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了,是那種級別並不大的地震。林沐風並沒有放在心上,在他的「寬慰」下,朱允汶以及東宮的侍衛人等也定下心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但朝中,此番地震卻激發起了一場激烈的「大地震」。一群清流文官紛紛上表,大講「天罰」如何如何,需要如何如何。有的,要朱元璋下詔免除天下賦稅三年,以平息上天之怒;有的,聲稱朝廷要廢除一些比較嚴苛的刑罰,眾說紛紜,不一而足。
朱元璋接到潮水一般的表章,非常憤怒,他明白,這些朝臣的矛頭直指他重典治國的策略。但他卻無法發火,地震傾倒城牆和宮室,他心裡也有些惶然不安。一連幾日,他都在檢視自身,到底有什麼敗德失政之處,除了剪除功臣以絕後患之外,他興農桑、修水利、懲貪官、治污吏、封藩王,力行節儉,寬以待民,自問不是一個昏君。但既然並非昏君,上天又何以突降天災?
他心裡暴躁不安,卻又看到了一個人的奏折。誰?前軍都督府左斷事高巍。高巍以布衣入仕,是明初一位有膽有識、有氣節的官員。他自幼勤奮好學,學宗孔孟,推崇程朱理學。洪武十五年入太學,因「旌孝行」由太學生試前軍都督府左斷事。在這個時期,他曾建議墾荒田、抑末技、慎選舉、惜名器等諸事,受到朱元璋的嘉納。
高巍地奏折在朱元璋看來。簡直是大逆不道。氣得他差點要暴走了——「高巍小兒,居然,居然要朕下罪己詔!朕有何過失?豈有此理!來人,給朕傳高巍進宮見朕!」朱元璋猛然一拍桌案,怒吼道。
高巍跪在地上,以頭叩地。瘦削地臉上掛著堅毅的神情。在這大明朝廷,能夠敢直言上奏甚至不惜與朱元璋直言頂牛的臣子,也就是他了,儘管他官職並不高。
「高巍,你倒是說說看,朕有何過失?何以要下罪己詔?」朱元璋冷笑道。
「皇上乃是一代英主,但是。皇上用刑過苛。刑罰過重,剝皮實草之刑驚悚天下臣民,引發社會動盪。還有,錦衣衛濫用刑罰,跋扈朝野……臣以為,陛下當學漢武皇帝,下罪己詔,知過既改,寬刑罰。廢錦衣衛……此天下幸甚,我大明社稷幸甚!」高巍心一橫,毫不畏懼地侃侃而談。其實,他真正的用意不過是借此機會,再次奏請朱元璋廢除那些酷刑和錦衣衛。
朱元璋煩躁的揮了揮手。他的怒火已經漸漸平息下來了。冷冷地掃了高巍一眼,「高巍。你還是那老一套。朕記得,你這已經是第五次上表要朕廢錦衣衛了……好了,你下去吧,朕念在你一心為國,姑且恕了你這忤逆之罪,下去吧。」
「陛下,突降天災乃是上天示警,酷刑治國有干天和,望陛下三思!」高巍叩首呼道。
「夠了!高巍,朕懲治貪官污吏以酷刑,乃是為了我大明江山永固。至於錦衣衛,也是為了拱衛京師和皇宮地安全——再要多言,朕絕不饒你!」朱元璋怒道。
「陛下一日不廢酷刑和錦衣衛,臣當進言不止。」高巍倔強的叩首。
「好你個高巍,你要脅迫朕嗎?放肆!」朱元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桌案上的茶盞嘩啦一聲摔落在地,「來人,給朕拖出去,廷杖——廷杖100。」
幾個大內侍衛把高巍拖了出去。
廷杖,是大明的一種酷刑。廷杖,文字獄,封藩王,設立錦衣衛,這是朱元璋加強王權統治的四大法寶。凡受廷杖者剝去衣服,重重擊打,輕者要養傷個把月,重者當場倒斃。洪武初年,朱元璋曾經同時廷杖大臣數十餘人,數十人被扒下衣服,排在太和殿下,數十根棍子同時起落,一時間聲響震天,血肉橫飛,十六人當場死亡。
御書房門口,隱隱傳來高巍的慘叫聲。朱元璋憤怒地在房中轉來轉去,臉色陰沉,幾個小太監趕緊垂首侍立在一側,連呼吸都盡量保持微小的動靜,生怕處在暴怒中地皇帝拿自己「瀉火」。
紅日高高地懸掛在當空。朱嫣然去東宮發現朱允汶不在東宮去了御書房,便「拽」著林沐風去了御書房,準備叫著朱允汶一起微服出宮去秦淮河畔地小酒館去暢飲一番。剛走到御書房門口的小廣場中,便看見一個大臣臥在朱凳之上,被幾個大內侍衛廷杖,不時發出慘烈的呻吟聲,後背以及臀部一片血肉模糊。
朱嫣然掩面訝然道,「是前軍都督府左斷事高巍?此人可是一個大大的忠臣,皇祖父為什麼要廷杖於他?」
旁邊一個小太監急急跪倒道,「奴才見過南平公主殿下!高巍冒犯龍威要皇上下什麼罪己詔,被陛下廷杖,皇太孫殿下正在御書房為高巍求情呢。」
砰!噗!又是一棍下去,高巍頭一仰,又發出一聲慘呼,「啊——」
朱嫣然皺了皺眉,呼道,「沐風,你且等候,我去見皇祖父,不能再打了,再打高巍必死無疑。」林沐風點點頭,對廷杖這種明代酷刑,他早有耳聞,沒想到今天居然親眼所見。
朱嫣然正要往御書房裡行進,朱元璋和朱允汶一前一後地出得門來。朱允汶手一揮,「住手!」眾大內侍衛停下手齊齊跪倒在地。高巍的廷杖之刑雖然被免了一半,但朱元璋怒火之下,還是罷了他的官職。經此一鬧,朱嫣然游秦淮的興致大減,心情不佳,便草草與朱允汶和林沐風作別。回了自己地寢宮。而林沐風也向朱允汶告假。準備出宮去過問一下瓷行地生意狀況。
黃昏,燕王府,一間奢華地大廳。
禮部尚書曹鏈的內侄、翰林學士吳光躬身一禮,「見過燕王殿下!」
朱棣淡淡一笑,「吳學士免禮。不知吳學士此來,是代表曹大人還是代表你自己呢?」
「回殿下。吳光乃是代表我家姑父而來。我姑父大人說了,皇太孫欺人太甚……殿下,這一件秘辛之事,乃是我姑父大人獻給殿下的一份覲見之禮……」吳光狀著膽子上前幾步,伏在朱棣耳邊小聲說了一番。
朱棣臉上毫無表情,依舊是淡淡一笑,「曹尚書的厚愛。本王知曉了。請吳學士回去轉告曹大人。本王心中記著曹大人的這番情誼了。」
「不過,此事關乎皇室尊嚴,爾等且不可往外洩露半點,否則,休怪本王翻臉無情。」朱棣緩緩起身,聲音變得冰冷起來。
吳光心中一寒,趕緊跪倒在地,「臣不敢!這件事臣會爛在腹中!」
「如此最好。事關機密,務須謹慎。你去吧。」朱棣低低道。陰沉地聲音傳了過去,躲藏在屏風後面地一個麗影身子微微一顫,躡手躡腳地退了回去。
吳光惶然告辭而去。一個侍衛站在門口高聲稟告,「殿下,林沐風林學士到了。」
朱棣哈哈一笑。大步迎出廳去。朗聲笑道,「林學士大駕光臨。燕王府蓬蓽生輝啊!」
林沐風正站在廳外的台階下,一見朱棣出迎,微微一愕,急急躬身下去,「林沐風豈敢勞駕燕王殿下相迎!」
「呵呵,林學士名滿京華,又是本王請來地貴客,本王自當相迎。請——本王略備薄酒,今晚當與林學士把酒言歡!」朱棣溫和地上前來,抓起林沐風的手,攜手向廳內行去。
林沐風心念急轉。在接到請柬之後,他就隱隱猜出了朱棣的用意,但自己一個不入流的東宮侍讀學士,剛剛進入朝堂,之所以被他看重,無非還是要拉攏自己,試圖在皇太孫朱允汶身邊安插一枚釘子罷了。
這燕王朱棣地派頭,可比朱允汶這個儲君大多了。彈指間,一桌豐盛地酒席就擺上了。席間,朱棣隻字不提「正事」,只是頻頻勸酒,隨意與林沐風說些家長裡短以及瓷器琉璃之事。
一晃的功夫,已是酒過三巡。廳中,宮女們已經點燃了手臂粗細的紅燭。燈光搖曳中,觥籌交錯之際,朱棣那英郎中略帶幾分陰冷的面容和凌厲的眼神在林沐風眼前晃悠著,讓他心中的警惕越來越重。
果然。朱棣低低一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藉著酒意低低道,「林學士,你覺得本王與允汶相比如何?」
林沐風起身淡淡一笑,「殿下和太子都是天皇貴胄,沐風豈敢妄言……」
朱棣嘴角一曬,意氣風發地道,「林學士,論文采,本王諸多皇子中可以說是出類拔萃,論武功,本王武藝超群,更是曾率領三千鐵騎,救父皇於瓦剌大軍之中。而允汶,則——則過於文弱了,本王實在是擔心,他擔不起大明社稷這幅重擔哪!」
林沐風面色一凜,沒有做聲。
朱棣哈哈一笑,又飲下一杯酒,「本王醉酒之言,林學士莫要當真,莫要當真,呵呵呵呵——不過,本王素喜人才,麾下也集聚了天下英才——他日,他日,林學士要是有意,本王當學那曹魏武倒履相迎啊!」
從燕王府出來,林沐風騎在馬上任憑冷風吹拂著自己酒後紅潤的臉龐,心潮起伏著。實事求是地講,這朱棣確實是一個英武有為的英雄人物,他要做皇帝,恐怕也不會比朱元璋差多少。但他跟朱元璋一樣,個性太強,個人的權力慾望太重,缺乏朱允汶那一種仁厚寬容。
不過,無論如何,林沐風知道,自己注定日後要跟朱棣為敵了。為了朱允汶,為了自己,他都必須要竭盡全力更改歷史地進程,讓靖難之役消解為無形。
夜色如水,清冷的風伴隨著馬兒的奔馳而呼呼吹拂著臉頰。激動的情懷,漸漸平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以貫之地理性和冷靜,馬兒地速度也放緩下來。拐過一條巷口,一個秀麗的身影遠遠地站在幽暗地角落,小聲疾呼道,「林學士!」
林沐風一驚,抬眼望去。一個身材婀娜的女子,面蒙面紗,匆匆走到他的馬前,伸出潔白如玉的小手,遞過一封信函,低低道,「林學士,速速將此信函交給皇太孫殿下,事關重大,請勿耽擱!」
說完,女子轉身匆匆而去,隱入了黑暗的巷裡,轉眼消失不見。
林沐風接過信函,掃了一眼,信函上,有三個秀麗的小楷,「皇太孫啟」。這個女子是誰?她為什麼會在這裡等候自己?還要讓自己給朱允汶送信?重重的疑惑,一起翻滾著湧上心頭。一時間,他心中突然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仰起頭,望著那滿天的一空星斗,林沐風歎息一聲,認準皇宮的方向,縱馬馳去。
而在這個時候,燕王府的大廳中依舊燭火通明。一個青衣宮裝艷麗無比的少女盈盈從屏風後走轉出來,淡淡笑道,「父王,剛才這位就是名滿京城的恩科狀元文武雙全的東宮侍讀學士林沐風嗎?」
「永安,此人正是林沐風。呵呵,父王倒是忘了,我兒酷愛書畫,此人書畫兩絕,應該讓他為你留下一幅墨寶——永安,父王明日再派人請他為你作書畫一幅吧。」朱棣緩緩起身,聲音沉穩,哪裡還有什麼酒意。
少女搖了搖頭,似是有些疲倦,「父王,女兒不要。女兒想明日就趕回北平去,這京城之中陰冷潮濕,女兒的身子受不了。」
「永安,父王這回帶你進京……」朱棣沉吟了一下,呵呵一笑,「也罷,既然我兒要回那就回吧,明日一早我便派人護衛你回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