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面下一千七百二十六諾碼,比預計的要淺一些……」雅麗亞通過終端手環聯絡上巡查艦後,測出了兩人此刻所在的深度。「先任翔士,你那邊有什麼發現嗎?」
「這裡似乎是一個很大的地下空間誒,長官。」天空試圖用聚光燈確認周圍的邊界,不過在起伏不定的巖崖遮斷下,聚光燈也只能勉強確認兩人身處的空洞直徑絕對超過三百米的這個事實。
「不過沒有看到那艘勘查艦的蹤跡……誒?」緩步前行的天空,突然感覺到腳下出來不一樣的觸感。「這是,固化劑?」
兩人最初落腳的地方由大小不一的碎巖構成,似乎是從左右巖壁崩落的部分,而在往前行進二十米後,地勢便陡然變得平坦起來,地面在聚光燈的照射下反射出清冷的金屬光澤。曾經有過修補交通艇經驗的天空,覺得腳下此種材質跟凝固後的固化劑十分相似。
「看起來這個星球裡面真的隱藏著一些東西啊……嗯,等一下。」雅麗亞從背包裡取出某筒狀物,在上面按了一下後便將其拋上了天空。然後,就這麼懸浮在兩人頭頂的筒狀物隨即發出強烈的光輝,將四周照得有如白晝。
「哦,這還真是方便啊……」仰望著那人工製造的小小恆星,天空露出眼睛被刺疼的表情。
「只能使用兩小時而已,所以還是抓緊時間吧。」雅麗亞跟著來到了天空所在的位置,蹲下身來仔細檢查著地面的材質。
「……嗯,沒錯,確實是固化劑。」確認了這一點後,雅麗亞便開始沿著由固化劑構成的地面搜索起來,同時以明晰的理智推論道:「這裡應該是個坑洞,勘察艦墜落的時候砸出來的,它一定落到下面去了,而固化劑則是自動修復系統的動作。我想,固化劑區域的邊緣應該是人造地面,讓我們把它找出來……」
「不,我想大概不用了,長官。」天空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他用聚光燈指向後方巖壁的某處——在深褐色的巖壁上,有一個寬敞到足以容納三人並行的通路,明顯是出自人類之手的建築,所以不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只是,某人同時懷疑的,還有這份自己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單純幸運。
「通道?」搜索工作在正式展開前就已經出現了結果,連雅麗亞也不禁以奇妙的目光注視著天空,喃喃自語道:「果然是海特蘭德家的幸運之翼啊……」
兩人並肩站在通道入口,向裡面打量。整條通道都由某種灰白色的石材整齊砌成,向巖壁深處一直延伸了近百米,此後似乎就是盡頭的樣子,不過大概是出現折角的原因,除了一片空蕩蕩的牆壁外什麼都沒看到。
雅麗亞稍稍躊躇一下後,就待邁步走進去,不過卻被身旁的同伴攔了下來。
「等等啊,長官。最先發現這條通道可是我誒,所以第一個進到通道的人也應該是我才對。」天空伸手將雅麗亞攔了下來,然後才帶著慎重的表情,以異常警戒的體勢,邁步走進那條看似很短的通路。
「呃,謝謝……」被如此關懷的雅麗亞,這一次是坦然至上了謝意。
因為從之前起就對這份太過單純的幸運感到懷疑的緣故,所以天空在很可能不那麼單純的通道內,前進得是異常緩慢,花了足足是十分鐘的時間才進到通道折角處——不過,他這份難得的慎重終究還是白費,期間什麼都沒有發生。
轉過通道折角後,一扇貌似普通的自動門在盡頭出現,看起來也完全沒有可疑的地方,於是天空不禁疑惑起來。「……嗯,難道這次真的只有幸運嗎?」
「我從來沒想過你會這麼謹慎的人呢,先任翔士。」這時雅麗亞也走了進來,輕笑著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那扇自動門的調查上。「嗯,這種文字不是夏蘭語,也不像是共同體的官方語言,是第三行星原住民的語言嗎……」
「是古英語吧?」由於艾亞諾斯自由星系同盟的官方語言就是在古英語基礎上衍生出來的,而天空在故鄉康定時也曾接觸過這類語言,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認出來了,這讓雅麗亞稍稍吃了一驚。「你、你知道這種語言?」
「喂喂,長官,這好歹也是黃金銀河時代的宇宙通用語耶?我知道它有那麼奇怪的嗎?」天空苦笑著,但心中卻非常愉快。自從來到夏蘭社會以來,從那位公主殿下開始,他從來都只能扮演「缺乏常識」的角色,而現在終於有了一雪前恥的機會,所以他也就毫不客氣地放縱了一下胸中那股累積許久的悶氣。
「抱、抱歉,因為我沒有學過這種語言的關係……」大概是感到羞愧的緣故,那張向來清冷的美貌此刻稍稍紅了起來。而看到雅麗亞這付可愛窘迫模樣的天空,也不忍心再逗弄下去,於是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銘刻在金屬板面的說明文字上,試著將上面的意思解讀出來。
「嗯,這扇門後面好像是升降機的樣子,而且還是通向地底的……」
最後一個詞讓天空瞬間露出了愕然的表情。即使有著繼承自某人的強韌神經,這位海特蘭德之子還是忍不住感到一種類似恐懼感的戰慄波動在神經中蕩漾,不過在稍稍思考一下後,他又自我安慰道:「嗯,應該是我記錯了吧?那個詞或許不是這麼翻譯的。不管怎麼說,那種東西沒有可出現地底的啊……」
「是通向地底的升降機嗎?」雅麗亞看起來就像在猶豫要不要就這麼進去的問題。
從種種跡象上來看,這裡應該不是共同體隱藏的軍事基地,但作為原住民的遺跡來說,它的機能是不是太完善了一些啊?這顆星球早在百年前就已經徹底沒有了生物的蹤跡,然而勘察艦卻是在六年前才墜落的,黃金銀河時代的防護系統到那時都還在正常運作,如果說期間都沒有人維護設備的話,這也確實是讓人懷疑。
「總之,下去看看吧,小心一點就好。」終於下定決心的雅麗亞,開始用終端手環聯絡上方的巡查艦。「艦長,這下面似乎是某種人工建築,勘察艦應該是被關在了裡面。它不像是彼安的基地,我想大概是屬於原住民的遺跡吧?此外,我們剛剛發現了一部升降機,現在準備搭乘它降到更深處的地下。因為不知道那時候是否還能繼續與巡查艦保持聯絡,所以……」
估計是對方這時候大概提出了激烈的抗議,只見雅麗亞露出了耳朵痛的表情沉默了幾秒鐘,然後以冷淡而不容反駁的語氣又繼續說了下去。「聽著,這是命令。你們暫時在上面待命,若是四十八小時後沒有聯絡,那你們就把部分物資空投下來,然後返航向大提督匯報情況。重複一次,這是命令。」
當雅麗亞以堅毅的表情斷然關閉通訊後,才注意到身旁那位正苦笑不已的同伴存在,頓時羞愧異常,慌慌張張地迴避了那其實並不帶責難意味的視線,語氣因內疚而緊張。「抱、抱歉,我並沒有輕視你生命的意思……呃,不、不如你先回巡查艦去,等我的聯絡吧?」
「……如果真得讓你一個人下去的話,那四十八小時後說不定就真的只能空投物資了,所以我一定會跟你下去的,長官。」天空慢慢地搖了搖頭,就像看穿雅麗亞心情般,以堅決的語氣如此宣佈著。「只是三十六小時後,我就算用扛的也要把你扛出來——反正,尤希斯提督已經批准我可以視情況採取任何手段了,或許過程會有那麼一些粗暴,不過也只有請長官你見諒一下了。」
「唔……」在那雙深邃的黑瞳注視下,雅麗亞一瞬間露出心虛的表情,好一陣後才轉身開啟了升降機的門,沉默地走了進去。而確認了自己的決心已經確實傳達到這位伊斯埃雷之女那裡後,天空露出滿意的微笑,也跟著走進了升降機。
……………………
到底地下會有什麼樣東西在等著?雖然在搭乘升降機勻速下降的十分鐘內,天空已經調動所有創造力對可能面臨的狀況展開了充分的想像,但到直到開門的一瞬間,這位海特蘭德之子才發覺自己想像力原來是如此貧乏的事實。
其實,大概也沒有人能想像到在地下三千諾碼的地方,居然隱藏著一個如許寬敞的空間。在視界往前方無限延伸的同時,天空反射般地抬頭望了望上面。距離地面足有一千諾碼的天頂,看起來已經和地上人常識中的「蒼穹」差別不大了,如果不是那幾根頂天立地的圓柱橫貫其中以及那一個明顯修補過的破洞的話,天空大概也分不出來這兩者的區別。
就像被眼前景色迷惑似的,天空不自覺地走出了升降機,然後才注意到原來自己剛剛降下的升降塔,竟然是和遠處那幾根圓柱一樣的東西,一根直徑約有一百諾碼的金屬巨柱。
然而此刻在他的腳下踩著的,並非堅硬的岩石或者森冷的金屬,而是一層鬆軟的土壤,而在土壤之上則是無數生長得及為茂盛的草木,向四周無限延伸出去的它們,共同構成了一片遼闊無邊的草原地貌。只是,在草原上面每隔一定距離就立有一塊不明用途的牌碑,在彷彿無限延伸的草原上排列得密密麻麻,使得眼前這片景色看起來有些詭異。
此刻,由於第三行星地表已經接近黃昏的緣故,所以從天頂反射下來的采汲光線也十分暗淡,草原上聽不到一點聲音,四周空間被死寂的幽暗所充滿,使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到超過正常界限的程度。
「……這是人工創造的生態系統,應該是與外界完全隔絕的。」雅麗亞跟著走到了天空的身邊,表情也混合有凝重和驚愕。「……沒錯,就連空氣構成都與地表截然不同……十分接近正常大氣?那麼我們可以取下頭盔了。」
「是嗎……」天空有些木然地摘掉了頭盔,然後在吸氣的瞬間就緊緊皺起了眉頭,不過卻並非由於呼吸不暢等原因。
一股若有若無的味道在呼吸的同時侵入了鼻腔,就像強烈主張其存在一般不斷刺激著嗅覺細胞以及與此相連的神經。那是一種類似腐敗的惡臭,雖然淡到差一點就讓人感覺不到,然而一旦發覺這股惡臭的存在後,一種言語難以形容的不快與厭惡感就好像直接烙印在精神上似的,讓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再次忽視了。
「嗚……」連地上人出身的天空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那因受到遺傳因子的祝福——這時稱為詛咒或許更合適一點——而獲得敏銳五感的雅麗亞當然更無法忍受。只見這位伊斯埃雷之女在取下頭盔的同時就搖晃了幾下,臉上的血色也霎時盡褪。
「長官,我想你還是把頭盔戴上比較好一點,這種味道對夏蘭人來說太刺激了一點……」天空對雅麗亞提出了忠告,不過卻愕然發現她的目光此刻已經凝固在了前方某個位置,表情也顯出強烈動搖的跡象。
「……勘察艦?」馬上領悟到真相的天空,將視線移向了和雅麗亞相同的方向。只見在左邊大約兩百諾碼的位置,有一艘小型艦船正靜靜躺在草原上。它一半的艦身陷進了土裡,另一半的艦身則被某種紫色的植物覆蓋。雖然無法準確判斷出其受損狀況,但就能夠確認的外形來看,它應該沒有受到足以導致全體乘員遇難的嚴重損害——或許是在墜落過程開啟噴射減緩了下墜速度的緣故吧?
「……佐爾!」雅麗亞的心情還在絕望和希望中徘徊的時候,身體就已經不由自主地衝了出去。應該沒有在地上世界行走經驗的她,在草原上奔跑的腳步竟然是如此輕快,無論是視線以下絆腳的草根土塊,還是視線以上那足有半人高的牌碑,都沒有能使她有一絲一毫的停滯!
「喂喂,地上世界可是很危險的,這麼大意遲早會出問題的……」天空以警惕的目光注視著那紫發的背影以及她的周圍。直到雅麗亞用終端手環開啟艙門進到勘察艦內,確認她安全的天空才收了回來,然後就輕輕歎了口氣,表情顯得有些複雜。
「嗯,既然公主已經回到了王子的身邊,那守護騎士的任務也差不多該告一段落了……只是,會這麼順利嗎?」天空搔了搔頭髮,然後慢慢走向了那艘看起來就像已經死亡的勘察艦。
「不過,這些牌碑到底是什麼東西啊?」經過一座牌碑的時候,天空注意打量了一下。牌碑約有半人高,給人感覺厚實而沉重,在自天頂透射下的微弱日光中,隱隱閃動著金屬的光澤,在黑色碑面上簡單地銘刻著一些銀色文字。天空稍稍瞇起眼睛,試著將上面的內容解讀出來。
「卡羅爾-雷登……西曆三零七五年至三一二十年……」銘刻在碑面上的文字到此為止了,但海特蘭德之子卻彷彿受到某種巨大衝擊一般,呼吸驟然急促,臉色瞬間慘白,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這麼說來,那個詞……果然沒錯啊……」天空呻吟著,茫然回想起升降梯入口前的那塊金屬版,那上面確實寫著,「通向地下墳場」。
「喂喂,這是在開玩笑吧?」他將視線稍稍抬高了一些,然後彷彿無邊無際的草原立即在他眼前向無限延伸開去。而這一次,海特蘭德之子的注意力卻全部集中在了那些密密麻麻插在草原上的牌碑,或者稱為墓碑上。
這無邊無際的草原,原來竟是一座巨大的墳場!一座埋葬著數億人的墳場!
「究竟有多少啊?這些墓碑!」驟然間察覺到了滿溢在四周空間的沉沉死氣,天空就像無法忍耐似的大吼了出來。
無法估計那些伴隨著四周遼闊草原向遠處無限延伸出去的墓碑,究竟有多少……千萬?上億?或者數億?事實上,光是猜測這個答案的行為本身,就已經耗盡了這位持有蒼穹軍最高勇武之翔士的勇氣。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懼感,化為無形的韁繩套在了他的脖子上,甚至連腳下不知堆積了多少屍骸的地面,都彷彿變得虛浮起來……
「嗚……」天空就像要平靜心情似的深吸了一口氣,不過卻那股若有若無的死亡氣息卻立刻侵入了身體,直接刺激著內臟和神經。「明心訣」全力運轉數周天,這才總算是勉強壓下了那股強烈嘔吐感。
「賈斯汀-奧爾森,西曆三零八七年至三一二十年……托馬斯-詹姆斯,西曆三零零二年至三一二十年……馬克烏斯-雷登,西曆三零五六年至三一二十年……」撥開那些靠吞噬亡者魂魄而生長得莫名茂盛的草木,天空踏著虛浮的地面挨個確認著墓碑上的文字,然後發現了其中的共同點。
「全部……都是三一二十年去世的?」海特蘭德之子的臉色不禁再度蒼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