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節
岳震為難的撓頭說:「我不過是剛剛知道,也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再說,我怎麼打算沒有用,關鍵還得看父親是怎麼想的。」
「你錯了,天亮以後,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高宗皇帝搖搖頭,轉身走出風波亭,看著夜空的東方悵然道:「你不能指望他們再做什麼決定,他們···唉,他們恐怕還不能適應新生活,要靠你了。」
也跟著皇帝出了亭子,感覺頭頂上的天空猛然開闊,岳震心情卻無法輕鬆。他明白趙構的意思,所謂的新生活對於父親和哥哥姐夫來講,並不那麼容易接受。
他們都曾是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他們都曾是一聲令下,就有數萬人奮勇上前的將軍,但是這一夜過去,天亮以後,他們不能再說自己是誰!只能默默無聞的生活,就像天下間許許多多的普通人一樣。
想到這些,岳震沒來由的一陣心悸,他突然慌亂恐懼起來。也不知道害怕什麼,只是覺得心裡沒著落,好像丟了什麼東西似的。
高宗趙構見他沉吟不語,過來拍拍他肩膀道:「天亮還有一會,你好好想想。朕是希望他們去大理,怎麼說全家人在一起也都有個照應,不過就是不能同路,發配的犯官家屬沿路必須留下過境登記。」
「我要到哪裡接父親?」岳震點點頭,他也很傾向於這個建議,劫後餘生一家人還能在一起,是多好的一件事。
「天亮後到城南碼頭,朕已經替你們準備好了,船家是不相干的人,也不認識你們。朕給了他們半年的船資,隨便你們去哪裡。好了,該說的都已經說過,朕要回去睡覺啦,明天大早還要去拜祭祖先。臭小子,後會無期了···」
岳震見高宗皇帝說走就要走,趕忙抬手喊道:「陛下,等等···」
「怎麼?還有什麼事?」
「沒有,沒有了,我只是想說一句,陛下,你是個好皇帝!」
「哈哈···臭小子現在才知道,哪還用說?不過你說了也不算。哈哈,不和你扯了,朕去也···」
宋高宗皇帝就這樣走了,就好像他悄無聲息的來到一樣。岳震靜靜的站在風波亭旁邊,用力的做了幾個深呼吸,冰冷的空氣讓他精神一振,回想整個晚上夢境一般離奇的遭遇,他無聲的笑了。
好,真好,家人全都安然無恙,都還好好的活著。儘管很殘酷,也很曲折離奇,但是他們都還好好的活著!
皇帝剛走,柔福的身影就出現在高牆上,遠遠的,她看到他笑了,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開心,但是能看到他的笑容,她已然心滿意足的嫣然一笑,飄身而去。
少女的倩影落下高牆的那一剎,東方的第一縷亮光也躍上天幕,天就要亮了!
發覺身邊的黑暗慢慢退去,岳震趕忙整理一下亂哄哄的思緒,岳府那邊的家人,要在城南出現的父親,都可以先等等。他也飛身出牆,看看方向往北而去,最急迫的是要通知迦藍葉他們,營救計劃取消。
踏著滿街的紅色鞭炮碎屑,岳震一路埋頭疾走,臨安府清理街道的差役已經出動。相熟的同事,大年初一相見的頭一句話一定是,您過年好···
轉過街角,遠遠看到了明慶寺額廟門,他又低下頭加快了腳步,沒走多遠卻險些撞到了一個人,一個似曾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阿彌陀佛···施主別來無恙?」
「啊!」猝不及防的岳震頓時愣住了,眼前笑瞇瞇雙手合什的老僧人,竟然是闊別三年已久的中印大師。三年的時間不長,但是他經歷了太多的酸甜苦辣,一時間千頭萬緒湧上心頭,他彷彿一個迷途的孩子撲通跪在老僧在腳下。
「和尚爺爺,您是來帶我回家的嗎?我是不是做了一個夢,現在該醒來了?」
中印大師摩挲著少年人的頭頂,雪白的鬍鬚也在輕輕的顫抖著,靜默了好一會老僧人才低聲念誦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苦一世,樂一生,似霧還似晨露珠。哭一回,笑兩聲,如夢又如水中燈。震兒,還記得度你輪迴的偈語嗎?苦樂苦笑之後,告訴和尚爺爺,你可曾後悔?」
我後悔嗎···岳震抬起頭與和尚爺爺對視著,他先是輕輕的搖搖頭,然後又用力的點點頭。「一路坎坷走來,傷痕纍纍,但是我無怨無悔!如果上天讓我重回佛塔前,我依然願意再做岳飛的兒子!」
「好,阿彌陀佛,笑中帶淚,苦樂年華,岳侯從此苦盡甘來,老和尚也能放心的去了。震兒,去做你的事吧。」
岳震站起來握著老僧的手,非常不捨的道:「和尚爺爺和我們一起去大理好不好,那裡佛教昌明,也不會影響您修行的。」
「呵呵,傻孩子,緣來緣去勉強不得,若是有緣,自會再見的。阿彌陀佛···」
「那好吧···震兒要去明慶寺告訴迦藍葉大國師,我大哥和姐夫已經脫困,我怕他們不知道,救錯了人。」
「善哉,善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來對錯?錯也是一種緣分。去吧,這裡的事不用擔心了,老和尚知道該怎麼做的。去吧,去吧,天要亮了,莫讓岳侯久等···」
看看半明半暗的天空,岳震揮手與老僧人告別,回到街角轉彎處,他驀然回首,老和尚卻已渺無影蹤。他知道剛剛不是幻覺,也知道每一段故事和開頭和結尾,總會有一些玄妙的呼應與契合,或許這就是和尚爺爺所說的緣分。
他大步流星的一路往南,眼前就要到達城南碼頭,想起平時碼頭上密集如織的船,他開始有些發愁和自責,應該問清楚船隻的特徵。
真正踏上碼頭,他才知道擔心是多餘的。今天是大年初一,沒有人乘船出行,遠遠望去碼頭上只有孤零零的一條船,船頭上站著一位挺拔的青年人。
「大···」岳震揮動著臂膀只喊出一個字,眼淚就不由自主的掉下來,他跌跌撞撞的跑向那船,船頭的岳雲也看不到了他,也一樣跳下船奔跑過來。過去那一段黑暗的時間裡,他們都以為再也見不到彼此了,當兩雙手真真切切握在一起的時候,失而復得,抱頭痛哭的兩兄弟,心緒之複雜,也只有他們兩個明白。
岳震發覺天色越來越亮,急忙擦去淚水,拉著哥哥往船上去。「大哥,快帶我去見父親,娘親和姐姐她們快要出發了,我要趕回家去。」
「小弟,你等等···」岳雲卻放慢腳步,從後面拉住了他。
「怎麼啦,大哥?」岳震回頭看到哥哥滿臉黯然,心裡著急忙道:「大哥你快說,家裡人都還不知道,我···」
岳雲為難的看著小弟,愣了片刻才開口說:「即然這樣,你就趕緊回家,我們也知道家人發配的地方,過些日子自會尋去。不用管我們,一家婦孺千山萬水的,都要靠你呢,尤其是珂兒還小,大哥就拜託你照顧他們娘倆了。」
「到底怎麼了?大哥···」岳震感覺到了一絲不妥,又見大哥還是不想告訴他,不由得有些著急上火,三兩步就跳上船,岳雲無奈之下,又一次拉住他的衣袍。
「小弟,我告訴你,你不要發火。父帥···父帥他很生氣」
「為什麼?」岳震停下來沒有回頭,隱約猜到了一點。
「其實也沒什麼,父帥一時間不能接受現在的情形,有點想不通,也認定這些事都你搞出來的。不過我和姐夫從鬼門關裡繞一圈才明白,能活著比什麼都重要!至少珂兒和北望都還有父親,我們兄弟姐妹也都還有父親。」
說罷,岳雲在後面拍拍小弟的肩頭,歎息道:「待會見到父帥,他老人家想罵,你就讓他罵兩句,別往心裡去。唉,我和我姐夫都知道,其實你心裡也很苦···」
「不會的,父親責罵我們是應該的,大哥放心,我不會再惹他老人家的。」嘴上這樣說,岳震腳下的步子卻不由自主的放慢了,就在他來到船艙門口,張憲正好挑簾子出來,哥倆險些撞個滿懷,姐夫和小舅子四手相握,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張憲身後就傳來了斥罵聲。
「不許等他!讓船家開船!難道你們不知道,我這樣活著比死了還難受!隱姓埋名,哼哼!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做一個沒名沒姓的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開船!我不想再見到那個不肖子!他從來都不懂得岳家人為什麼而活著!」
船艙裡父親的話,像一條鞭子抽在他身上,眼冒金星的他咧咧嘴,看著姐夫和哥哥想笑一笑,但是那個笑容比哭還要難看。
父親為了什麼而活著?我所做的一切都錯了嗎?
岳震茫然四顧,哥哥和姐夫眼睛裡,只能給他安慰和同情,卻不能給他答案。他對聚在船尾的船家們擺擺手,片刻後大船微微一顫,緩緩而動。他跪倒在船艙門口,輕輕的磕了一個頭,然後拍拍岳雲、張憲說了一句幾乎聽不到的「保重」。
腳蹬船板飛身而去,他落回碼頭的那一剎,淚水還是忍不住奪眶而出,但他不敢回頭,他沒有向父親說一句『對不起』的勇氣,他一路狂奔著,一路淚灑臨安街頭。
天終於亮了,岳府門前大小車輛已經整齊的排列,岳家所有人都跪在靈堂前,等著和靈位上的名字,等著和這個家,等著和曾經的輝煌,做最後的告別。
來了!少年飛快的奔跑而來,將進府門的時候他停下來,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包輕輕抖開。
那是一件刺眼的大紅斗篷,他披著紅斗篷,宛如一片紅雲衝進家門。
這一刻,岳府哭聲震天!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