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鐵花瞪著眼怔了半晌,才苦笑道:「原來這也用了易容術,而且手法竟不在楚留香之下,沙漠裡也有這樣的人才,我們真想不到。」
他這話是向姬冰雁說的,但話沒說完,姬冰雁已走了。
胡鐵花也只得走回去,已見那十幾個羊皮袋雖然都被打穿洞,但裡面的水並沒有漏光。
姬冰雁和小潘已將羊皮袋都解了下來,平放在地上,有洞的一面朝上,每袋裡至少都還有半袋。
胡鐵花大喜道:「原來這兩人白送了性命,並沒害到咱們,咱們還是有水喝。」
姬冰雁也不說話,卻提起水袋,將水都倒在地上。
胡鐵花大駭道:「你這是做什麼。」
姬冰雁還是不說話。
楚留香卻走過來,沉聲道:「暗器有毒,毒已溶入水裡,水自然喝不得了。」
胡鐵花踉蹌後退了兩步,幾乎跌在地上。
楚留香道:「我已找著了他們發射暗器的針筒,構造之精巧,竟似還在昔年名震天下的「九天十地,天魔神針」之上,我實在想不出江湖中誰能造得出這樣的暗器?」他攤開手掌,雙手中各有一個黝黑的鐵筒。
姬冰雁只瞧了一眼,淡淡道:「這且留到晚上再說,現在還是趕緊走吧!」
他還是不去瞧胡鐵花一眼。
胡鐵花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大叫道:「這全是我不好,是我愛多事,是我瞎了眼,你……你為什麼不罵我?不說話?你痛罵我一頓,我反會好受些。」
姬冰雁終於轉過頭,靜靜地瞧著他,緩緩道:「你要我罵你?」
胡鐵花道:「你不罵,你就是混蛋!」
姬冰雁還是神色不改,緩緩坐上駱駝,淡淡道:「我為何要罵你?救人總是好事,何況,瞎了眼的不只是一個,上當的也不只是你一個。」
胡鐵花這次才真的怔住了,許久說不出話。
楚留香從後面走過來,拍了拍他肩頭,微笑道:「這死公雞並不如你想像中可惡,是麼?」一這天晚上,胡鐵花也和石駝一樣,坐在明亮的星光下,坐在熱氣散盡的沙粒上,坐在無邊無際的寒冷中。
風中不再有大蒜、胡椒、和牛羊肉的香氣。因為他們所剩下的,只不過是永遠不離姬冰雁身畔的一小袋水。
沒有水,就沒有熱菜,沒有享受,沒有生命。
石駝就坐在不遠,經過這次事後,他雖然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卻像是也變了。
他永遠筆挺的身子,像是變得萎縮了起來,他那如麻石雕成的臉上,也像是忽然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但胡鐵花並沒有留意到他的改變。
胡鐵花只是在自己怪自己,自己生自己的氣。
帳篷裡有盞水晶燈,燈光溫柔得像星光,在如此溫柔的星光下,楚留香和姬冰雁討論的事卻無絲毫溫柔之意。
那黝黑的針筒,在燈光下尤其顯得醜惡而冷酷楚留香望著這針筒,苦歎道:「這實在是我生平所見到的最可怕的幾種暗器之一,我想,世上只有三個人能造得出這樣的暗器。」
姬冰雁道:「三個人?」
楚留香道:「第一個是蜀中唐門的掌門人。第二個是江南九曲塘的朱老先生,這兩人自然都絕不會到沙漠來。」
姬冰雁道:「不錯……還有一個呢?」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還有一個就是我,這暗器自然也不會是我造的。」
姬冰雁連眼睛裡都沒有笑意,一字字道:「你雖只知道三個人,但我認為必定有第四個人的,只不過這人是誰,你我都不知道而已。」
楚留香默然半晌,歎道:「能造出這樣的暗器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人竟能今他手下心甘情願地為他而死。」姬冰雁道:「你認為這絕不是你那對頭黑珍珠?」
楚留香道:「絕不是,黑珍珠沒有這麼強,也沒有這麼狠。」
姬冰雁道:「你想這會是什麼人?」
楚留香沈思著道:「我想,這人或許是自中原出關的一個極厲害的黑道朋友,或許是沙漠中流寇的首領,他並不是衝著我楚留香來的,也不是衝著你姬冰雁來的,他只是將我們當做一隊「肥羊」,要從我們身上刮些油水。」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他算準我們要從這條路走過,就先在這裡布下了陷阱,也許他本來是想要我們命的,但那兩人發現我們不是普通客商時,生怕一不擊中,才臨時改變了主意,暗器不射入而射水袋。」
他苦笑著接道:「他要等我們渴得半死不活時,再來下手,那時我們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了,豈非只有任憑他宰割。」
姬冰雁悠悠道:「也許他根本不想一下子要我們的命,他根本就是要我們活著慢慢受苦的。」
楚留香皺眉道:「你為何會這樣想,你……」
他騾然停住嘴,只因他忽然發現,姬冰雁深沉冷漠的眼睛裡,此刻竟似藏著極大的恐懼和不安。
這實在是姬冰雁從未有的情形,能令他這種人恐懼不安的事,那必定已嚴重得可怕。
楚留香立刻也開始不安了,試探著問道:「你難道已猜出這人是誰?」
姬冰雁似乎想說什麼,但瞟了帳篷外石駝一眼,立刻將想說的話忍了下去,卻笑了笑道:「不管這人是誰,他若想渴死我們,就打錯主意了。」楚留香也沒問下去,他也笑了笑,道:「有你在,我從來沒有怕會被渴死。」
姬冰雁笑道:「我知道就在百里外,有個秘密的水源,明天日落之前,我們就可以趕到那裡,我方才沒有說,只因我想讓胡鐵花著著急。」
他笑著躺下去,很快就像是睡著了。
楚留香卻悄悄走出了帳篷,坐在胡鐵花身畔,他不是想來和胡鐵花說話,只不過想坐近些來觀察那神秘的奇人。
他已隱約覺出,在石駝那岩石般胸膛下隱藏的秘密,只怕比那見血封喉的毒針還要可怕十倍。
第二天,姬冰雁將剩下的水平均分成五份,淡淡道:「水只有這麼多了,你們可以現在一口氣喝下去,也可以留著。反正這點水最多也不過只能兩三天。」
胡鐵花望著那空了的水袋,大聲道:「這是你自己留著的水,我不喝。」
他扭頭就要走,楚留香拉住他笑道:「你莫和冰雁睹氣,和他賭氣是會上當的。」
胡鐵花忽也大笑道:「我和他賭什麼氣,昨天晚上,我已聽到他今天能找到水,只不過我自己還有一壺酒,我為什麼喝這淡出島來的淡水。」
姬冰雁不覺也笑了,小潘瞧著這三個在一起把臂的朋友,忽然覺得自己也勇氣百倍。
苞著這麼樣三個人走,他還用得著怕什麼,只有石駝的臉色,卻越來越陰鬱,他這沒有眼睛的人,卻彷彿能瞧見別人瞧不見的危險。
姬冰雁只揮了揮手,石駝就立刻使隊伍停止,駱駝伏下,胡鐵花從駝峰上躍下,就立刻跑去找姬冰雁,問道:「是你要石駝停下來的,是麼?」
姬冰雁道:「不錯。」
胡鐵花道:「你只一揮手,他就懂你的意思了?」
姬冰雁道:「嗯?」
胡鐵花大叫道:「但你卻說他又瞎又聾,他怎麼能看得見?」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我自有方法讓他知道我的意思。」
胡鐵花道:「你有什麼見鬼的法子?為何不說出來?」
姬冰雁道:「你真的瞧不出?」
胡鐵花道:「王八蛋才瞧得出。」
姬冰雁轉向楚留香,道:「你呢?」
楚留香緩緩道:「你用一顆小石子來傳達你的命令,你若要隊伍停下,使用石子打石駝的左肩,若要隊伍走,就打他的右肩。」
他微微一笑,瞧著胡鐵花笑道:「這法子並非只有王八蛋才能瞧得出的,是麼?」
胡鐵花平舉雙手,苦笑道:「你不是王八蛋,我是,我現在發覺我實在未見得比王八蛋聰明多少。」
這裡看來也是一片黃沙,和沙漠上任何一塊地方都沒什麼兩樣,唯一扎眼的,只是一株樹。
樹生長在一堆風化了的巖旁,早已枯了。
胡鐵花瞧了半天,忍不住笑道:「這裡有水?」
姬冰雁道:「嗯!」
胡鐵花摸著惱袋道:「水在那裡,我怎地瞧不見?難道我不但腦袋不靈,連眼睛也不靈了?」
他抓住楚留香道:「你老實說,你瞧見了沒有?」
楚留香沉吟著道:「聽說沙漠裡有許多秘密的水源,是藏在地下的。」
姬冰雁道:「不錯,你……」
他瞧著胡鐵花,想說話,說的自然不會是什麼好話,但話未說完,胡鐵花已又高舉雙手,道:「你莫說了,我承認我什麼都不懂好嗎?」
他摸著腦袋笑道:「我本來不是很聰明的嗎?怎地和這兩人在一起,就變成了呆子,莫非是被人傳染上呆病。」
小潘忍不住笑道:「胡爺若真的染上了呆病,那一定是我傳過去的。」
姬冰雁板著臉道:「你怎會傳給他,他比你還要呆得多。」
話未說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但他們並沒有能笑多久他們花了一個時辰,來挖掘這地下的水源,誰知地下連一滴水都沒有。
姬冰雁像石頭般怔住了。
胡鐵花擦著頭上的汗,想說兩句俏皮話,笑一笑,著到姬冰雁面上的神色,想到立刻即將到來的危機。
他那裡還說得出,那裡還笑得出。
楚留香盡避將聲音放得平淡自然,道:「你再想想,有沒有弄錯地方?」
姬冰雁跳了起來,吼道:「你不信任我?」
楚留香知道他此刻心裡一定此任何人都難受十倍,也不忍再說什麼,姬冰雁卻像突然軟了,斜斜倚在那枯樹上。
小潘陪笑道:「地下的水源,有時會忽然乾枯,有時會忽然改道,這是老天爺的玩笑,什麼人也沒法子。」
楚留香道:「我知道。」
姬冰雁瞧著楚留香,終於黯然道:「你莫怪我,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若是你,不但也會拿你出氣,說不定發的脾氣更大。」
胡鐵花大笑道:「不錯,一個人難受時,不拿好朋友出氣拿誰出氣,好朋友若不能諒解他,誰還能諒解他。」
小潘瞧著這三個人,喉嚨裡像是忽然堵著塊東西,哽聲道:「小人斗膽插嘴說句話……誰若能交著楚爺和胡爺這樣的朋友,他可實在是這世上最走運的人了。」
巴在這時,突聽一陣急驟的蹄聲傳了過來。
胡鐵花一驚,就想迎上去。
但楚留香卻拉住了他,沉聲道:「此時此刻,咱們絕不能妄動,先靜觀待變。」
那邊姬冰雁。小潘。石駝已將駱駝全拉入沙坑裡他們方才四下尋找水源,所以沙坑挖得很大。
沙坑前,還有一堆岩石擋著對面的視線,在這一望無際的沙漠上,當真再也找不著比這更好的藏身處。
楚留香和胡鐵花剛藏起來,便瞧見幾匹飛奔著的健馬,在漫天飛舞的黃沙中,現出了身影。
但這幾匹馬發狂般直奔而來,馬上人整個身子都貼在馬背上,像是在逃避什麼可怕已極的追兵。
但放眼望去,一片大沙漠在逐漸西斜的陽光下,燦爍如金,除了這幾匹馬外,後面再也沒有人馬的影子。
胡鐵花失聲道:「這是怎麼回事?這些人在逃避什麼?」
姬冰雁面色沉重得可怕,沉聲道:「沙漠上常會有一些詭秘之極的事,只要不惹到咱們身上,咱們最好還是裝做瞎子,只當沒瞧見。」
但馬匹卻直向他們奔來。
胡鐵花道:「若是惹到咱們身上了呢?」
姬冰雁還未說話,那幾匹瘋狂飛奔的馬,已力竭而倒,馬上人在地上一滾,隨即跳了起來。
一共有五匹馬,卻只有四個人,四個人都是中原武師的打扮,勁裝佩刀,四個人身手看來郡不弱。
胡鐵花簡直從未見過比他們更狼狽的人。
四個人滿頭滿身都是黃沙,瞪大了眼睛,喘息著瞪著前方,臉上那種驚駭恐懼之色,真是誰也描敘不出。
胡鐵花等人瞧見他們這種神態,自己心裡也不禁緊張起來:「這些人究竟瞧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為何會如此恐懼?」
突聽一聲狂吼,四個人一齊拔出了腰刀,瘋狂般飛舞、殺砍!將一生本領,全身力氣都使了出來。
但他們對方卻沒有人。
他們的刀砍殺的竟只是空中的塵沙。
他們用盡了力氣,竟只是來和「虛空」搏鬥,這敵人卻是任何人永遠也砍不到,打不倒的。
胡鐵花忍不住道:「這些人莫非瞧見了鬼麼?」
姬冰雁沈著臉不說話。
小潘打了個寒噤,顫聲道:「聽說沙漠中有種隱形的惡魔,專吃人的心肝,他們莫非……」
姬冰雁輕叱道:「不許胡說。」
小潘閉起了嘴,但寒噤卻打得更厲害。
胡鐵花求助地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卻在凝視著石駝。
這聽不見,瞧不見的人,此刻身子竟也縮成了一團,在不停地發抖他又是為了什麼?胡鐵花只覺掌心冷冷的,濕濕的,不覺也淌出了冷汗這無情的大沙漠裡,竟真有這麼多詭秘可怕的事。
再看那邊,四個人中已有兩個倒了下去。
另兩個也將筋疲力竭,牛一般喘著氣,但他們只要有最後一絲力氣,就不肯住手,他們的刀舞得更急。
姬冰雁忽然沉聲道:「這是彭家刀法。」
楚留香歎道:「我也看出來了,彭家的人,怎會變成這樣子的?」
胡鐵花仔細瞧了瞧,也失聲道:「不錯!這竟真的是五虎斷門刀!而且瞧這四個人的刀法功力,一定是彭家子弟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姬冰雁道:「五虎斷門刀素來不傳外姓,這四人多半就是彭雲的子侄,「彭門七虎」中的兄弟,這大鬍子也許就是彭一虎。」
楚留香道:「彭門七虎現在是否已繼承了彭雲的鏢局?」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若是如此,他們必是走鏢而來的。」
小潘道:「一定是這樣,在沙漠上只有走鏢的人,才不騎駱駝。」
只聽一聲嘶吼,又是一人倒了下去。
胡鐵花霍然站起,大聲道:「彭雲為人不錯,我不能眼看著他兒子發狂而死,我要去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