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落在地面,也不聞急喘聲,依舊一派閒適。
稍一察顧,隗斗道:「咦!?明明見那小子逃了進來,怎地不見?」
浮舟子道:「小賊奸猾,會否已然走遠?」
隗斗沉吟道:「不會,這裡是周宮禁地,那有他隨意來去的道理?」
浮舟子道:「小賊衣著華麗,會不會與這周宮大內有甚關連?」
隗斗負手於後,冷聲道:「那小子是什麼身份,豈會和大周皇族搭上關係?浮舟子,你未免高看他了!」二人雖未直接會過面,但青城掌門的肖像,經無極島密探之手,隗斗也見過。時下見及,自然認得出。不過他是誰,浮舟子偏偏不識。聽他直喊自己的道號,口吻裡不帶絲毫敬重,素在西南稱尊的浮舟子不由惱了三分。
又見他貌相中年,一副儒生打扮,但生像著實不好。雖不至猥瑣二字,卻也矮瘦。要知道,就隗斗這副模樣,真是去了他大半的宗師風範。浮舟子沉聲道:「閣下究是何人?貧道似乎從未見過!」
隗斗道:「老夫何人,你不用多管!只是那小子已被老夫訂了,你要尋他報弒徒之仇,終要老夫與他之事解了才行。否則,老夫斷不同意你弒殺。」
浮舟子身為青城掌門,在西南帶可說除了峨嵋掌門金蟬子,就屬他名望最高。生平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囂張若斯。聽了隗斗所言,登時又惱又怒,哼了一聲,道:「閣下未免自視過高了!貧道也告訴你,只要我浮舟子想殺的人,還沒人能在貧道手上救了去!」
隗斗嘿嘿一笑,瞪目望著他,道:「那就走著瞧!」這一眼,氣勢洶湧,暗勁澎湃。浮舟子竟覺心頭一凜。此刻方知,這瘦弱中年原不是好惹之人。既有了忌憚,口氣頓改,道:「那小賊弒我青城弟子,莫非貧道還不能尋他報仇?只是閣下若有要事詢問,貧道也可寬限數日予你。」
隗斗道:「謝了!不過老夫行事,素來不喜歡旁人插手。」說著,冷眼瞅著他。
浮舟子大怒,本看他功力極高,暗思著不必豎此強敵。是而口吻才稍帶軟弱,用了商榷之語。不曾想,這傢伙如此可惡,居然得寸進尺,非要驅趕走自己。當下道:「閣下行事不喜歡旁人插手,然貧道行事也不喜歡旁人插手,難道咱們現下便要鬥上一鬥?」
隗斗哼了一聲,冷冷地道:「就怕你青城幾日後便要換掌門了!」
這話傷人無比,顯是挑釁到極限。
浮舟子再難忍耐,甫想出劍教訓教訓這狂妄的傢伙。驀地心中警兆閃現,側耳聆聽,竟聞得有大群人向這行來。當下縱起,往一處假山後逝去。只是在動身前,發現那狂妄的傢伙,居然比自己早先一步躲了起來,不禁一震,心想,這傢伙功力顯然並不弱我。當下便把隗斗視做了平生最大強敵。
過了半晌,但見大群人由另一園門走了進來。為首一人,明黃色蟠龍袍,頭戴珍珠流冕,面相極是清秀。小石頭一驚,這人竟是仁秀帝。再看他身邊依偎一氣質高華的妙齡少婦,曲眉豐頰,體態豐腴,宮裳霓衫,群裾曳地,後面有兩位宮女為她打理。看氣派,不是皇后便是妃子。再後面,則是些掌燈執扇的宮女和一梆太監。
至這會,小石頭心頭打鼓,暗道,若讓那兩個老傢伙發現,至多就是打上一架,再不濟,就是被隗斗抓回無極島去。可萬一被仁秀帝看見我躲在這裡,那就不是用誤會可以解釋得了,興許是一場暴風雨,連震北王府也給他徹底滅了。想到這裡,至驚之餘,心頭反而漸漸寧靜。彷彿在這剎那,身心俱融於天地,融於自然。
仁秀帝與那女子緩緩而行,走至小石頭藏身的那棵樹下。
仁秀帝笑道:「皇后,朕與你便在這裡弈棋一局如何?」
皇后笑道:「好啊,不過皇上,臣妾私下以為,稍後,您要讓臣妾几子!」
仁秀帝呵呵笑道:「怎麼說?何以非要朕讓子?」
皇后道:「皇上,您想啊,皇上的棋藝出神入化,脫然高蹈,已臻仙境。臣妾卻仍在俗境徘徊。兩廂一比,皇上若不讓子,臣妾豈非只有輸的份?」
仁秀帝笑道:「好、好……皇后說讓子,朕便讓子。哈哈……」笑著時,也不知身染小恙,抑是笑岔了氣,居然咳了數聲。
聽到這裡,小石頭尋思,原來這傢伙也是個愛受奉承之人。被那女子僅是幾句話,就迷得眉開顏笑。又想,難道這世界的棋品,還有甚仙境、俗境之分?我倒要看看,臻至仙境的仁秀帝究竟如何樣的厲害?聞著下面人要弈棋,興致所至余,什麼危險都全然忘記,只顧朝下觀望。
樹下有一玉案,上面雋著來回縱橫十九道的圍棋棋盤。仁秀帝與皇后各分東西地坐下。太監則端來兩盒棋子。待二人落下第一子時,太監們執扇打傘,圍繞一圈,裡面宮女們也沒歇下,或執酒壺,或端饌盤,點檀香,彈古箏,好不熱鬧。小石頭噱笑,心想,原來這就是帝皇生活,果然奢侈異常。
再觀那棋局,二人頃刻間已是下了十數步,單看那開局,卻覺失望透頂。暫不說皇后如何,仁秀帝的棋藝其實不過如此,說難聽些,許是秦皇都比他稍勝一籌。暗道,莫非這就是棋藝中的仙境?這未免……唉……還是先看看再說,而今就下定論,不免過早。又是片刻,棋盤上的黑白棋子已然放了許多,雖然仁秀帝有時蹙眉,每一步均是深思熟慮,但在小石頭看來,實在是臭不可聞,難以目睹。有時恨不得開口大罵。
便在這時節,忽有一中年太監從園門外走進,行至近前,俯首跪拜,大聲道:「皇上,有密諜!」
仁秀帝正執子沉思,聞言,冷聲道:「呈上來!」那密諜用一黃綾包裹,連經三位太監之手,方傳至他手上。仁秀帝放落棋子,雙手展開黃綾,裡面是一竹桶。又從竹桶裡抽出一張紙筏,細細閱覽。須臾,驚問道:「什麼?震北王世子趙巖被江湖人追殺?」又看了下紙筏,對依舊跪在地上的太監道:「還說趙巖會絕世輕功?到底怎麼回事?黃丙淵,你與朕說清楚。」
那叫黃丙淵的太監道:「皇上,具體如何,奴才也不大明白。只是趙世子在國學院內突逢一青衣人追殺,到內城附近,又遭一梆道士追殺。」
聽到這裡,小石頭難免苦笑,心想,原本思思就覺倒霉,刻下從他嘴裡說出,真是愈想愈衰。而另兩人,驟感一驚,沒想那小子竟是周國的震北王世子。隗斗暗道,那傻小子不是說姓石麼?怎地忽然又姓了趙?且又成了大周貴族?百思不得其解下,對小石頭越想越忿,尋思著,好啊!原來那傻小子始終在耍弄老夫,虧老夫每每出手,均是手下留情。哼……
仁秀帝道:「既被追殺,就該有個緣故?黃丙淵,你把趙巖出府之後的事,詳詳細細地說予朕知。」
「咋!」黃丙淵叩首,說道:「皇上,是這麼回事。據諜報,趙世子辰時末從府裡出發至國學院。當時,院內恰是兵學堂和另三堂人在爭吵。不知為何,四堂人說要舉行六場比賽,以決勝負。並說,負者以後見了勝者便要俯首,不得再行囂張。他們到了校武場,第一場便是文學院的霓裳舞,領舞者是……是……」說到這裡,他抬眼望望坐於仁秀帝旁邊的皇后。
仁秀帝聰明絕頂,見他這樣,笑道:「莫非是朕的小姨子劉茵?」
黃丙淵再次叩首,道:「皇上聖明,正是留蘭郡主!」
仁秀帝呵呵笑道:「好,不錯麼,以前黃毛丫頭的她,竟然已能領舞。」又對皇后道:「皇后,什麼時候,把你那妹妹召進宮裡,朕倒要好生看看。哈哈……」
皇后稍起身子,柔聲道:「是,皇上!」
仁秀帝擺手,要她坐下,又問:「黃丙淵,以後又怎樣啊?」
黃丙淵道:「稟皇上,原本留蘭郡主的霓裳舞是藝壓全場,可那趙世子出了個主意,要兵學堂的八位女學員身著鎧甲,執刀拿盾,排演了一套刀盾舞。」
「刀盾舞?」仁秀帝愕然,又道:「後來如何?難道留蘭郡主輸了?」
黃丙淵道:「皇上聖明,照理兩方舞蹈各有千秋,不分輸贏。但趙世子突然奏了一曲鼓樂,那樂聲氣壯山河,軒昂激烈,再合上那剛健柔美的刀盾舞。留蘭郡主惟有俯首認輸。」
「鼓樂?」仁秀帝再次錯愕,「那鼓樂何名?」黃丙淵道:「據趙世子說,鼓樂是懷念趙王爺所作,樂名將軍令。」
「將軍令……」仁秀帝囈語,只見他閉目沉思了會兒,道:「何時倒要趙巖進宮奏上一遍,讓朕也飽飽耳福。」皇后笑道:「皇上,臣妾也要聽!」仁秀帝道:「好,一起聽,呵呵……」又道:「黃丙淵,說下去。」
黃丙淵道:「是!」當下,便把國學院內適才發生的一些瑣事,其中,小石頭看見的,聽見的,和他沒看見,沒聽見的,都事無鉅細,無論大小地娓娓道來。小石頭聽得是目瞪口呆,沒想仁秀帝居然盯得忒緊。而仁秀帝也是訝然,直到黃丙淵說完,久久之後,方道:「那麼趙巖現今在何處,你們也不曉得?」
黃丙淵道:「是的,皇上。趙世子輕功高絕,先與那青衣人在汴梁外郭東南西北地跑了一大圈,然後自金水門入了內城。當時全城百姓知道是趙世子被追,立即奮起阻擋。雖然暫緩了追兵的行速,不過也增加了密探們的追蹤難度。」
「嗯!」仁秀帝微微頷首,又道:「那些江湖人的來歷,你們都瞭解吧?」
黃丙淵道:「稟皇上,起撥的青衣人,奴才不知,宮中也沒他的記錄。可後面那群道士,奴才曉得。老道士是青城掌門浮舟子,其餘的則是他的徒子徒孫。」
仁秀帝重重擊了下玉案,氣道:「青城派竟敢如此大膽,在朕的天子腳下,追殺朕的忠良之後?這還如何了得?難道他們受了秦國的僱傭?」他雖然忌憚趙家威勢,生怕震北軍太過強大,威脅他司馬家的皇權。但趙家兩代忠心耿耿,一個是開疆闢土的開國元勳,一個是保疆衛國的赤膽忠良,若在他們逝後,任由江湖人追殺他們的後裔。思來想去,都覺大大的不妥,暫不說大周威嚴何存,若是不管不顧,委實寒了臣子們的心。
當下又道:「不成,黃丙淵……」
「奴才在!」
「命你立即派御林軍把青城派所有人等遣送出境,說道我大周不歡迎他們。若有反抗,格殺勿論。」這番話說來,竟讓樹上的小石頭聞之顫慄。
隗斗卻在亭閣裡暗笑,尋思著,牛鼻子這下倒霉嘍!朝那假山看看,心道,稍後老夫搞些動靜,讓你顯頭露臉,看你怎辦?嘿嘿……
他無極島與摩天峰、刀廬素稱武林三大禁地。這三處之人,行走江湖,喜歡獨來獨往,而且行事又諸多怪異。與其餘那些名門正派,可說是水火不容。像這種嫁禍他人,尋釁挑笑之事,對於隗斗來說實為家常便飯。況且能有暗中懲治青城之機,自也不遺餘力。
他不知這會的浮舟子也是心頭打鼓,暗叫不妙。聞著自己追殺之人,竟是大周貴族。且刻下又得罪了周皇。竟連宮權也恨上了。要知道,名門正派行事喜歡標榜仁義,與邪門魔教暗中來去可大不相同。雖然也鄙視官府,而且青城派儘管位處西南,與大周渾不搭界。但總有各處生意以及弟子,在大周境內。倘若仁秀帝非要驅趕青城,對於他這掌門來說,委實頭疼異常。
「咋!」黃丙淵頓首再拜,偏未立時退下。
仁秀帝奇道:「尚有何事?」
黃丙淵道:「皇上,秦降將王和前日送來了不死聖藥,皇上可要察看?」
「不死聖藥?好,呈上來!」仁秀帝自小體弱多病,聞著藥名不死,不禁興趣大增。
黃丙淵從懷裡掏出一隻小瓶,由幾位太監呈遞,最後到了仁秀帝手上。仁秀帝看著那只極其普通的瓷瓶,笑道:「這就是不死聖藥?呵呵……黃丙淵,你莫要上了那降將的大當啊!」黃丙淵道:「皇上,這瓶聖藥,奴才已然試過,確實可以生死肉骨!」
「哦!?」仁秀帝再次打量手中瓷瓶,道:「給你,試予朕看看!」
「咋!」黃丙淵撩起衣袖,喚了名帶刀侍衛。取過長刀在臂上劃了道小小的口子,任鮮血滴在地上。待仁秀帝瞧了清楚之後,接過小太監遞來的瓷瓶,拔了塞子,倒些許藥末於傷口上。
此刻,仁秀帝、皇后包括所有在場的太監、宮女、侍衛,均瞪大雙眼望著他。即便假山後的浮舟子和亭閣樑上的隗斗也探出頭來,細細注視。二人互相望見後,隗斗朝浮舟子陰陰一笑。這一笑,引得浮舟子心頭悸動,不知他何以發笑?
片刻後,黃丙淵在臂上揉了揉,撫去疤蓋,伸長手臂道:「皇上請看!」
仁秀帝站起,近前一看,果然,那手臂上非但疤痕全無,更且光滑異常,那有傷過的痕跡。隗斗與浮舟子看得是饞涎欲滴,這樣的傷藥,別說國家軍隊,就是江湖正邪各派,也必然覬覦萬分。
仁秀帝怔忡須臾,笑道:「好藥,好藥……哈哈,真是天助我大周。黃丙淵,朕命你立時把這聖藥送予太醫院,給太醫們研究。並限他們三月內,自行研製出來!至於那降將王和獻藥有功,調至禁軍,任督尉一職。」
小石頭暗呼不妙,心想,這王和既然獻了傷藥,必然也說出製藥人是誰。倘若仁秀帝追究起來,勢必查到鄭大哥頭上,說他玩忽職守,擅自放了我。如是一想,不禁心旌提起,忐忑不安。當下側耳聆聽,只盼那黃丙淵再無下文。否則,難保不是一場大的風波。
「咋!」聽了仁秀帝之言,黃丙淵再次叩首,又道:「皇上,奴才尚有一事啟奏!」這會,小石頭心旌怦動,求神拜佛。
「說!」自見了聖藥效果,仁秀帝胸懷大暢,臉上始終帶著笑容。
黃丙淵道:「據那降將王和所說,這聖藥乃秦營內的一名醫官研製。這位醫官姓石,稷山大戰後曾被鄭將軍俘虜。無奈鄭將軍與他居然是好友,是以便擅自放了他。」
「什麼?放了他?」仁秀帝氣得流冕晃蕩,在台上來回走了數遍,又猛咳數聲,對旁邊一位小太監道:「給朕傳鄭恩進宮,說朕忙上要見他。」
待小太監出園,他怒氣依舊,在石台上走來走去,自言自語道:「好你個鄭恩,枉朕如此信任他,他居然,居然……唉……」說著一屁股坐在石凳上,道:「居然吃裡扒外,私放俘虜。真是膽大包天。」見著黃丙淵仍在,揮揮手道:「下去吧,朕吩咐的事,可要記著。」
「咋!奴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