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聲
一
一條東西長街上站滿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嚷嚷著要看「娶賢良女」。
「什麼叫娶賢良女?」我正放午學回家,仰面問一個有山羊鬍子的人。
「等會你就看見了,小孩子急什麼!」他那山羊鬍子隨話掀動。
不久,耳邊飄來一陣淒淒涼涼的喇叭聲。迎面來了全副執事,吹鼓手,引著一乘藍轎,轎內抬的是一個牌位,牌位上披著一幅青紗。接著又是一乘藍轎,轎內卻坐了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慘淒的面容中只見她一雙茫然失神的大眼睛,視而不見地呆呆向前望著。頭上也披了一幅青紗。這整個的情景像出殯,連那當午的太陽都顯得白慘慘的了。
跑回家問我的祖母。
「賢良女就是賢良女唄。」祖母一點也不感稀奇,不緊不慢地說,「你問娶媳婦,新郎在哪裡?他死了,牌位就是新郎,嫁給牌位,就是賢良女……你張著嘴盡看我做什麼?瞧你那個傻樣子!」
「也難怪!」她停一會歎口氣說,「年輕輕的姑娘,嫁了個牌位!說不定從來沒見面呢。她得同那個牌位拜天地,還得一塊入洞房,還得晚上陪著那個牌位……坐著……」
我感到腦後陰風習習了。從此就有一個面容慘淡的少女,深夜裡坐在一個牌位旁邊,閃著一雙茫然失神的大眼睛,常常在我心裡出現。
又一次,黃昏時候我出城,剛走近城門樓,耳邊崩的一聲爆響,嚇了我一跳。定神一看,一個撅著八字小胡,穿水手衣服的日本人正在打城樓上的鴿子。一槍不中,他又要放第二槍,那群鴿子已撲楞楞地飛開了。他嘰哩呱啦罵些我不懂的話,把槍往肩上一橫,大踏步闖進城去,如入無人之境!我喘了一口粗氣走出城來。「哦!那不是一隻日本兵船?」它正耀武揚威地逼臨著我們的海岸,像一個無賴騎在你脖了上,他還在你頭上得意地呲著牙獰笑!
以上是「五四」以前我在家鄉山東蓬萊小學,中學唸書時碰到的事。當然,怪事還多得很,不過這兩件我總忘不了。
二
舊日的北京大學,確是個古氣沉沉的老大學。只是在1916年後,蔡元培先生來作校長,才帶進了清新的空氣。來自全國各地舊家庭的青年們,多少是受過老封建的壓迫的,特別是在婚姻問題上。在學校接觸到歐洲資產階級的文化和思想,在蔡先生所倡導的自由學風下,對舊道德、舊文學嗅到了那股陳腐的氣味!更重要的是:像春雷初動一般,《新青年》雜誌驚醒了整個時代的青年。他們首先發現了自己是青年,又粗略地認識了自己的時代,再來看舊道德、舊文學,心中就生出了叛逆的種子。逐漸地以至於突然地,一些青年打碎了身上的枷鎖,歌唱著衝出了封建的堡壘,確實感到自己是那時代的新青年了。當時在北大學生中曾了《新潮》《國民》兩個雜誌,作為青年進軍的旗幟,來與《新青年》相呼應。
新事物的生長是必然要經過與舊事物的鬥爭而後壯大起來的。五四運動前夕的北大,一面是新思想、新文學的苗圃,一面也是舊思想、舊文學的荒園。當時不獨校內與校外有鬥爭,校內自身也有鬥爭;不獨先生之間有鬥爭,學生之間也有鬥爭,先生與學生之間也還是有鬥爭。比較表示的最幼稚而露骨的倒是學生之間的鬥爭。有人在燈窗下把鼻子貼在《文選》上看李善的小字注,同時就有人在窗外高歌拜倫的詩。在屋子的一角上,有人在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念著桐城派古文,在另一角上是幾個人在討論著娜拉走出「傀儡之家」以後,她的生活怎麼辦?念古文的人討論者表示憎惡的神色,討論者對念古文的人投以鄙視的眼光。前面說過學生中曾《新潮》與《國民》,但同時也了與之相對立的《國故》。這三種雜誌的重要人都出在我們「五四」那年畢業班的中文系。大家除了唇舌相譏,筆鋒相對外,上班時冤家相見,分外眼明,大有不能兩立之勢。甚至有的懷裡還揣著小刀子。
當時大多數的先生是站在舊的一面,尤其在中文系。在新文*動前,黃侃先生教駢文,上班就罵散文;姚永樸老先生教散文,上班就罵駢文。新文*動時,他們彼此不罵了,上班都罵白話文。俞平伯先生同我參加《新潮》雜誌社,先生罵我們是叛徒。可是我們不怕作叛徒了,舊道德變成那個騙娶少女的死鬼牌位了!時代給我們一股新的勁兒,什麼都不怕。辜鴻銘拖著辮子給我們上歐洲文學史。可是他哪裡是講文學史,上班就宣傳他那保皇黨的一套!他在上面講,我們就在下面咬耳朵:
「他的皇帝同他的辮子一樣,早就該斬草除根了!」
「把他的辮子同他的皇帝一塊兒給送進古物陳列所去!」
在新舊的相激相蕩中,一部分搞新文學的人們無批判地接受歐洲資產階級的思想與文化,更無分別地排斥自家的舊的一切,這偏向產生了不良的後果,但在當時,這種矯枉過正,也使他們敢於自信,更有力地打擊了敵人。新文學終於在鬥爭中成長起來,為五四運動奠定了基礎,同時五四運動更充實了新文學的內容,給它以真正的生命。
三
在「五四」時,我們還認識不到帝國主義與封建統治的內在聯繫性。但我們粗略地從歷史看出:沒有內奸是引不進外寇的。袁世凱想作皇帝,才簽了*的二十一條,北洋軍閥又都是*派,事實教導我們,把內奸與敵國聯繫起來了。當時的心情,恨內奸更甚於恨敵國,因為他們是中國人!
日本的二十一條像壓在人民心上的一塊大石頭,總想掀掉它,青年們比誰都難忍受。1919年1月召開巴黎和會,中國提出取消二十一條及從戰敗國德國收回山東權利,這是中國人民的呼聲也是正義的要求。4月底傳來了巴黎和會拒絕我們的要求的消息,在青年心中燒起了怒火。5月3日晚間在北大第三院大禮堂召開各校代表大會,決定5月4日上午在*開大會。
5月4日是個無風的晴天,卻總覺得頭上是一天風雲。各校的隊伍向*匯成五千多人的示威洪流,在青年們還是生平第一次參加這樣聲勢浩蕩的群眾運動。這洪流首先捲向東交民巷,向帝國主義者示威。隊伍中響起憤怒的口號,飄揚著各種的標語:「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廢除二十一條」,「懲辦賣*」,「拒絕簽字和約」,「收回山東權利」……這口號,這標語,都像從火山口裡噴出的烈火,燃燒著每個青年的心。
大隊*東交民巷西口,帝國主義者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拒絕我們通過。洪流的怒潮就轉向趙家樓捲進,捲向在二十一條上面簽字的賣*曹汝霖的住宅。進了巷子,隊伍擠了個水洩不透。
從我們的隊伍自*出發,警察是始終跟在我們周圍的。到了趙家樓,一些警察就集合起來,保護著曹家緊閉的大門。而重要的賣*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又恰好都在裡面。群眾的怒火是擋不住的,我們終於衝破了警察的包圍,打進了大門。失算在於忘記堵住他的後門,學生前門進去,曹、陸二賊後門溜掉了。章宗祥逃跑不及,群眾打了他個半死。搜索到下房,有人發現半桶煤油,就起了「燒這些雜種」的念頭。
火發後大隊就漸漸散去了。留在後面的被他們捕去了三十二人。當時還是無經驗,若大家整隊而入,整隊而出,警察是捕不了人的。
四
5月7日被捕學生出獄,北京學生聯合會,為便於繼續奮鬥起見,出了個《五七週刊》(五七也是日本在1915年為二十一條要求提出最後通牒的那一天)。它是一種小報形式,學生們在街頭講演時,可以隨時分送給人的。記不清出到第二期還是第三期,就被警察扣留了。學生聯合會派了四個人去警察總署辦交涉,要求他們還我們的報。
警察總監吳炳湘又長又臭,夾軟帶硬地訓了我們一頓,我們還是要他還我們的報。
「你們煽動軍警造反!」我們知道這是因為學生在街頭講演時,也有軍警站在人群中聽,而且在最近週刊上有一篇《告軍警書》。他們有些惴惴不安起來。我們還是要他還我們的報。
「怎麼?」他的臉紅漲得像灌腸。大叫:「給我扣下!」我們就被押送到一間陰濕發霉的小屋子裡去了。
苦悶的是與外面隔絕。要報看,他們不給;要談話,他們不准。我們盼望能有同學來通個消息也好。後來知道同學確曾來過,他們不讓見。我們放心不下的是外面的運動,要知道的是外面的消息。但我們被隔絕了!成天躺著,兩眼望著那小小的紙窗,它透進了外面的光明,可是遮住了外面的一切!
望倦了,我閉上眼,「五四」前夜各校代表大會上發言的熱烈,*前勝利的會師,大隊捲向趙家樓的壯舉……一幕幕在我眼前出現了。我翻了個身,放槍的日本水手,娶少女為妻的死鬼牌位,隱約中還有那警察總監漲怒的腫眼泡子,在我將入睡的朦朧中,都迷迷離離,成為模糊一片了。
一個星期以後,我們被釋放出來。運動在發展著,擴大著,街頭上講演的學生更多,聽講演的人群也更大了。我們當時,還不知道反帝反封建這個正確口號。可是「外爭國權,內除*」的目標,實質上是反帝反封建的,也就表現了全國人民的要求。所以到「六三」運動時,上海各廠工人罷工,唐山、長辛店、滬寧路的鐵路工人罷工,與學生運動匯成了洪流。上海及其他商埠商人也舉行罷市。運動的隊伍壯大了,已發展成為全國範圍的革命運動了。「一二·一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