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終於到了沙漠。這裡是沙漠邊緣的一個小鎮,站在這小鎮唯一的客棧門,已可望見那無邊的大沙漠。小鎮上只有三五戶人家,在刺人的風沙中,度著艱辛的歲月,他們唯一珍貴之物,就是水井。
姬冰雁以比買酒更貴的價錢,買了十幾大羊皮袋清水,然後又以比賣豬更便宜的價錢,將幾匹已露疲態的馬,賣給這小鎮上的住戶,卻放火將那大車燒了,這是他心愛之物,他不能帶走,就毀去。他絕不肯將自己心愛之物留在別人手上。
胡鐵花又忍不住問道:「我懂得你為何將這大車毀了,但卻不懂為何要賣馬?你就算小器,總也不至於貪圖這幾兩銀子吧?」
姬冰雁道:「若將這幾匹馬帶入沙漠,不出三天,它們就會累死。」
胡鐵花道:「那麼你為何不索性放了它們?馬性識途,也許它們自己能走回家的。」
姬冰雁道:「它們一定走不回去的。」
胡鐵花道:「為什麼?」
姬冰雁道:「這條路上不但盜賊橫行,而且終年飢餓的人太多,若將它們放走,它們不落人盜匪手中,就難免要落人別人的肚子。」
胡鐵花道:「你認為這小鎮上的人會好好待它們?」
姬冰雁道:「不錯,這些人節儉而善良,對於馬匹也都很愛護,必定會將它們養得肥肥的。」
他嘴角露出一絲譏嘲的笑容,接著道:「這樣,等他們將馬賣出時,再能賣得好價錢,而肯花好價錢買馬的人,就絕不會將馬買來吃了。」
胡鐵花道:「既是如此,你為何不索性將馬送給他們呢?」
姬冰雁淡淡道:「人們對自己買來的東西,總會珍惜些,若是別人送的,就難免要瞧得輕了。」
胡鐵花默然半晌,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你竟會為幾匹馬設想得如此周到,看來你也有些變了。」
姬冰雁冷笑道:「你以為這是我的主意?」
胡鐵花怔了怔,道:「不是你的主意,是誰的主意?」
這句話已用不著姬冰雁回答,因這時他已瞧見了石駝那張冷默。醜陋,像是用麻石雕成的臉。
這張如麻石雕成的臉上,此刻竟也有些哀傷之意,就彷彿在哀傷著好友的別離,而那幾匹馬的嘶聲,也微弱得如同歎息。
現在,楚留香。胡鐵花。姬冰雁,都已打扮得和任何一個普通的行商客旅沒有什麼兩樣了。
石駝卻換了蒙人的裝束,用一條寬大的白布,在頭頂上,為的並不是遮住陽光,只是遮住面目。
至於小潘妮?他隨便穿什麼,你無論將他放在那種人中,他也不會令人覺得刺眼。
他們在將近黃昏時進入沙漠。
這時太陽雖已落下,熱氣從沙漠裡蒸發出來,仍然熱得令人恨不得把身上衣裳都脫光。
但用不著多久,這熱氣就消失了,接著而來的,是刺骨的寒意,風刮在臉上,就像是刀一樣。
胡鐵花恨不得把全身都躲在駝峰後面去,他坐在駱駝上,只覺搖搖蕩蕩的,又像是在坐船。
楚留香。姬冰雁和小潘,也坐在駱駝上,他瞧見胡鐵花坐駱駝的樣子,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
任何人坐在駱鴕上都不會好看的。
只有石駝,仍然跟著駱駝一步步地走著,是沙漠。是平地,是沼澤。是冷是熱……對這人彷彿毫無影響。
若是以前,胡鐵花一定會忍不住要問:「你為什麼不也坐在駱駝上?」
但現在他已用不著問了,他知道石駝是絕不會坐在任何驢馬或駱駝背上的,因為他們是朋友。
夜越深,寒氣越重。
小潘冷得在駱駝峰上不住地發抖,姬冰雁才找到一個避風的地方,在沙丘後搭起了帳篷,生起了火。
石駝將駱駝圈成一圈,駝峰擋住了火花。
火上煮了一鍋熱菜,他們圍著火,喝著酒,嗅著那胡椒。辣椒。蔥姜和牛羊肉混合的香氣。
這時胡鐵花才覺得舒服多了。
但石駝卻還是遠遠坐在一邊,大漠裡明亮的星光照耀下,他的臉非但更冷,更醜,而且還有種奇異的神色。
他看來既像很自卑,又像很倨傲,既像不敢過來享受楚留香他們的歡樂,卻又像是不屑於和他們為伍。
越在空曠的地方,越是寂靜的地方,他這種神情也就越明顯,現在,他坐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漠中,寒冷寂靜的夜色裡,他看來竟像是個被放逐的帝王,在默默忍受著深沉的寂寞。痛苦。和屈辱!巴連楚留香,也不禁對這神秘人物的往事覺得好奇起來,卻猜不透這神秘人物的心事。
但楚留香並沒有去問姬冰雁。
他知道姬冰雁絕不會說的。
到了晚上,他們都回到帳篷中睡覺了,石駝卻只是用張毯子裡著,睡在駱駝旁,仰視著天上的星光。
楚留香也不知他究竟睡了沒有,只知道他寧可睡在駱駝旁,也不願和任何人睡在一起。
胡鐵花自然也留意到了,他不像楚留香,有時可以將話留在心裡,他忍了半天,終於還是問了出來:「他為什麼不進來和我們在一起?」
姬冰雁道:「只因他瞧不起我們。」
胡鐵花跳了起來,怒道:「他瞧不起誰?」
姬冰雁道:「任何人他都瞧不起。」
胡鐵花怔了怔,道:「連你也瞧不起麼?」
姬冰雁淡淡笑道:「正是連我也瞧不起。」
胡鐵花道:「他瞧不起你,為何要替你做事?」
姬冰雁冷冷道:「你為人做事,並不一定是瞧得起他的,是麼?」
他像是也歎了口氣,然後接著道:「他現在為我做事,只因欠了我的情,等他覺得已不再欠我什麼時,就算我跪下來求他,他也不會留下來的。」
胡鐵花又怔住了,他起來倒了一大碗酒喝下去,只想快些睡著,但翻來覆去,抑總是想著那張奇異的臉。
「這人究竟是誰?究竟被誰害成這樣子的?」他自然想不通,只得歎了口氣,喃喃道:「這鬼地方,日子可真有些難過。」
姬冰雁像是已睡著了,此刻卻忽然冷冷道:「你現在已覺得難過了麼?真正難過的日子,還未開始哩!」
胡鐵花從第一次跳下他家後邊的那條小河游水開始,就喜歡太陽了,從此以後,只要有陽光的日子,他就忍不住要脫下衣服,曬曬太陽,在揚子江畔,在黃鶴樓頭,在青城,在羅浮,在華山之陰,在泰山之巔,他看過各式各樣的太陽,有的猛烈如虯髯丈夫,有的溫柔如黃花處子,有的迷茫灰黯,如老叟的眼晴,有的卻又絢麗多采,如少女的面靨。
但他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太陽。
雖然是同一個太陽,但這太陽到了沙漠上,就忽然變得又狠又毒,像是要將整個沙漠都曬得燃燒起來似的。
太陽曬得胡鐵花連酒都不想喝了,只盼太陽快些下山一個酒徒不想喝酒的時候,他一定已經難過得要死。
沒有風,一絲風都沒有,也沒有絲毫聲音,在烈日下,沙漠上所有的生命,都已進入了一種暈死狀態。
胡鐵花簡直忍不住要跳到駝峰上去狂吼起來……就在這時,竟不知那裡傳來了一聲呻吟。
呻吟之聲雖然微弱,但在死寂的沙漠上,聽來卻比一個人在耳邊說話還要清晰。
楚留香。姬冰雁。胡鐵花背脊都挺了起來。
胡鐵花瞪大眼睛,道:「你們聽見了這聲音了麼?」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楚留香道:「這附近有人。」
胡鐵花道:「不錯!是有人,但卻是個快要死了的人。」
姬冰雁冷冷道:「你怎知道?」
胡鐵花苦笑道:「我雖不喜歡殺人,但一個人垂死前的呻吟聲,我卻聽得多了。依我看,這人不是快被曬死,就是快要渴死。」
巴在這時,又有一聲呻吟聲傳了過來,胡鐵花已聽出這呻吟是從左面一堆沙丘後傳出來的。
他立刻跳下駱駝,道:「人就在那邊,咱們瞧瞧去。」
姬冰雁道:「一個快死的人,有什麼好看的?」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有什麼好看的……你知道有人就快要死了,難道不去救他?」
姬冰雁援緩道:「我早就告訴過你,在沙漠上,每天都可能遇到幾十個垂死的人的,你若要救人,別的事就都不必做了。」
胡鐵花吃驚道:「你……難道見死不救?」
姬冰雁冷冷道:「我們難道是為救人而來的?」
胡鐵花又叫了起來,道:「你的心這麼狠?」
姬冰雁道:「在這種地方,只有心狠的人,才能活下去,你快要死的時侯,也絕不會有人來救你的,只因若有人將水分給你,他自己就要渴死。」
楚留香微笑道:「但現在我們的水豈非足夠有餘?」
姬冰雁道:「沙漠上還有這種人,你救了他,等他力氣恢復時,反而將你殺死,再搶了你的食水和牲口逃走。」
楚留香笑道:「憑我們三個人,世上有誰能殺得了我們?」
胡鐵花大聲道:「不錯,誰能殺得了咱們?」
他瞪著姬冰雁道:「看來你不但心腸越來越狠,而且膽子也越來越小,一個人若是錢太多了,只怕會變成這樣子。」
姬冰雁寒著臉,不再說話。
胡鐵花道:「不管你去不去救人,我總是非去不可。」
楚留香微笑道:「要去大家一齊去,是麼?」
他這話自然是向姬冰雁說的,姬冰雁默然半晌,像是歎了氣,於是整個隊伍,都轉向左方。
左面那沙丘並不大,轉過沙丘,就瞧見兩個人,一瞧見這兩人,楚留香和胡鐵花心都寒了。
這兩個簡直已不大像是人,而像是兩隻被架在火上,快被烤焦了的羊,他們赤裸裸地被人釘在地上,手腕。足踝,和面額上,都綁著牛皮,牛皮本來是濕的,被太陽曬乾後,就越來越緊,直嵌入肉裡。
他們全身的皮膚都已被曬黑,嘴唇也曬裂了,他們的眼睛半合半張,眼珠和眼白卻已分不清了,看來就像個灰濛濛的洞。
這時胡鐵花才瞭解石駝跟睛是如何瞎的石駝的眼睛就和這兩人一樣,是生生被曬瞎的。
石駝雖然看不見,聽不見,但到了這裡,全身都發起抖來,他似乎有一種神奇的觸覺,能感覺出眼前的不祥,和未來的惡兆。
牛皮被挑斷,楚留香和胡鐵花用毛氈將這兩個人裡了起來,又用絲巾蘸了水,讓他們輕輕吮吸。
然後,他們才開始顫抖。呻吟來起。「水……水……」他們能發出聲音時,就不停地呼喊。哀求。
但楚留香知道現在若是讓他們放量喝水,他們立刻就會死。
胡鐵花歎了口氣,柔聲道:「朋友你放心吧,這裡水多得很,你要喝多少就有多少。」
垂死的人茫然張開眼睛,還是呻吟著道:「水……」
胡鐵花笑道:「你不放心?」
他站起來,拍著駱駝上的羊毛囊,又道:「你看,這裡都是水。」
姬冰雁突然厲聲道:「你們是被誰綁在這裡的?你們是犯了什麼罪?」
垂死的人拚命搖著頭,道:「沒……沒有……是強盜。」
胡鐵花聳然道:「強盜?在那裡?」
垂死的人掙扎著抬起手,向遠方指了指,又拚命抓住頭髮,一張臉色因驚懼而扭曲,身子也抖得更厲害。
姬冰雁厲聲道:「據我所知,附近並無盜跡,你們莫非是說謊?」
兩個人又一齊搖頭,眼睛裡似要流下淚來。
胡鐵花大聲道:「人家已慘到這種地步,你何苦還要逼他們?就算他們說謊又怎樣,他們身上連一塊布都沒有,難道還能害得了咱們?」
姬冰雁又不說話了。
只因胡鐵花的話說得不錯,這兩人非但手無寸鐵,而且完全赤裸,就算是他們沒有受傷,卻也沒有什麼地方能令姬冰雁覺得不放心的。
胡鐵花轉頭去看楚留香道:「現在,可以讓他們多喝些水了吧?」
楚留香沉吟著,點了點頭,道:「還是少喝。」
他一面說,一面走向水袋,但這句話還未說完,兩個奄奄一息垂死的人,竟突然兔子般跳了起來。
他們本在抓頭髮的手,也突然閃電般揮出,每個人手裡,都射出了十幾道烏光,去勢比閃電更急。
這赫然是一種以機簧弩筒射出的暗器。
這暗器原來是藏在頭髮裡的。
他們的手一揮出,楚留香。胡鐵花。姬冰雁也立刻像燕子般掠起,他們縱然事出意外,但以他們的動作反應之快,已很少有暗器能傷得了他們。
誰知暗器竟沒打向他們,卻擊向水袋,只聽「撲!!」一連串聲響,數十條水柱,箭一般從羊皮囊裡標了出來。
那兩個「垂死的人」也飛一般竄了出去。胡鐵花的怒火已將爆炸,怒喝道:「兔崽子!你想逃。」
他以幾乎此楚留香還快的速度,向他們撲去。
姬冰雁卻沒有去追人,翻身搶救水袋,他知道楚留香和胡鐵花的手下,沒有人能逃得了的。
那兩人自然逃不了。
他們還沒逃出十丈外,已覺得有一股勁風襲向脖子,他們想轉身迎擊,但還未回過頭,人已倒下去。
他們甚至連對方的手都沒有瞧見。
胡鐵花騎馬般騎在一個人的身上,不斷地摑他的臉,怒喝道:「我救了你,你反害我?為什麼?為什麼?」
這人沒有回答,已永遠不能回答,胡鐵花從地上揪起他時,他脖子已像稻草般折為兩段。
另一個人還倒在地上,楚留香並沒動他,只是站在他面前,靜靜地瞧著他,也沒有問他的話。
等他聽見同伴脖子斷的聲音時,他全身都縮成一團,嘴裡卻瘋狂般大叫起來,嘶聲叫道:「你殺了我吧!沒關係,反正你們也活不長的,我在鬼門關上等著你,再和你算帳。」
楚留香的眼睛連眨都沒有眨,緩緩道:「我絕不殺你,只要你說出,是什麼人叫你來的?」
這人忽然瘋狂般大笑起來,道:「你要問是什麼人叫我來的?你難道還打算去找他?」
楚留香道:「正是要找他,你難道覺得很好笑?」
這人像是已笑出了眼淚,喘著氣道:「當然很好笑,任何一個沒有發瘋的人,都不會想去找他的,除非這人已活得不耐煩了。」
胡鐵花已搶過來,大吼道:「是不是札木合的兒子叫你來的?」
這人笑道:「札木合?札木合是什麼東西,替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楚留香皺眉道:「不是札木合是誰?」
這人道:「你放心,等你快死的時候,自然會見著他老人家……我可以跟你打賭,你一定活不過五天。」
胡鐵花怒喝道:「我跟你打賭,你若不肯說實話,連五個時辰都活不了。」這人竟然又笑了,道:「我根本不想再活五個時辰。」
胡鐵花倒不禁怔了怔,道:「你不怕死?」
這人大笑道:「我為什麼要怕死,能為他老人家而死,我簡直比什麼都開心。」
他笑聲忽然微弱下去,眼睛裡卻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輝。
楚留香動容道:「不好,這人嘴裡藏著自盡的毒藥。」
胡鐵花提起他時,就立刻發覺這人已不再呼吸。
餅了很久,胡鐵花才將他放下去,轉頭望著楚留香道:「你見過如此不怕死的麼?」
楚留香道:「沒有。」
胡鐵花道:「我也知道有許多人被敵人抓住時,都會服毒自盡,但他們都是出於無奈,而這人卻死得開心得很。」
楚留香歎口氣,沒有說話,只因他不禁想起服毒自盡的無花,一想起無花,就忍不住歎息。
胡鐵花也歎著氣道:「我看這人頭腦必定有些毛病,否則……」
他忽然瞧見了姬冰雁,摸了摸鼻子,不說話了。
姬冰雁只是俯首望著地上的身,根本沒有瞧他。
胡鐵花忍了好久,搭訕著喃喃道:「他們暗器是藏在頭髮裡的,這點我現在也想到了,但他們明明已被曬得皮焦肉綻,半死不活,又怎麼會有力氣動手呢?」
姬冰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緩緩俯下身,提起這首的頭髮抖一抖,立刻就有一張皮,奇跡般地褪下來,露出裡面光滑平整的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