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手男覆手女 第七章 第六十二節 我欠你的
    當年隨同賽菲爾小姐去堪薩島尋獸時,叉子結識了一批亞姆伯爵府的護衛。數年過去了,這些昔日的府中親衛,現在都已是安基島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比如護衛隊長古德亞,成了安基島城防軍的總首領,得了爵位晉身貴族。其他人也都各有軍職,職位不低,即便當年品級最低、實力最不濟的小跟班,如今手下也管著數千人,又與島上貴族聯了姻,看上去威風得緊。當年同去堪薩島的一行人中,唯有叉子還是個普通漁民,游離在亞姆伯爵府的軍方系統之外——儘管他現在算是整個安基島戰力最強的武士。

    在東大陸的騷擾小隊上島搗亂時,叉子被捲入戰鬥,其後便一直活躍在沿岸城防隊中。很巧的,他的直繫上司便是那位當年的小跟班,曾經和他住在一處,關係很好。這連日來,叉子就一直待在他的軍營裡,和他同住同行,共同抵抗那些瘋狂的異術者。

    等到賽菲爾返回,整個安基島進入戰備狀態以後,叉子就突然銷聲匿跡了。這素性慵懶的傢伙沒了架可打,就直接辭了那位上司,離了城防軍,回到海邊的家中。當比凌在海邊找到叉子時,他正坐在礁石上發呆。

    「你來了。」黝黑的年輕漁夫側過臉,懶洋洋望了比凌一眼,又將目光投回大海。

    凌也坐上礁石,默然望著波濤洶湧的海面。今天的海風很大,吹得岸邊漁船晃晃悠悠,發出難聽的吱呀聲。再遠些,可以隱約看到一長串黑色的輪廓,那是負責近海偵察與防禦的海軍船隊。

    海風吹拂起少年順滑的銀髮,露出那張彷彿從未有過時光流逝的俊雅面龐來。叉子斜斜看了他一眼,忽然歎了口氣:「事情都解決了?」

    「娜娜公主出賣情報給東大陸的墮天小隊,作為交換,她要求他們——殺掉小魚、嫁禍給賽菲爾……」比凌低低敘述著黑髮美人當日在歎息森林中承認的一切。表情無比平靜。就像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地事情一樣。

    然而那不變地神色下隱藏著怎樣的憤怒、不甘、哀怨、悲痛,乃至深深地無奈。單從他那雙陰鬱到了極點的晶藍之眸中,便能品出幾分。

    沉默的聽完,叉子地嘴角抽搐了幾下。澀聲道:「那她就這麼死了?」

    比凌點了點頭,兩人又陷入了沉默,岸邊只有時刻不停的海風呼嘯與海浪拍擊之聲。

    過了許久,叉子才悶悶開口了:「我把小魚葬在舊屋邊上,你想去看看她嗎?」

    兩人離開礁石,走回了當年比凌被救起時居住的那間小屋。一塊半人高的墓碑樹立在屋邊,在墓碑頂上,還刻著一條可愛的小魚。

    祭拜完畢,比凌的心中仍然痛楚難當,娜娜公主的話語又浮現在腦中。說到底。是他害死了小魚,不是嗎?

    歎息一聲,比凌慢慢轉過臉:「好久沒切磋了,要打一場嗎?」

    「嗯?」叉子有些詫異的抬頭,想了想,「好吧。」

    和以前每次的交手一樣,兩人打得很認真,你來我往間互不相讓,激烈程度慢慢上升。兩人的眼眸都是越來越亮,一人地煩躁情緒得到了緩解。一人的陰鬱心情得到了釋放。這是屬於他們的發洩方式,就和以前一模一樣。

    但在一個錯身間,比凌陡然停手,叉子來不及收回已然襲到的攻擊,重重一拳轟在比凌的胸

    「砰」的一聲。銀髮少年被遠遠打飛了出去。重重砸到沙灘上,嘴角立刻滲出血絲來。

    「你在做什麼!」叉子奔過來。臉上帶著明顯的怒意,「你故意挨上這一拳,是想讓心裡好過點嗎?但你有沒有想過,打出這一拳的我,心中是什麼滋味?」

    「這是我該得的。」比凌的臉上現出慘然笑容:「我欠你地,永遠欠你的。叉子,是我害死小魚,我欠你一條命!」

    「別胡說八道!」叉子,是我給你帶來了災難,小魚是因為我才死的。你知道的,我其實是個見不得光的傢伙,連自己地身份都不敢告人……」

    「別說那些毫無意義地話。」叉子蹲下來,皺眉看著他,「以前總是你勸我,別把不必要的枷鎖套在自己頭上,一味自責是沒用地,怎麼這次你反倒自己栽了進去?」

    比凌不說話了,沉默片刻,他忽然換了個話題。

    「叉子,你的人生夢想是什麼?」他躺在沙灘上,靜靜問道,「就是成為十級武士嗎?」

    「你知道?」叉子目光微凝,一屁股坐下來,瞇眼道,「是啊,最初時我答應當傭兵,就是為了這個目標。」

    「傭兵?叉子,我再也不會當傭兵了。」迎著對方不解的目光,他一字一句說道。

    「從今天開始,黑白雙少這個惡俗名字就徹底告別我們了!從今天開始,我們再也不是傭兵搭檔了……叉子,你應該去過屬於自己的簡單生活,而不是被我這不祥的傢伙拖累……」比凌輕笑著,只覺心中有一股難以言說的痛楚,似乎要將他的胸膛撕裂開來。

    叉子他,明明是個胸無大志的簡單少年,除了癡迷武技外別無所求。這一直過著平靜生活的漁村少年,從在海邊「撿到」他以後,整個人生就完全改變了。是他,將他拉入了一個名為復仇的漩渦,讓這終日生活在燦爛陽光下的明朗少年,也沾染上了陰鬱與黑暗。

    因為他,他失去了唯一的親人。他很清楚,是自己害了他。如果沒有他的存在,叉子應該還過著簡單而快樂的生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時常呆呆望著大海,目光中充滿憂傷。

    不能再這樣拖累他了,這個對自己有恩的漁村少年,應該擺脫他帶來的束縛,去尋找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比凌仰面望著天空。心裡這樣想著。

    比凌的話語落下後。沙灘上陡然一陣靜寂,幾隻海鳥翩然飛過。留下一陣「啾啾」的高叫。

    「你這個混蛋!」叉子猛然伸手,一把揪住銀髮少年的衣領,將他地身子從沙灘上半拎起來。咬牙切齒地罵道,「到了現在,你還來說這種話!」

    「叉子……」比凌驚呆了,他從未見過對方如此激烈的表現。

    「你怎麼能這樣自私!」叉子地聲音顫抖著,含著一種壓抑的悲慟,「小魚已經死了!除了爺爺,我再也沒有……親近的人了……」——

    而你,竟然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

    「我不想再連累你,不想再害你!」比凌急急說道,似乎在為自己地選擇辯解。「其實我很自私,因為一個人太孤單,就一直硬拖著你,讓你捲入危險……明明我一直在隱瞞你、欺騙你,可我卻心安理得的保持自己的秘密,直到害死了小魚……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叉子,我,我害怕,有一天你會發現。其實我,我……」——

    無論是哪個身份,我都無法面對你了!我害怕,當你得知真相,一切無可挽回。

    「閉嘴!」叉子暴怒的大喝一聲。手上一鬆。比凌又重重跌回沙灘。劇烈喘息著,叉子吼道:「你。你是在選擇逃避!」

    逃避……是啊,無法面對就選擇躲開,像鴕鳥一樣藏起頭來就會對一切視而不見。這樣的選擇最輕鬆不是嗎?

    雖然他的理由是,不能再害叉子,但實際上,他只是害怕將來秘密暴露時,他會無法面對對方,會和叉子決裂。

    然而他的內心深處,似乎還有另外一個理由,讓他自己也十分迷茫的理由——到了現在,他已經鬧不清自己的感情,又不想正視自己和叉子之間的問題,所以選擇現在就離開,再也不見對方。這地確是逃避啊……

    比凌忽然怔住了——鬧不清自己的感情?他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會留在你身邊,賽菲爾,一個人行走在路上,會寂寞的……」

    有什麼聲音從腦海中劃過,清冽中帶著輕柔,比凌猛然一驚,眸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

    還沒等他想清楚,叉子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他似乎已經平靜下來,言語間失去了方纔的怒氣,只是低沉的訴說著:「我有對你說過嗎?十年前,村子裡鬧瘟疫,爸爸媽媽都死了,只剩我和小魚。那時候,她還不到兩歲,皺皺巴巴的,瘦小得可憐。」

    叉子的目光掃過遠處墓碑,聲音淡淡的:「我們沒有船,又不會打漁,沒吃沒喝,餓得要命,只能到鎮上去乞討。小魚雖然年紀小,卻很懂事,餓得再難受也從來不哭。但我卻很內疚,總想多找些食物,讓她能吃飽一點。所以,我去鎮上地貴族家門口守著,因為他們每天倒掉的垃圾裡總有些吃剩的食物。結果垃圾沒等到,卻被貴族家的小少爺放狗追咬。那狗跑得真快,力氣又大,我怎麼逃都逃不掉,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我能比狗快、比狗厲害,那就能弄到食物了吧?這想法很傻吧?」

    叉子低低笑了一聲,聽在比凌耳中卻是說不出的難過。叉子跑起來速度極快,打鬥時身手滑溜得像泥鰍,這是因為他早年就習慣了被狗追趕、被人毆打,所以才鍛煉出來地嗎?

    「那時候地日子真難熬啊,幸虧亞姆伯爵撥了好些銀錢,在鎮上施捨米粥,我和小魚才沒有在那次可怕的瘟疫裡餓死。所以我,其實很感激亞姆伯爵,如果換成其他貴族統治安基島,說不定我們早就餓死了。」叉子抬起眼,看著比凌,似乎在向他解釋什麼,「我雖然對貴族沒什麼好感,但若亞姆伯爵府有什麼吩咐,我便會盡全力去辦,絕無二話。這次我加入城防隊,也是這個原因……」

    停了停,他又說道:「後來好心地爺爺收留了我們,我和小魚才算有了個家。爺爺教我武技,帶我打漁。苦日子都熬過來了。小魚也一天一天長大。我還以為,這輩子就這樣簡簡單單的生活下去。一直到老。卻沒想到,當我走出安基島以後,才發現這世界原來這麼大、這麼精彩。」

    他垂下頭。幽幽道:「我喜歡當傭兵,我喜歡與人戰鬥,我喜歡看著自己的鬥氣一級一級提高……我幾乎忘記了,在這島上還有小魚的存在,我只是一心習武,只想著如何實現自己的目標。有我這樣自私的哥哥,小魚她真是不走運……」

    「叉子!」比凌面色淒然,低低叫了一聲,「不是這樣的……」

    擺擺手,叉子示意比凌讓自己說完:「若說自責。我比你更加自責。你說小魚是為你而死,但我覺得,是我這個哥哥遺忘了她,沒有保護好她。我做錯了事情,無可挽回。我付出了代價,失去了妹妹。如果我也像你一樣,因為自責,因為害怕再度發生這樣的事情,就遠遠躲開,選擇逃避。那我還不如自殺算了。」

    「小魚剛死的時候,我只覺得,活著真是一件痛苦地事情啊!」叉子認真看著比凌,慢慢說道,「但後來我看著她地墓碑。心裡想著。小魚會希望看到我那樣痛苦與自責,恨不得殺了自己嗎?不。她只會希望我能開心,能達成自己的目標。我漸漸意識到,一味沉湎在自責中根本無濟於事!小魚不會活過來,我地痛苦也不會減少半分。」

    「我還活著,我還有目標,我還有想做的事情。我無法逃避,只能面對現實,儘管那很痛苦,但那是我必須要做的。比凌,你也一樣。」他伸出手,將比凌拉了起來,「自殘能解決問題嗎?挨上一拳就會讓你好受嗎?視而不見就能不再痛苦嗎?以後別做這種欺騙自己地傻事了!」

    比凌擦去嘴角的鮮血,心中百感交集。他不得不承認,叉子說得很對。可他剛剛意識到,自己選擇逃避的原因,並不是像他說得那般簡單……

    看著低頭不語的銀髮少年,叉子的心裡同樣五味交雜,說不出的滋味。

    比凌,我的人生已經被你改變了,這就是我要面對的現實。

    從你那裡,我第一次得到認同,第一次擁有夢想,第一次明白了自己以後想走的路。從你那裡,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那麼喜歡戰鬥。和你一起,當傭兵四處找人挑戰,一步一步提升自己的實力,才是我這輩子最愜意最開心地時光啊……

    其實,我一直都有想守護的東西。在最愛的妹妹死後,我才明白,要當一個合格的守護者是多麼不容易!看著自己所重視的人倒下,那有多痛多傷!現在,我已經失去了最珍視的親人,不想再失去一個珍視的同伴。

    同伴,我們是並肩戰鬥的同伴,從前是,以後也是。

    一起戰鬥,那是屬於你的戰爭,也是屬於我的。

    就這樣吧!——如果有一天,你所害怕地那種局面到來,我們之間的夥伴關係再也無法繼續,到時候再決定何去何從好了。現在,我只想和你一起戰鬥,比凌。因為你是我的同伴、我的搭檔、我唯一的朋友、我所重視地人……

    恍惚間,叉子地心中充滿一種說不清的複雜情緒,有些淒涼、有些害怕、有些迷惘,有些無奈……

    為什麼忽然就變得不同了?只是因為他從城防隊那多嘴地小子口中,聽到了一句不該聽到的話嗎?

    曾經,他並不在乎對方有什麼秘密。但現在,秘密啊,這真是個讓人痛恨的詞。

    扭過頭,看著那間生活多年的小屋,想著當年救起比凌時的情景,叉子的目光陡然變得陰鬱起來。

    有時候,有些事情,只要不去細想,那就永遠不會被揭穿。

    以前,他懶得去想,現在,他不敢去想——

    選擇逃避、不敢面對、自欺欺人的那一個,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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