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吵架的是溫敦蒲陽溫和張二麻子。
本來,按照溫敦的意思,既然已經把這些個刁民嚇唬住了,乾脆繼續趕路算了,等到了汾州的州城也就是西河縣城後,再派人來收拾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誰想到那個書生洪過,也不知是傻大膽還是充好漢,竟然牛哄哄的要跟著那些窮棒子上什麼山寨去。
這一路走下來,可是將溫敦坑苦了,山路難行更兼著他身子肥胖,走了不到一半,溫敦就是靠著四個下人輪班背著,才勉強堅持下來的,即便如此,溫敦身上那身名貴的蜀錦袍子可就是徹底廢了,到了地頭溫敦上下一看,幾乎要哭出來,那身花了他足足十貫錢才置辦下來的蜀錦袍子,變成了一縷一縷的掛在身上,山風吹過來布條亂飛,就好像是天仙飛舞似的。
那溫敦氣得在地上跳腳的罵起來,他是心疼他的錢啊,從洪過到眼前這些渾身上下發著惡臭味道的窮棒子,被他一個沒落下的罵到。可就是在他跳腳罵人的時候,不防一直被他貼身收藏的官照,竟是從身上掉落到地上。
這官照就好像是後世的工作證,上面寫了持有人的姓名籍貫,年紀,身體特徵,還有官拜何職,平時溫敦穿州過縣可就是靠著這本官照去禍害那些地方官。
溫敦沒注意到自己的物件掉了,那邊的張二麻子可是早看這個胖子不順眼,現在見到那官照就撿起來隨意翻翻。別看這張二麻子認識的字伸出手就能數過來,可他還就認得那個「官」字,打開官照,從那堆好像能砸暈他的小字中間,一眼就看到了好幾個「官」字。
原來,官照上寫著溫敦是「授河東南北路提刑司判官」,這自是少不了一個「官」字了。
再看看官照最後猩紅的大印,張二麻子立時就哆嗦上了,莊戶人家想的簡單,這個胖子身上的東西既然寫著官字,這胖子可就是官唄,本來還在迷糊,看到官照最後那個紅彤彤的四四方方的東西,可不就是和每次縣官老爺寫的佈告後面那個傢伙一樣,這事准了,胖子一準是個官。
溫敦還在破口大罵,誰想到身邊一個土匪正拿著自己的官照在看。這下可將溫敦嚇得不輕啊,他是官,進了匪穴,那等著他的下場是什麼,是下油鍋,還是被人砍頭,扒皮,抽筋?
張二麻子哆哆嗦嗦的指著溫敦蒲陽溫,大聲叫起來:「你,你是官。」
溫敦蒲陽溫哆哆嗦嗦的低聲道:「不,不是。」
「你是官。」
「不是,我不是官。」
「你就是官。」
「我不是,我說了,我不是,龜孫子才是官。」
到了這個時候,溫敦全身又開始抽搐上了,混身的肥肉做著有節奏的擺動,看到越來越多的人被他和眼前這個窮桿子的爭執吸引過來,他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撲到張二麻子身上,就要搶回自己的官照,邊搶嘴裡還一邊喊著:「不是不是,就不是。」
那張二麻子掐著官照,掙扎著從溫敦肥胖的身下脫開,再不敢留下,撒開兩腿,飛快的衝進山寨深處,「你就是個官,我去讓軍師看看,你等著。」
見著那個窮桿子幾下就沒了蹤影,這下溫敦可就真的嚇堆了,看看左右慢慢圍過來的窮人,兩腿從一開始亂抖到最後乾脆是軟軟的跪在地上,不住的對著周圍的窮人磕頭,「好漢,好漢,饒命,饒命啊……」
過了沒多久,就聽到山寨深處響起一聲大吼:「哪位是上京來的溫敦大人?哪位是?」這嗓門很大,幾乎能和馬三的聲音有一拼。
所有的窮人們聽到這聲音,讓開一條過道,就見一條大漢從山寨裡面衝出來,正好將溫敦蒲陽溫露出來。來的是一條大漢,國字臉胸脯碩大,年紀在三十幾歲,想來就是那寨主張光明張奶牛了,這張光明急霍霍衝到了正跪著的溫敦面前,顯然有些猶豫,然後左右環視一圈:「哪位是溫敦大人,上京來的那位,在哪裡?」
所有人一齊看向了跪在地上的胖子。張光明遲疑下,拽住溫敦的衣襟把他拉起來,上下打量一番:「你,就是,溫敦大人?」
那溫敦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不是。」
張光明還要說什麼,他身後突然傳出張二麻子的聲音:「軍師,就是這個胖子,二哥,不要信他,那個官,官啥的東西,就是從這胖子身上掉下來的。」
一個平緩儒雅的聲音響起:「寨主,既然已經知道了是溫敦大人,還不快快施禮?」這人的話意思很明顯,既然知道這胖子是官了,還不把他放下。
那張光明咧咧嘴,將溫敦扔下,撣撣破舊的衣裳,對著溫敦納頭就拜,看到寨主如此,周圍所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呼呼啦啦的拜倒在地上。
這時,洪過才看到,在張光明身後竟是坐著一個留著羊毛胡的書生,沒錯,是坐著,原來這個年紀大約四十歲的書生,竟然是個瘸子,只能坐在一輛小木車上,被張二麻子推出來的。
示意張二麻子過來扶起自己,那書生也顫巍巍的跪在了地上,口中高呼:「學生,河東路書生韓思古,拜見上差大人。」
見著所有人跪在自己面前,溫敦蒲陽溫一時沒回過神,就呆在了原地,直到洪過走過去悄悄捅了捅他,又在他耳邊低聲道:「人家還跪著呢。」
然後洪過又對眾人朗聲道:「這位溫敦大人不僅僅是提刑司判官大人,出京前,皇帝曾經面見他,告訴他來查明你們河東的事情,一定還你們河東一片朗朗乾坤。」
聽到這話,那韓思古激動的禁不住淚流滿面,仰頭望著溫敦蒲陽溫,重新高聲呼喊:「學生拜見欽差大人,叩謝皇恩,皇帝,聖明。」
跟著跪下的那些男女老少,雖然不大明白這些人到底說的是什麼,這時一樣跟著韓思古高呼起來。洪過死死盯住這個瘸腿書生,他感覺,整個山寨裡,就屬這韓思古的威望高,若非他是個瘸子不能一起出去劫道,怕是剛才的自己沒那麼容易哄騙住那個什麼張二麻子。
直到這個時候,溫敦蒲陽溫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小聲對著洪過問道:「這,這些逆賊,不,不會殺我了?」得到了洪過確認後,他好似不大相信的又問問跪在那裡的韓思古:「你,你們當我是,是欽差?」
終於,溫敦滿意的挺起胸膛,志得意滿的環視了一圈,擺出了往日的官威,端起架子用抑揚頓挫的聲音好好安撫了這些「百姓」足足半個時辰,這才對所有人喊了一聲「起來吧」。
接下來,那張光明還有軍師韓思古自是要好好款待,這位帶著皇命要「為民請命」的欽差大人。可是,這山寨上實在太窮了,別說是像樣的酒菜,便是弄隻雞都費了張二麻子好大一陣口舌,才從一個女人手裡半搶半要的弄來一隻下蛋的老母雞,惹得那女人對著張二麻子的背影好陣臭罵。
在山寨內最大一間棚子前看到這一幕,張光明抓著腦袋好不尷尬的對著洪過咧嘴憨笑,「他娘的,二麻子不會辦事,都說了是給上京來的大官吃,這群婆娘怎的這樣,他娘的,找抽呢。」
看著隨著張光明爪子挪動,頭上掉下來白花花亂舞的碎屑,洪過不經意的向外邁開一步,然後才幽然道:「這河東地界,就真的沒大家一口飯吃了?」
張光明一拍大腿,「唉呀,可不就是麼,他娘的,官府不讓人活啊,去年的秋糧已經是勉強交的,今天夏天沒到就要大家提前交秋糧,還有狗屎的大戶們,更他娘的操蛋,去年就幫著官府攤派糧食,那時做出個善人樣子,大傢伙還以為他們是好心,害怕惹怒了官府出人命。誰想到今年這天氣,繼續呆在村裡根本沒法活人啊,大家想出村去逃荒,老話不是說麼,樹挪死人挪活,都這節氣了,不挪挪地方,就都得餓死啊。可是,那些大戶竟然攔著不讓大家逃荒,說是走出去就會被官府殺,操他姥姥的,老子一生氣就跑上山了。」
洪過聽他碎碎叨叨的說了一堆,心裡對這河東的事情算是有點印象,不過他還有些疑惑的地方,就比如:「河東如此災情,官府就沒說請示朝廷賑濟災民?還有,那些個大戶都是鄉里鄉親的,他們為啥要攔著大傢伙不讓出村?」
說到這些張光明可就不清楚了,洪過聽他只是翻來覆去的罵汾州當官的,罵當地的大戶,也沒什麼新意,就拱拱手去見那個韓思古。
這韓思古是個異數,洪過聊了幾句才知道,這位,本來是個大宋的書生,金兵南下那年才十來歲,待到粘罕出鎮雲中,也就是現在的西京大同府,開科舉取士時候,也曾經熱著心去參加了那場科舉,誰能想到,那一次雲中之行成了他一生的轉折,就在考到一半時候,粘罕突然帶著人進了考場,指著所有宋人書生大罵一通,數落他們折騰亡了大宋後還來參加金國的科舉考試,然後就將所有宋人書生趕出考場,並且立下了規矩,這河東地界科舉考試不錄取宋人。
從那以後,歷任河東的地方官都遵照了這條不成文的規矩,在科舉時候不再錄取宋人書生。已經對成為亡國之人感到鬱悶的韓思古,屢次科舉又沒希望,氣憤之下跑去和官府理論,這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自是被狠狠打了一頓,生生打瘸一條腿才回到家裡,徹底絕了科舉的希望。
等到去年的旱災起來,韓思古家裡本來就是薄有田產,沒折騰幾下就敗了家財,老婆閨女回了娘家還勉強能吃上一口,他氣憤官府大戶魚肉百姓,就棄了家眷上山幫助這個張光明來了。
洪過和韓思古聊得正歡,那邊的溫敦過了一陣青天大老爺的癮頭後,又不自禁的害怕起來,偷偷跑來問洪過,要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個破地方?
不等洪過說話,就見一名寨丁滿臉惶急的跑進來,對著韓思古稟報道:「不,不好了,軍師,那周大戶帶著二百多人堵住了山口,說要抄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