原日」。
忽然,洪過轉身急匆匆走回了門房,運筆如飛字若游龍的在白紙上不斷遊走。虞允文急忙走過來,低低輕吟:「黃金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三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最一筆,洪過長長的甩出,隨即將紙遞給了陸安。
看著陸安急匆的轉去內院,洪過卻沒有繼續等待,背手走出了陸家,對著那斑駁的朱漆大門看了一陣,這才一轉身向著來時的路走去。
劉明鏡和林鍾馬三翟雲一愣,林詫異的道:「怎的,大哥要回去麼,不見那個狂生了?」
虞允文緊走進步跟上去,經過林鍾身邊一拍他的肩頭:「傻小子,已經見過了。」
那陸安將詩送入書房,這一次,書房內猛地傳來一陣重物跌地聲音,而後一個男人的聲音急急響起:「人呢在哪裡,還在門房?該死,太失禮。」
說著,書房的門被人突然拉開,就見一個頭戴小巾身穿白色袍服的士人打扮的年輕人,急匆匆跑出來,三步並作兩步的趕到了門房到是人去屋空的情景,又急忙出了府門,就見到遠處隱隱有一群人在走動,不禁追了兩步,高聲喊道:「二十餘年前,出使金國的洪尚書,便是江西番易人,不知與閣下可有淵源?」
就聽遠處傳來一個清朗的笑聲:「正是家父……」聲音到最後已經是微不可聞,顯然是走的遠了。
那士子不禁頓足捶胸,跺腳恨道:「竟是節烈忠臣之後日錯失,真是陸游的大錯。」
見到丈夫失態,王氏急忙從後院趕過來,正好聽到陸游哀歎聲急忙上前寬慰。陸游並不理會,而是轉頭對陸安道:「現在就去打聽看看那洪過兄台究竟住在哪家客店,我這就去登門謝罪。」
陸安與王氏都是一陣遲,而後王氏拉住陸游輕聲道:「夫君,現在已經是臨近子夜時分,就算這個時候去,也是太失禮且如果要是陸安腳程慢些,怕是要後半夜才能打聽清楚個時候豈不是驚擾了洪先生一行休息?不如讓陸安明早就去打聽,夫君在家聽信有消息就去拜望?」
看看夜色,陸游知道王氏說的是正理有無奈的答應下來,帶著一份期待一份悔意,回到了府裡。
第二天一早,陸安就去紹興城裡最大的客店開始打聽,誰想到,得到的結果讓他和陸游都是萬分沮喪:就在一清早,洪過這一行人就登程上路,離開了紹興府了。
且不說日後陸游聽聞洪過的事跡,尤其是京城哄傳的「洪家四哥性如火,抽刀一怒向宗王」,心頭那份悔恨更加難以言表,惟有時時對著洪過的兩詩詞感歎。
虞允文現在真的很欣賞洪過了,那番與陸游的詩詞筆談,真的是一種雅趣,若是說了出去,想來大宋詩壇將又添一筆佳話。
坐在馬車上,看著騎在驢子上優哉游哉的洪過,虞允文笑著道
之,現在你要去哪裡?」
「哪裡?」洪過有些摸不到頭腦的看著虞允文:「當然是出海,就是不知這裡最近的港口在哪裡。彬甫兄為什麼這樣問。」
虞允文笑著道:「改之老弟行事神出鬼沒,非我這個常人能預料,所以,知趣如我還是多說多問吧。至於出海,這裡已經是紹興府,要出海自然是一路向北,直接去三江寨好了,那裡有從臨安出港的海船停留,想要去廣州極是方便。」
「廣州?」洪過搖頭道:「先不去廣州,我們去南劍州。」
「什麼?南劍州?」虞允文詫異的看向洪過,他不明白了,若是換作旁人,數年沒見過父親,這個時候最想做的事情,應該是一心去見老父才是,為什麼這個洪過幾次推開了去英州見洪皓?若非虞允文從使團裡,對洪過瞭解的比較清楚,他真要懷眼前的洪過到底是不是洪皓的兒子了。
只是洪過似乎不想解釋這些,虞允文也只有將問放在肚子裡。從紹興府到海邊的三江寨並不遠,中午時分就已到達,這裡說是軍寨,實則已經成為半開放性的貿易港。
宋代水軍數量龐大而且雜,無論是禁軍中的虎翼水軍,凌波水軍和樓船水軍,還是廂軍的新舊水軍和巡海軍,總數也有數萬人眾,只是這年月不要說水軍,就是馬步軍都在逐漸弛廢,軍隊將領利用自己手裡的權力大開財路,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了。
在三江寨吃午飯,洪過通過當地碼頭上的牙人,找到了一艘即將出海的大海船。那海船的管事是個四十來歲,全身古銅顏色的漢子,見到洪過時面帶微笑的道:「大通艙一個人五百文,普通艙室一個人一貫五,上等的艙室,一個人五貫現錢,貨物另外計算。」
這麼貴,洪過是真沒想,這海船的價格快比得上後世豪華游輪了,無奈走海路確實省時省力,路上的花銷計算下來,也不比這搭乘海船便宜太多。所以他遲疑下道:「我們這些人全部住普通艙室,能不能打個折扣便宜下?」
那事愣了下,看看洪過這些人有男有女,還有大箱的行李貨物,盤算一陣開出條件,可以不要貨物的運費,人頭錢照價支付。洪過也爽快當場答應下來,順嘴問問什麼時候能到福州。
看著一單生意:成,入帳要有三四十貫,那個管事心中欣喜,連忙回答說:「到福州很快,順風順水的話,多則五日少則三天。」
看著管事點過人頭手下定錢走洪過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轉頭對林鍾等人道:「整理好傢伙,不要讓行李貨物離開自己人的視線好把弓弩準備齊全了。」
聽到他這話,眾人嚇了一跳,怎麼回事,難道剛才那艘海船還是個賊船不成?
見了眾人表情過明悟過來,自己的話嚇到了他們忙解釋,這海上不比陸上,即便船家並非海匪,也難保茫茫大海之上不會遇到海匪,而且一旦有這種事情生,海船才多大個地方本是無路可逃,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在不做準備,難道還要登船以後當著船家的面去整備刀槍弓弩,若是那船家是正經人不將人家嚇到了。
聽到後面洪過說的有趣,眾人哈哈大笑,不過也將洪過的擔憂記在心上,乘著開船還有幾個時辰,將每個人的傢伙整體停當,甚至連虞允文手上都多了一柄倭刀。只是,這整理一番下來,洪過才現事情不好,原來,他們一行只帶了五張弓,因著弓弩體積比較大不好攜帶,他們出使路上怕生出不必要麻煩,所以就沒有多帶幾張,可那海船上打架,一張弓弩可是比一把鋼刀好用太多了,將近三十人的隊伍,只有五張弓著實少了些。
聽到這個情況,洪過眼珠一轉,帶著林鍾和翟瑩,本來不想帶上虞允文,誰想到這位虞大書生不知趣,就這麼跟上來,洪過心裡有鬼也不好將他攆走。這四人就找到了三江寨的知寨,此處隸屬南宋京師禁軍的殿前司虎翼水軍,知寨只是個虎翼水軍的指揮,管著兩三百個兵卒,平日裡靠著給來往商船停靠撈足了油水。
聽說是一個客商求見,那知寨以為是海商為了船位來行賄,立時眉開眼笑的將洪過等人迎進來,誰想到,沒等這個胖胖的指揮的眼睛在翟瑩臉上掃完,就聽洪過是來求購物事,馬上拉下臉來,不來買船位來找他什麼事,真是個沒勁透頂,揚手就要將幾人趕出去。
洪過急忙走前幾步,探手抓出一個小皮囊,內裡裝了幾塊碎金,放到市場上約莫能賣上一貫,藉著與那個指揮握手的功夫,悄無聲息的塞了過去。那指揮連忙轉身一看,黃橙橙的,臉上隨即多雲轉晴,跟著洪過走到一邊,洪過低聲說出了自己的要求,那個指揮的臉又是晴轉多雲,在這個指揮看來,瘋了,這個書生瘋了,竟然要從堂堂大宋水軍手裡購買軍器。
見到那指揮翻臉比翻書還快,洪過早有準備,又取出一件東西塞了過去,別看那個指揮已經翻臉,但是對於洪過塞過來的東西那是來不拒,探手接過,轉身一看,嚇得他一哆嗦,全身肥肉更是亂顫不已,原來,洪過給他的並非財貨了,而是大金國使團成員隨身的腰牌,見了這個東西,還不將那個指揮嚇得全身一激靈。
最終,洪過得到了滿意的回答,從這支水軍的軍器庫內,取走了足足十架神臂弓,也就是蹶張弩,還有幾大箱的弩箭,看數量怕是要有上千支。不過,洪過也沒有薄待那個指揮,他為這些神臂弓付出的是足足千貫。看那個指揮臨走時候眉開眼笑的模樣,洪過估摸著,這一千貫怕是至少一半要落在這個胖子手裡了。
不過,這些都不是洪過需要關心的,只要他路上安全了,哪管別人如何分肥。
可是,洪過忽略了一點,他那些裝弩箭的箱子太扎眼了,所以登船時候,海船的管事一把拉住了箱子:
「等下,你,你們到底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