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倜生
離開了家,孤獨的在外面度著淒零零生活的我,每在看著自己影子也覺得可憐!
偶從西單的菜市經過時,我很留戀那裡,瞧著那提筐攜籃的有著不同的面孔的老年人,年輕人,男人,女人,孩子,腦上立刻虛構出一個「其樂也融融」的家庭歡樂圖來,這時越發覺得自己的孤獨,恨不立刻有個家。
近來鄰屋的小猢猻們,你一句我一句一股勁的計算著到放寒假的日數,「快了!快了!回家過年去!」真是快了,我照例今年還是得回去的。每年我都回去一趟,住不上三五日便又匆匆的跑出來。
記得初來北平的那年,剛進臘月,父親便來信問我年底回去?不到下半月父親的信裡便添了責斥的句子,我寫信回去說,無論如何,在大年前一定回去的,現在還脫不開身,我不是一個隨意所之的自由人。離過年還差三兩天,我依然還未回去,父親又來了一封信,裡邊寫著:「來不來由你,歲數大起來,自然會不管父母了的,我們能再活上八十歲嗎?」使人酸溜溜的話語。
父親的話,有點冤曲我,我無時不懷念著父母,下意識的記起「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兩句,在童年裡父親喝過夜酒對著書本給我講的這兩句,再一想父母的年歲,總會使我的心急急的迸兩下。
如水的流光,一切都是滄海桑田莫測的劇變中,一改舊日的面目了,就只說我的家,我自己,都是有了怎樣的變化呀?
據說起初我們的家庭提起來挺露臉的。時常聽一個老伯父講說,嘴裡銜著煙管,一面講一面挺*。說是我們的祖宗怎麼露臉,「那時州官像是做我們家的官,辦事情要到我們家裡向祖宗請示,看著臉色行事。一任新官到任,不等站穩腳步,要先來拜見我們的祖宗。」這些話和我們的柴堆裡堆著的那破碎不全的武進士第的匾額和在二伯母家三嫂子屋裡至今還放著一個雕著兩團龍的封誥匣子,一對證,覺得伯父不是誑我,提起了那個匣子,那次我偷著把那匣子打開了,看了兩卷只記住上面都是「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八個字的開頭,二伯母看見了很不願意的神氣,只好不再看了,本來祖宗的神龕也在這個屋子放著的。他老人家嫌燒香播火把屋子弄髒。那還是小事,三哥和三嫂這一對年輕夫婦的不對勁兒,同房多少年,還沒有一個小寶貝露面,也是說這對年輕夫婦在祖宗面前不好意思有軌外行動;於是把祖宗便請到大伯母屋去。這個封誥匣子呢,卻不肯放手,人家看一看都有些。慳吝,彷彿是私產了。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和糞土一樣的了。要光榮是現在再出來一個人位登九五試試看。
還是從我記事以後說起吧,父親是個拖著辮子的商人,在城裡經營一個糧米和蠟燭的鋪子。我們的家住在城外的南關廂,離鋪子很近,進了城門便到。我時常跑鋪子去,鋪子的學徒慇勤的替父親點煙捧茶,他們喊我作「小」掌櫃的。
黃金的時代裡度過去我的童年,那時我是一塊金磚,是一顆珠,父親的、母親的。母親喜逐顏開的叫我一聲小兒子,父親一手捧著酒杯,一手捻著我——男孩子所特有的——玲瓏的「小雞」覺得無限安慰,每次從城裡回來,在他那長可及地的衣袖裡袖一些可口的食物來,小妹妹鳳兒只有瞪眼的份,咽兩口饞沫,沒精采的投入母親懷中,一聲也不敢哼。鳳兒長得是那樣像水仙花,雅致得晶瑩得像一塊潔白的玉。父親偏心不喜歡她,畢竟怨她為什麼不長個「小雞」來呢?
年節將近的臘月來了,蠟燭的銷數增加起來,父親忙了,全鋪子都忙起來,作坊裡日夜打連班,學徒們忙手忙腳的打包子,年底誰家都要買些蠟燭,預備大年夜把燈籠點起,取個亮堂堂的吉利,屋於裡錫燭台上那對舊燭也要換去,來一對紅得像辣椒一般可愛的新的,上面寫著,「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或「發福生財地,堆金積玉門」等等的不同聯句的金字。父親戴著鏡子手裡把著筆醮著金液一對對的寫著,在桌子上案子上排開一大攤,寫過去的像兵隊向右看齊那樣齊,一邊忙著一邊取出些和蠶般長短的小燭來取名叫「磕頭了」,上面用金字寫上「好大臘」三個字,分給我和二伯家的雲哥,預備大年夜點燈籠。
照例每年一個賣爆仗的販子送給兩盤唱盤大小的爆仗來,因為他欠下一年的糧米賬,年尾沒法子償還,送兩盤爆仗便搪塞過去。
那時過年真像一當子事。街上家家門口掛上燈籠,滿街閃爍著光亮。成群結隊的孩子們,提著燈籠,盤據著街心放爆仗,我膽量小,不敢放、請雲哥來幫忙。雲哥他家是二伯母當家,對孩子們是很苛刻的,平時不給一個零錢花,買爆仗錢更是不給,於是我們在他放我聽響的互惠的條件下,臉上都帶著滿意的光。
家家院落裡也都掛滿了燈,一家大小都在笑語慇勤中繁忙著,各家刀板聲響在一起,空氣中飄著飯香的味,大年夜家家要坐五更,在一夜一陣緊一陣松的不斷的爆仗聲中,人們興奮的直坐個通宵。
父親十二點才回來,那時我的興奮已經盡了,不能陪著大人坐到天明,等到父親回來,早就像個小狗般的倦伏著,枕畔繚繞著調諧溫馨的鼾聲。
爾今的大年夜,在人們都有著同一的「一年不及一年」的喟歎中再沒有昔日那種可追懷的景象了,家家都把門牢閉了,模糊中聽見一聲兩聲的鞭炮聲、坐不到一時半刻便睡下了。以至財神爺和喜神爺等上方委下的神祇臨門來賜福,在吃了閉門羹的懊喪中,只好歎息兩聲,懶懶的回天交旨。
人們的生活和命運顯明的和下樓梯的階段一樣的跌落著腳步,一切都不復尋到昔日的精彩,人們臉上堆砌著像灰暗天空般的頹廢的面色*加深了。
一個猴子臉的人,到我們家裡來過一次以後他滿嘴裡向我父親叫著三叔,叫得我心裡也覺得怪舒服的,暗暗說:他一定是個大好人,不久我們的鋪子給那個猴臉人和另外人合夥開的鋪子吞併了作了一個分號,父親只在鋪子裡吃薪水。
兩三年前的事吧,父親身體已經弱得不成樣子,四肢不伶俐,耳目不聰明,手裡把著一根杖子,走路還很吃力,每在咳嗽起來,聲音打成一片,滿額崩起粗筋喘不過氣來,自量這樣人不會討人家喜歡,便辭出了那鋪子。
自家的鋪子早就倒兌了,又沒有薪水可吃了,父親年邁了以後的日子要看哥哥和我了。我呢還好,能夠繼續保持住一個職業,哥哥失業在家裡,各處去找出路,回答都是等機會,每次來信都發一些牢騷和告訴家裡日子的不堪。
苦抑著自己的生活,貯下一點錢寄回家去,自己可憐著是那麼一個很小的數目,畢竟也能在雙親的窘苦的心上掠過一絲苦笑的慰藉吧?
夜間入夢便會夢見母親,驚惶的從淒慘的夢境中醒轉過來,等到辨出是一個夢境,一半的悲哀夾著一半的歡幸!
母親的確是老了,深深的皺紋佈滿在瘠黃的枯瘦的臉上,頂間的發禿落得露出肉皮,腦後的那個髮髻和上許多假髮還是小得像個元宵。接哥哥的來信,時時寫著以下的話語:「母親近來時時悲哀的自傷,一邊哭泣著一邊說著生前委屈了一生,死後還是一個不隨心,她要和德四嬸並排葬,在她生前我就厭惡她,死後還離不脫她。」我在二十幾年中除掉有喪事時,沒有看見母親落過一滴眼淚,縱然有如何的委屈和周折的事情,臨在她身上。
每個歲暮回去,母親卻是很慰快的極致的對這歸來的遊子盡著慈愛,像是對待遠方的親戚,又像是她的兒子從災難中掙脫出來似的。
父親在他的眉宇間也透出一些歡欣,但怎麼也尋不出童年時代父子的感情了。父子中間像是有了一道隔閡的鴻溝,回去後只用眼光交換了相見後的禮儀。沒有一句話,直在住上的幾天裡。等到臨行,也是只用眼光告別,說著:「父親我要走了,你老人家珍重身體呀!」父親也像說:明年早些回來,我還能再活上八十歲嗎?
每在傾聽由遠方傳來的模糊的狗吠聲和更夫的木拆聲的充謚著神秘滋味的夜闌更深裡,或被鄰屋小猢猻們從夢境中把我擾醒,那淡淡的朝曦,正撲在那伸在冷空中的雜蕪交錯的枝葉和赭墨色的皮幹上的早晨裡,我悄靜的細算著流水的年光,人世的變化,一顆「春水池塘」般的心,是怎樣的忽然換上了一個像無機砂組合成的一樣了,枯癟的上面,長不出一顆油潤的草,一朵鮮艷的花。
感喟著在這麼一個沒落的世界,沒落的時代的波流裡,自己是如何的沒落著,家是如何的沒落著。不知道今年歲暮回去,那個家又是一番如何景況?
沒落的感傷,溫馨的追懷,是懦弱人的懦弱的事情,——我知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