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盟歷三百四十六年二月,一口氣侵佔了同盟六成領土的彼安聯邦軍,其勢如破竹般的攻勢終於在北部諸邦的「門」前停滯了下來——作為凱撒克家最後堡壘的諾亞塔爾星系,當然是他們無法迴避的障礙,但就連林氏掌握的另一座樞紐星系,也以極為徹底的焦土戰術讓缺乏補給的聯軍不敢輕進。在過去三周的時間裡,彼安聯軍對諾亞塔爾連續發動五十六次小規模的侵攻戰,然而卻都被凱撒克艦隊堅持了下來。漸漸耗盡耐心的彼安軍,終於放棄收服這股戰力的打算,開始調遣兵力準備,一舉殲滅這支同盟殘餘勢力中最強的軍事力量。
然而就在這時候,中部諸邦那裡卻連續傅來了數份告急文書——在彼安軍控制下的諸邦反物質工廠,一一遭到不明勢力艦隊的襲擊,數量急劇銳減中。
在侵攻中部諸邦時,為了斷絕諸星系間聯合抵抗的可能性,彼安軍執行了極為辛辣的滅絕戰術,幾乎將中部諸邦所有軌道站都摧毀殆盡,而僅僅留下少部分艦隊監管其反物質工廠,並將其生產燃料直接補給到戰爭前線。
事實上,這項戰術也確實取得了相當出色的戰果。交通網絡被破壞殆盡的中部諸邦,無法組織有效的抵抗,在聯軍如火如茶的侵攻下迅速淪陷,其所屬艦船也被破壞殆盡。到後來,除了隸屬彼安聯軍的運輸艦外,中部諸邦幾乎看不到其餘任何往來艦船。
若是這樣的作戰執行完美的話,彼安軍對中部諸邦的統治應該是如銅牆鐵壁般牢不可破,然而那支從維納斯之門逃脫的同盟殘軍,卻成為這銅牆鐵壁上唯一可能的破綻。
彼安軍之所以放慢針對諾亞塔爾星系的侵攻,也是為了將這份潛在的威脅引誘出來加以殲滅。事實上,戰爭形勢一直朝著諾恩所計劃的方向前進著。倘若奧索斯真的率領同盟艦隊支援諾亞塔爾星系的話,那在它們跳出「門」的一刻,早已等候多時的「紅之刃」將在第一時間將它們徹底殲滅,而從此彼安聯軍後方再無憂患,北部諸邦也不得不承受彼安聯軍雪崩般的全部攻勢,即是那深不可測的林氏商團大概也無力回天。
然而,獲得同盟艦隊指揮權的暴君,卻拒絕朝著彼安軍安排的方向前進,甚至更進一步將它們拉入了自己的步調。
去蕪存菁、整編一新的五千同盟戰艦,兵分兩路急襲彼安軍控制下的反物質工廠。將一月前彼安軍在中部諸邦上演的戲碼重新演繹了一遍。因為彼安軍僅分派了少數艦隊駐守諸邦,因此根本無力抵抗同盟艦隊如怒濤般的攻勢。作為貴重燃料來源的反物質工廠被破壞殆盡,而其中堆積後勤物資則成為同盟艦隊的補給源。
毫無後顧之憂的同盟艦隊,以離弦之箭的速度在星系間疾走,並將攔在前方的弱勢敵軍一一擊破。偶爾遇到分艦隊規模的敵軍,則避而不戰,破壞反物質工廠後便逃之夭夭。以如此方式,短短一周的時間內,通往南部諸邦的三條補給線中,左右兩條就已經陷入徹底癱瘓狀態。接獲補給線告急的報告時,寂正好在困惑著應如何破解林氏商團實施的焦土戰術。而在得知自軍後方竟然也出現了採取同樣戰術的敵軍時,這位身經百戰的彼安將星也不禁呆滯了很長一段時間,而旁邊的諾恩則彷彿聽到上司口中傅出罕見的惡毒咒罵。雖然寂接下來立刻派遣了高機動艦隊急援中央通道,但此時的同盟艦隊卻彷彿隱入黑洞般消失了形跡,如何搜索都無法發現其蹤跡。為了保全這唯一的補給線,彼安聯軍不得不分出十二支分艦隊駐守補給沿線,而如此一來,對諾亞塔爾星系發動總攻的時間又不得不向後推遲了數天。
在這數天中,陸續有隸屬南方商會的補給艦從那兩條後勤通道中來到聯軍戰陣。他們是幸運避過那兩支同盟艦隊的先行補給艦,不過數量卻相當稀少,因此注意力全部放在維護中央補給線的彼安軍,也完全沒有將它們放在心上。
直到其中一艘隸屬阿爾法恩商會的補給艦,在回航途中悄然無息地潛入「諾亞塔爾之門」為止,反應過來的彼安軍才發現自己無意間犯下了究竟何等嚴重的錯誤,「是嗎,奧索斯他平安無事地潛入『門』裡了啊……」
接到報告的天空,總算是放鬆了維持數日的緊張心情——世界上不存在百分之百成功的計謀,即使窮盡人類才智極限擬定的計劃,也可能因為命運之神心血來潮的一筆而遭遇意外失敗,不過至少這一次看來,那位向來對自己青睞有加的厄運之神並沒有橫插一腳的打算。
「還好,總算沒有演砸……」天空跟著安心地長呼了口氣——這並非刻意表現出來的演技,而是確確實實將奧索斯上將的安危放在心上——注意到這一點的同盟諸將,摒棄了最後一絲懷疑,向著這位帶著他們跨越重重死地的人物低頭至上最高敬意。
凱撒克家與林氏的聯合,會使北方諸邦在軍事上對抗彼安聯軍成為可能,就算依舊不能戰勝彼安聯軍,但以林氏的睿智配合凱撒克家的精強,彼安聯軍也絕無可能在短期內打破這兩者的聯合。
因此,姑且不論以後戰爭形式如何演變,但至少彼安軍迅速侵佔同盟的計劃已絕不可能實現了。
「接下來該執行第二步計劃了……」天空仰頭看向天頂上那一片閃耀的星群,稍稍沉吟後如此宣佈道,「通令全艦,拔錨啟航!」
「是!」同盟諸將以整齊一致的聲音回答著,而從那轉身疾走的腳步聲中,可以聽出以前所沒有的充沛活力。
「看起來,連續不斷的勝利才是提高士氣的最好補藥啊!」回想起擔任強陸隊長的時候,天空稍稍自滿的笑了出來,然而在嘴角浮現的弧線卻漸漸彎成了苦澀的角度。
「……呃,也差不多應該去見見大小姐了吧?」
因為這支艦隊到現在依舊維持著同盟軍的編制,所以沒有軍銜的露瑟麗娜只有一個「客卿助理」如此暖昧不明的頭街,但實際上卻掌握著整支艦隊幾乎所有的庶務。
全賴於她運營管理方面的過人手腕,自己才能夠毫無顧慮地專心指揮戰鬥。站在艦隊統帥的立場,實在是非得好好感謝不可……這麼想著的天空,邁向那間客室的腳步卻彷彿在水銀中行走般緩慢而遲鈍,並且隨著那扇合金門的靠近,心中不由自主地湧起一股近乎膽怯的感情。
事實上,自從那次與奧索斯會談後,兩人就沒有在公務以外的時間見過面。其中一方面的原因固然是被艦隊軍務佔用了大量時間,而另一方面他本身也有意無意地迴避著露瑟麗娜。
雖然在那次會談的最末,被曾經一面之緣的奧索斯辯出自己的聲音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他卻懷疑露瑟麗娜是否也已經跟著知道自己海特蘭德公子的身份。儘管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隱藏身份的必要,然而不知為何,天空卻很不希望這位善良女性發現自己曾經欺騙過她的事情。
(這種感覺就像……亞姬姐?)天空不由得回想起每當做錯事情時,總是悲傷而溫柔地凝視自己的那雙眼睛。然後不禁啞然失笑。
(怎麼可能?她可是已經訂婚的女性,而且對未婚夫如此忠貞……不過,要說一點不羨慕那傢伙也確實是騙人的就是了……)
來到客室門前站定的天空,花了幾秒鐘時間來堅定意志,然後才抬手敲門,「請問……是哪位?」從那斷斷續續的聲音判斷,露瑟麗娜似乎正在作著什麼頗為費力的事情。
「大小姐,是我……呃,林氏執行者。」原本打算報出「穆-希瓦」之名的天空,突然頓了一下,改以自己的真實身份之一代替。
「希瓦先生?不好意思,能請你稍等一下嗎?」
客室裡傅來的聲音讓天空神經為之一鬆——看來奧索斯並沒有向露瑟麗娜透露自己的身份。他不由得暗暗感激起來,並控制著情緒以盡可能平穩的聲音回答著。
「沒關係。我並不著急,你可以慢慢來,大小姐。」
不過這位知節守禮的穆法女性並沒有讓外面的客人等候太久的時間,在天空數到五十下的時候,客室門便打開了,身著便服的露瑟麗娜在那裡朝他露出歉意的笑容,「讓你久等了,希瓦先生,請進來吧。」
「唔,那麼打擾了……」天空稍稍躊躇了一下,然後跨步走進了客房。
因為這艘戰艦曾經擔任著同盟艦隊總旗艦的職務,因此上面除了有著種種強化指揮能力的軍事設施,還設置著相當豐富的生活設施以供高級幕僚們使用。露瑟麗娜所暫居的這間客室原本是為可能來訪的同盟高管所準備,除了客廳和寢室外,甚至還有一間直接連通旗艦處理核心的單獨書房——這位「客卿助理」每天都花上六小時在那裡處理艦內大部分庶務,而嵐則協助她完成剩下的部分。
天空跟隨露瑟麗娜進到客廳,在柔軟的獐皮沙發上坐下,正醞釀著怎麼開口的時候,露瑟麗娜卻先問了出來,「希瓦先生,請問你喜歡喝茶嗎?」
「呃?啊,當然喜歡……」天空逼了一秒才反應過來,如此回答道。
「那麼持稍等片刻,我這裡剛好有一些特別的茶葉。」
露瑟麗娜微笑一下,然後轉身來到位於客廳一角的簡易調理台上,伸手從台櫃中取出一套青瓷茶具和銀質茶罐,以優雅的動作將茶葉舀入壺中,摻入滾水後稍待片刻,將茶盤放在移動架上推了過來。
露瑟麗娜斟茶的動作謹慎而輕柔,宛如流過山澗的一縷清泉,光是看著就讓人感覺說不出的寫意,天空也不由得沉醉在這諧和的氣氛裡面。直到那氤氳的霧氣侵入視界,他才如夢方醒般伸手欲接——然而,露瑟麗娜卻避過他的手,將碎紋青瓷杯直接放到了茶几上,似乎打定主意不讓曾經的偶然再度重演。
「……呃,謝、謝謝……」天空苦笑著端起了青瓷杯,跟著卻注意到從杯中流溢而出的香氣竟然是熟悉至斯,於是立即小泯一口,露出驚喜異常的表情,「這是……茉莉綠茶?康定的?」
「嗯,是康定特產的茉莉綠茶。」露瑟麗娜露出愉快而滿足的笑容,「雖然這種茶葉並不在市場上流通,但林伯父每年都會贈給我一些。我想同樣是出身康定的希瓦先生,應該會喜歡故鄉的味道,所以便拿了出來。」
「林……伯父?」天空露出古怪的表情,「難道是,林氏商會的那個林嗎?」
「是的,正是林恆,林子揚伯父。」露瑟麗娜以疑惑地目光看著他,「阿爾法恩商會和林氏商會的關係非常親密,作為執行者的希瓦先生難道不知道嗎?」
「不,我當然知道……」天空低頭嘀咕了一句,然後隨便岔開了話題,「說起來,剛才我來的時候,大小姐你好像正在做什麼事情啊?我該不會是打攪到你了吧?」
「嗯。我正在梳理頭髮,不過現在已經完成了,所以沒關係的。」露瑟麗娜以手指輕輕裕弄著那條編織得精巧異常的黃金發辮,翡翠般的眼眸中蕩漾出柔和的情感,不過這份思念的主人卻並不是對面地那位。
「我現在才發現,你好像一直都是這種髮型誒?」天空眨了眨眼睛,「老實說,雖然這樣看起來也不錯,不過我覺得應該還有更適合你的髮型……」
「謝謝,不過我像這樣就好了。」露瑟麗娜以謹慎的微笑拒絕了天空的建議,「這是穆法行星的風俗,同時也是我對自己的戒律。雖然每天確實要花上不少時間,不過卻能護住我的心不再動搖。」
「這也是……為了你那位未婚夫嗎?」看著那穩靜如水的微笑,天空突然覺得心情很是複雜,「說起來,你不是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嗎?
對一位素未謀面的人愛到如此程度,我實在是無法理解。「
「我和夫君確實沒有見過面……」這麼說著的露瑟麗娜,將目光移到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翠玉銀戒上,「不過從戴上這枚戒指的那一刻,我便決定去愛他了,不論花上多少的時間。」
「哪怕訂婚的對象是十惡不赦的壞蛋?」在某種奇妙感情的支配下,天空又追加了一句。
「我的夫君,是勇氣和力量的主人,有著溫柔而寬廣胸襟,並非那樣十惡不赦的壞蛋。」露瑟麗娜稍稍皺起眉頭,不過還是沒有讓這份不快流露到話語中來,「雖然我沒有見過夫君的模樣,但林伯父和艾琉雅伯母卻告訴了我許多關於他的事情,所以我能感覺得到……」
「噗!」正佯裝喝茶以掩飾自己尷尬的天空,突然將茶水連同茶葉一起噴了出來,然後在露瑟麗娜驚訝的注視下,在好一段時間中持續露出失魂落魄的表情。
「那傢伙!」天空在清醒過來的瞬間轉頭看向露瑟麗娜,那原本如同黑洞般黯然深邃的左瞳,此刻竟進射出熾烈無比的輝光,「你的未婚夫,叫什麼名字?」
「林-天空……」彷彿被他的魄力壓倒似的,露瑟麗娜不自覺地說了出來。
然後,伴隨著「鏘」的一聲輕響,天空手中那只名貴異常的碎紋青瓷杯被突如其來的暴力捏成了碎末,然而手的主人卻猶不自覺,「那個混賬傢伙!竟然又給我擅作主張……」
天空緊握的右手無法抑制地顫抖著,一股莫名狂躁的情感在心中急速颯升,他幾乎能聽到那頭沉眠在意識之海的凶獸甦醒前的低沉咆哮聲……然而,在目睹到那雙翡翠玉瞳的瞬間,這股幾近暴走的感情卻沒來由地驟然萎靡了下來。
「……希瓦先生?」露瑟麗娜以憂心忡忡的表情看著他,「你認識夫君?而且你剛才那麼憤怒,難道是和夫君有什麼過節嗎?」
「……不,恰恰相反,我和他是親如半身的兄弟。」雖然並不覺得這句話是在說謊,但天空卻發現自己無法直視那雙翠綠色的眼睛,「我的憤怒完全是針對另外一個傢伙的,和……嗯,從雲沒有絲毫關係。」
天空試著以親密的語氣叫出自己的表字,然後心中浮現出一種極為荒謬的感覺,不過露瑟麗娜卻因此而安下心來,朝他露出了靦腆的笑容。
「我都不知道,一直以來真是失禮了……啊!」露瑟麗娜突然注意到天空被茶水濺得頗為狼狽模樣,於是慌慌張張開始收拾起茶几上的青瓷碎末來。
「不、不好意思!我先告辭了!」天空則趁機站起來,向露瑟麗娜一禮後,飛一般地衝出了「未婚妻」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