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洪過向下滑去,那個叫做林鐘的年輕人慌了,忙不迭的要將他扶起來,忽聽不遠處響起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笨小子,還不快將洪家小子送回炕上。」
林鍾答應一聲,雙臂一用力,竟是將並不瘦弱的洪過一下拎起來,騰騰幾個大步來到火炕前,方小心翼翼將之放好。
這個時候,洪過的眩暈感正慢慢消失,看著兀自趴在炕沿的洪家婦人,急忙對林鍾求道:「快,小哥,快去將我,我,娘親,也抬到炕上。」
林鍾轉身一看洪母,心裡暗自叫聲慚愧,這麼半天鬧哄哄的折騰,洪母都沒能甦醒過來,只怕被傷的不輕。
手忙腳亂的將洪母抬上火炕安置好,這時屋內擠進了一群老少男女來。
一名身穿布袍留著山羊鬍的老人搶到炕前,抄起洪過的手臂,三指輕搭雙眼微瞇,「咦,過小子,你的脈象平穩,竟是身子骨大好的跡象,不至於啊,昨日你還是脈象疲弱中氣不足,怎麼一日之間……」
看著山羊鬍還要研究自己的脈象,洪過一下急了,指著火炕裡面的洪家婦人道:「既然我沒事,就看看我娘,她為什麼一直沒有甦醒?」
山羊鬍這才發現了洪家婦人,趕忙為婦人號脈,過了一陣,長歎一聲:「中氣虛弱,脈象無力,被打只是誘因,最關鍵的是寢食不好,再加上過度驚嚇,這才昏厥不醒。」
洪過吃了一驚,山羊鬍的話放在現代就是營養不良休息不當,還有外力刺激導致的暫時昏迷,乖乖,這可不是小病,這種病一個不好會做下隱患成為積年累月的慢性病,活活能把一個正常人折磨成廢人的。
不等洪過說話,一邊的林鍾將鐵叉用力在地上一磕,恨恨道:「那終歸還是嚴五和馮狗那兩個龜蛋搞出的事情,」說著,他轉身就要出屋。
一個獵戶模樣的中年漢子一把拉住林鐘,「孽子,你幹什麼去?」
「當然是追過去宰了那兩個龜蛋。用他們地心肝為洪家嬸子補補身子。」林鍾地鐵叉一揮。煞是威風地道。
這話聽得洪過胃裡一陣翻滾。媽呀。這個林鍾看上去憨憨厚厚地。怎麼說起話來就像是山上那群野人。端地是個殺人地魔王。難道這個時代地人都是如此麼。比現代社會地職業殺手還冷。還酷。
那林家獵戶氣得滿臉通紅。巴掌揮起衝著林鍾就是一個耳刮子。「孽子。你是不是覺著今天地禍事還不夠大?非要將洪家母子從這宋王莊攆走你才甘心?」
林鍾捂著臉退到一邊。委屈地看著自己地父親:「我。我是要替洪家哥哥出口氣麼。那瘋狗子和嚴馬面不就是因為北莊子是完顏秉德地莊園麼。狗仗人勢地東西。以前就是村裡地潑皮。現在竟然欺負到自家人頭上。再不教訓教訓然後還不要把我們欺負死……」
不等林鍾說完。林獵戶已經指著他地鼻子大吼:「閉嘴。」繼而。轉頭對山羊鬍道:「胡醫官。洪家大娘需要吃什麼藥?」
聽了林鍾地話。洪過心中一動。完顏秉德。這個名字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呢。好似以前上學地時候聽到過這個名字。看起來此人並不是在歷史上籍籍無名地鼠輩。但是。現在腦子太亂。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完顏秉德到底是個怎樣地人物了。就在這時。那邊胡醫官地話將洪過吸引過去。暫時拋卻了對完顏秉德地回憶。
那山羊鬍郎中先是搖搖頭,而後取出一張發黃的紙箋與一支幾乎禿了毛的毛筆,隨意的將筆尖伸進嘴裡沾口吐沫開始寫方子。
「倒是不必吃什麼良藥,我看看那後山上的草藥儘管足用,唯獨這寢食不好,需要多吃一些肉類補補身子,再不能吃那個諸葛羹了,而且要多睡覺,最好夜間還是住在火炕上,如此三五個月就能好轉,用個一年半載的也就能將養過來。」
睡在炕上?洪過心頭一緊,難道說,這麼冷的天,每天夜裡婦人都是睡在地下,讓自己一個人享受火炕?
天,且不說外面還是天寒地凍,僅僅這間屋子的地面比平地低了將近一米,屋內的地面潮濕陰冷可想而知,縱然是在建房時被人用重物反覆夯實,也擋不住地面的陰冷潮氣啊。
後世解決的辦法是用三合土鋪地夯實才能擋住潮氣,看看家裡的條件,即便這個時代有三合土只怕也用不起。
洪過雖然知道婦人的關切都是用在這具身體前一個主人上,可他還是無法忍受眼中發酸的感覺,為了不讓自己當著所有人的面留下眼淚,只得抬頭去看屋裡的其他人,試圖分散下注意力。
屋子裡一下湧進許多人,讓本來就狹小的房子好像變成了沙丁魚罐頭,剛剛聽到山羊鬍的話,這群男女七嘴八舌的議論開:
「吃肉?這後山上雪沒化,還封著山呢,要想抓點東西可太難了。」
「山裡倒是可能有些狍子兔子什麼的,可是聽說最近山裡不太平,山陽面很是有些客商進了山就再沒出來。」
「就是,山裡太危險,要不魚湯吧,河裡的魚雖然還沒肉,好歹也是點葷腥。」
「前陣子剛剛鑿冰抓過,現在一時半晌的哪裡還會有啊。」
「聽說那天慶寺去年是大熟,很是有些存糧,洪家大娘不如去向那寺主借些來,也好熬過這一陣,等開春了後山上有些走獸河裡出些魚蝦就能進補了。」
「天慶寺?就憑釋檀圖那老東西,怎麼肯將倉房裡的東西平白外借,與其讓洪家娘子去求那個色迷迷的禿驢,還不如大家上山去試試,說不定就能打到幾個餓急了的兔子狍子什麼的。」
「也是也是,唉,說不得,還是回家把剩下的那點醃肉拿來吧,好歹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再說。」
「子曰,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別說肉啊,五穀雜糧也要多吃一些,這樣才能將養身體麼,當家的,回頭把家裡剩下的半袋黍米送過來,好歹讓洪家妹子吃上幾碗黍米粥。」
「嗯,在理,不用回頭了,我現在就去拿。」
「婆娘,聽到沒有,家裡還有點粟米,你去拿來,洪家大娘多好的人,怎麼也要讓她多吃幾碗小米飯。」
聽著一群村人雜七雜八的要向自家送吃食,洪過感覺心頭微熱,什麼叫遠親不如近鄰,什麼叫守望相助?眼前的一切不就是最好的詮釋麼。
在課堂上,老師總說宋代世風日下,人的頭腦被錢串子灌滿了,為了錢可以出賣良心,現在看起來,這些話距離事實還是有出入的。這就如後世研究前代的歷史學者們,觀察歷史事件的時候,總好似有一種隔著毛玻璃的感覺,看的不夠真切。
洪過聽著鄰居們七嘴八舌的議論,心頭始終有個疑團縈繞不散,他可以理解村中男人們是不是冒出一句文鄒鄒的話,畢竟洪皓曾經在村子裡住了十幾年,要沒點「教化之功」,洪皓就不是那種傳統的儒家文人了。可是,看著大手大腳的農村女人嘴裡也能說出子曰詩雲來,洪過感覺自己要崩潰了,洪皓再大能耐再樂意教化蒙昧,也不至於跑到人家屋子裡去教化女人吧?可是如果不是這個原因的話,又要如何解釋一個鄉下山村裡,出了百十多號知書達禮的男女呢?
一時間,洪過感覺自己的頭比後世的南瓜還大上幾號。
「好了,」一個上了年紀鬚髮皆白的老人,被一個年幼的少年攙扶著走進來,看到老者,整個屋子裡一下沒了聲音,所有人齊齊閃開一條通路,讓老者顫顫巍巍的走到炕前。
老者先低頭看看洪家婦人,然後正色對洪過道:「過小子,你今天不錯,我等均是聖人門徒,雖然身陷這膻腥之地卻也不能失了氣節,更不能向兩個無禮家奴低頭,很好很好。」
說著,老者語氣一頓,沉默了很久,才歎氣道:「過小子,我們指望不上了,若要彰顯這極北之地的氣節,全靠你一個人了。」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的,讓洪過聽得是一頭霧水,什麼聖人門徒,難道說,這個村子裡的讀書人還不止他一人?倒是那句「身陷膻腥之地」可以理解,這裡是金國的都城上京附近,縱然建國三十年,在很多南宋士大夫眼中,金國女真人也還是與野人無異,既然被拘押在上京,也算是身陷膻腥之地了。
不過,這個身陷也就是洪過和他的母親吧,與村子裡的人有什麼關係?還有,什麼彰顯極北的氣節,為啥又是落在他洪過一個人頭上了?要說氣節,怕是已經被那個便宜老子洪皓彰顯的差不多的,還能輪到他洪過什麼干係?
老者沒有解釋,只在說完話後慢慢轉身離開,洪過清楚的看到,比起來的時候,老者這時的身子愈發的佝僂。
與剛才的熱鬧相比,屋裡的人們也一起沉默下來,繼而,這些村人接二連三的走出屋子,就如他們來的時候呼呼啦啦一下將整間屋子填滿一樣,走的時候也是幾乎一瞬間,讓屋子變得空蕩蕩的。
只有山羊鬍沒有動,輕輕的將手上發黃的紙箋吹乾後,才小心翼翼的遞給洪過:
「過小子,這份方子你拿好,等下去老林家取藥,所有的藥都是在山上能採到的,估計老林家裡還有存貨,足夠你母親吃上兩個月。唉,我走了,一會我讓我那個不爭氣的丫頭給你家送點柴草,今天的開春來的可夠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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