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二節
「沒有錯!到了今時今日,他居然還敢說沒有錯!」趙構拍案而起,把厚厚的一疊卷宗狠狠摔倒地上,紙片飛揚,灑落一地。
「哼!你們就不懂質問他?劉子羽當日便聽令撤軍,韓世忠第三日撤軍,他岳鵬舉為什麼整整拖了二十天!還擅自攻打朱仙鎮!你們為什麼不問!如果他那支孤軍被金軍合圍,幾萬將士的性命怎麼辦!」
何、週二人連連磕頭,週三畏嘴唇發白的顫聲道:「臣等愚鈍,有罪。萬歲英明,微臣二人不懂軍事,如若朝廷要徹查抗命之事,就請萬歲將此案發回重審,大理寺再邀軍中官員來一起審理。」
「發回重審?這樣無限期的拖下去?」惱哼哼的斥責出口,高宗皇帝頓覺不妥,有些後悔。3。大理寺的審理結果剛剛被他摔到地上,指責他們拖延好像不對。
還好週三畏、何鑄識趣,跪在那不再辯解,房間裡重歸安靜。
高宗皇帝站在桌後想了一會,重新坐下擺手道:「這些天兩位也辛苦了,兩位愛卿回去休息吧。至於是否重審,明日早朝上,朕要聽聽文武百官的意見。兩位辦事認真,朕很欣慰,稍後便會頒旨封賞,兩位愛卿退下吧。」
「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兩位大理寺主審叩頭謝恩,雖然他們和來時一樣低垂著頭,可是他倆離去的腳步變得格外輕盈。
大理寺二吏離去,房子裡的氣氛卻並未有所鬆緩,反而愈發凝重,在令人窒息的壓抑中,秦檜也向皇帝告退,卻沒有得到皇帝的批准愛卿不要忙著走,叫上龍如淵,隨朕擺駕鳳凰山莊。」
秦檜趕忙低頭應諾,出去吩咐人安排皇帝出行的儀仗,福王起身問道:「皇兄前往鳳凰山莊,是要見岳鵬舉?」
高宗趙構只是點點頭,沒有任何的解釋,面沉如水的緩步而去。
禁軍的大隊人馬停在山莊門外,龍如淵在前面帶路直奔中樞,等到了第二重院子,包括秦大宗的很多人都被告之在此等候,這些人眼看著,皇帝、福王兄弟和秦檜跟著龍如淵走進去,暗紅色的大門隨之緊緊關閉。
精舍門外,龍如淵也很自覺的停下來,福王推開房門也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邁步,而是躬身閃到一旁。
「所有人退下!妄圖接近者,格殺勿論!」
皇帝威嚴的號令也驚動了屋中岳飛,福王在外面扣上門時,君臣已經四目相對,兩人也都有些恍惚愣神。4。
「臣岳飛,叩見吾主萬歲,萬萬歲!」
俯視著跪在腳下,脫去軍裝的軍人,高宗趙構手伸到半路又收回去,搖頭輕聲道:「鵬舉愛卿你還是老樣子,到今時今日這個地步,你還是連一個罪臣都不肯說。是因為你自覺為朕效力二十年,就可以不把朕放在眼裡了?」
「臣不敢!從報效國家起,臣恪守君臣之道不敢稍有僭越。萬歲明鑒,臣無罪,如果自稱罪臣,豈不是欺君罔上?」
「哼!」冷哼一聲,高宗甩袖坐下,岳帥跪在地上轉了個方向,還是面對著皇帝然你心有不忿,朕今天就好好和你辯一辯,看看是你有罪,還是朕冤枉了你!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不必假意恭敬了,起來說話。」
高宗皇帝口氣嚴厲,但是岳帥卻心頭一熱,以額頭叩地顫聲道:「謝主隆恩,多謝萬歲給臣這個辯白的機會。臣已然和大理寺兩位大人交代多次,所謂抗命不退,實在是因為我們兩路兵馬一前一後失去聯繫,臣不敢獨自退兵,懇請萬歲明察。」
見他跪在地上沒有起來,高宗趙構又皺起眉頭。「哼,二十天你和你女婿的部隊都沒有聯繫?鬼扯!抗旨攻打朱仙鎮又作何解釋?」
「萬歲,接到命令七天後,我部才與張憲部取得聯繫,也千真萬確的失去了最佳的退兵時機,東西兩線的友軍行動過快,致使兩路金軍迅速合攏,企圖將我軍攔在中原戰場。9。臣攻打朱仙鎮純屬無奈,是要逼金軍回援開封,不得已而為之啊。」
「聽你這麼一說,反倒是遵皇命回師的劉子羽、韓世忠有罪了?朕沒想到,你岳鵬舉如今也變得這般巧言令色!」
岳帥還是那樣沉靜,再次叩頭道:「正是,回京的路上臣已經準備了奏折,彈劾韓世忠、劉子羽不聽指揮軍令,不顧友軍死活,將我中路六萬將士至於水深火熱!臣以為,這是對國家、對朝廷,對軍隊極不負責的行為!」
高宗緊握雙拳,怒極反笑,也不想在撤軍這件事多做糾纏,連連冷笑道:「哼哼,鵬舉現在果然是氣度不凡,動輒就要彈劾當朝太尉,撤軍的是朕的旨意,你是不是也要連朕一起彈劾啊?」
「臣不敢冒犯天顏,但是臣也不能不說,大好形勢下萬歲突然撤軍,無數將士的流血犧牲前功盡棄,臣以為甚是不妥!」
「你!」趙構憤而起身,指點著岳帥,最後還是強壓怒氣,寒聲道:「好了,你我君臣一場,朕就不和你繞圈子了。2。朕今天來,就是要告訴鵬舉愛卿,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把請罪折子盡快遞上來。」
心頭一沉,直挺挺跪著的岳帥低頭說:「臣不明白,請萬歲明示。」
「很簡單,向朕,向朝廷承認你有罪!還要在奏折中向朕進言,就說宋金交戰多年,不但將士損傷無數,而且勞民傷財,說你作為一名大宋軍人,已然看清形勢,看清與女真和談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彎腰再叩首,抬起頭,岳帥怔怔的看著皇帝天下知我岳飛者,陛下也。臣不能昧著良心胡言亂語,國土淪喪,百姓被韃虜欺凌,臣沒辦法把這些看成好事!」
「為了活命也不行!」
「不行!臣說過,一息尚存便不敢忘記,靖康之恥,山河破碎!」
高宗與岳飛相互對視著,眼睛裡不再有憤怒,只是失望和一絲憐憫。「好吧,朕仁至義盡,鵬舉你卻不知好歹,那就不要怪朕了。」說罷,趙構邁步而去,岳帥在他身後俯首低聲道:「恭送萬歲,萬歲的知遇之恩,臣永世不忘!」
一句話,一次叩首,還是拉住了皇帝的腳步,一隻腳踩在門檻上趙構仰天長歎:「唉!岳鵬舉,朕下面的這些話,你聽清楚,想好了在回答我。3。」
「你身為朕的臣子,你可知道,大宋朝的一年稅賦總和是多少?支持宋金常年交戰的軍費需要多少?你可知道,大宋朝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吏有多少?護軍、廂軍總共有多少?你可知道,你每收復一座城市,朕要派去多少守軍?多少官吏?要撥去多少銀錢?北伐!你們這些只知北伐的將領,是用大宋千萬黎民的血汗,來鑄就你們自己的功勳!岳鵬舉,朕再給你一個機會,最後再問你一次,寫,還是不寫?」
岳帥慢慢直起身子,眼睛裡跳動著從未有過的迷亂,多少年來,將軍思索如何壯大部隊,思索怎樣提高軍隊的戰鬥力,思索每一個可能在戰場上出現的對手。沒有想過,勝利的過程和結果,都是一種沉重的負擔。6。
「萬歲之言,臣不能苟同。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武將的職責是保家衛國,文官的使命是治理國家,我們用的是刀槍,文官用的是筆墨,只是各自戰場不同,但卻殊途同歸。三軍將士用鮮血和生命收復的國土,交給文官去治理,他們卻說,這國土我們大宋養活不起。萬歲!數百萬戰死沙場的英魂聽到這些話,情何以堪!」
皇帝轉回來,君臣二人又一次四目相對,這一次誰也沒有躲閃,只是靜靜的看著對方。岳飛的眼神堅定而清澈,趙構的眼中流露出的情感複雜很多。
再沒有絲毫的氣憤,高宗皇帝對這個臣子從敬佩到欣慰,再到鬆一口氣,其中的起伏回轉也只有皇帝自己才明白。9。
從皇宮到山莊的路上,高宗趙構其實是忐忑了一路,想讓岳鵬舉妥協,又不願看到這樣執著堅定的一個人,因為要活下去而被迫低頭。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明白,這種的感覺很奇妙也很怪。
當君臣真正面對面的時候,高宗皇帝幡然醒悟,岳鵬舉就是岳鵬舉,他不會妥協!因為他的那股子信念,比什麼都重要!
「好,好,鵬舉你決心已定?」
「三軍可易帥,匹夫不可奪志!臣辜負萬歲一片苦心,萬歲恕罪。」
大宋朝的統治者彎下腰,拍拍岳飛的肩頭,含笑歎息道:「說得好,說得好,朕可以更換大軍統帥,卻不能勉強愛卿的志向。矢志不渝真豪傑,鵬舉你不是匹夫,你是朕心中真正的英雄豪傑。保重···」
邁步出門的皇帝,腳下有些虛浮,進屋時筆直挺拔的脊樑也有些彎曲,不知是累了,還是···
福親王和秦檜跟隨在左右,他們都在小心打量著皇上的臉色,秦檜有些失望,福親王頓時明白,皇帝一臉平靜,風輕雲淡,這說明一個決定已經不能更改了。
「找一間靜室,朕有些累了。」
龍如淵趕忙跑到前面帶路,將皇帝請進了一間精舍,福王微笑著擺手讓龍如淵退下,王爺曾是這裡的常客,這間靜室過去的主人是靜真師太。看到皇上坐下閉目養神,福王給秦檜使了眼色,兩人躡手躡腳的也退出房間。
「十弟,你到門外守著,朕和秦愛卿有幾句話說。」
福王心頭一顫,躬身應著關門出去,而驚疑不定的秦檜站在那大氣不敢出,滿腦子都再胡亂猜測皇上的意思。
「愛卿坐吧,不要拘束。」高宗睜開眼睛,看著秦檜小心的入座。「朕單獨找你,是要把岳逆一案交予愛卿重審!」
端坐的秦檜猛然一抖,連忙順勢跪下。「萬歲明鑒,臣並非精通律法,而且大理寺周大人、何大人一直盡心竭力的審理此案,微臣重審,恐怕會引起刑部同僚非議,萬歲您再考慮考慮,微臣並不是最好的人選。」
皇帝臉色一沉,加重了語氣。「讓他們非議去吧!朕決心已定,不能再指望大理寺了,岳逆一案也不能再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