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節
不之客的聲音立刻驚動了這些人,很多人停下手裡的工作看過來,不過僅僅是短暫的一瞥。
清脆的錘鑿之聲再次叮叮噹噹響起來,他們繼續凝神專注手裡的工作,就好像突然到了的三個人,根本不存在一樣。
高大卻以略顯佝僂的身形,古銅色爬滿皺紋的面容,和他年齡絕不相襯的花白鬚,這就是那位五爺給岳震的第一觀感。他眼中的五爺,正手執斧鑿站在一塊高大的石條前,小心翼翼修刻著頂端的花紋。
微微一笑,岳震邁步上前,不急不緩的來到五爺身旁。他剛剛站定未及開口,一直凝神工作的五爺卻開口說話了。
「這位小哥氣度不凡,想必就是他們的領吧?」
岳震微微一怔,準備好的說辭被硬生生堵回來,人家反客為主,果然不簡單。對五爺的評語在腦中一閃而過,他撓撓頭答道:「就算是吧,老人家您是···」
可是五爺並不打算給他繼續交流的機會,依舊盯著石條冷然說:「那就好,帶著你的人離開這裡。你剛進來的時候說得不錯,恥辱已經刻在心裡,就像這石頭上的痕跡,再怎樣也無法填平。走吧,不要為了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讓你的兄弟丟了性命,他們很年輕,不該死在這裡。」
「呵呵,老人家您說得對。可是我們想走,卻也不是那麼容易了。」岳震笑容更盛,至少他還沒有感覺到明顯的敵意。
「那是你的問題,請不要來打擾我們。」
五爺冰冷的結束了這段對話,那雙滿是老繭的大手,依然穩定的配合著輕輕敲鑿,從始至終也未曾看岳震一眼。
岳震當然不會就這樣走掉,他靜靜站在一旁安靜的看著,看著石屑被一點點剝離,看著石頭上花紋在老人的手下漸漸清晰。好像閒來無事的人,饒有興致的觀賞著一個工匠的工作過程,很有耐心,樂此不疲。直到從石條後面閃出一個身影,安靜才被打破。
「我爹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讓你們走!還來在這裡幹什麼!」
出來的這個人很瘦,明顯的育不良讓他的腦袋顯得很大,眼睛倒是很有神,裝滿了憤怒和倔強。這個跑出來怒叱的少年,大約只有**歲的樣子。
「哦?你爹···」正在暗自愁,如何打破僵局的岳震立刻笑了,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有人站出來說話。而且這個少年給了他一個很重要的訊息,有這樣年紀的兒子,五爺的實際年齡,和他蒼老的面容果然相去甚遠。
五爺,五···岳震心裡猛然一跳,父子倆面容上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他好像一下子抓到什麼,卻又不是很清晰。顧不得細想這些,他朝那個少年走過去。
「小兄弟好大的火氣啊,呵呵。」笑嘻嘻的來到少年跟前,岳震含笑與他對視說:「我們一定會走的,不過我想問問小兄弟,你是漢人吧?你願意和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回到我們漢人的國家嗎?」
「我···」瘦弱少年頓時語塞,眼睛裡跳動著迷茫與掙扎,一臉嚮往的自語道:「我不知道,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從來沒有走出過石頭城。我爹說,我們都會老死在這裡,出不去的···」
岳震聽得好不心酸,也不禁熱血上湧,伸出手抓住少年的肩頭。「不會!小小年紀怎能這樣消沉,不要向該死的命運屈服!和我一起離開這裡!」
「唉···」五爺聽到他們的對話,再也不能無動於衷,長歎一聲把斧鑿扔到地上。「慎兒,不早了,咱們回去吧,你娘親八成已做好飯了。」
少年聞聲掙脫了岳震的手掌,低頭跟著父親離開,走出很遠,他停下來回過頭來看看岳震,嘴巴動動卻有什麼也沒說,扭身快步而去。聽到五爺的招呼,採石場的人們也陸續離開,三三兩兩的走向白石城。
冷靜下來的岳震並沒有打算放棄,他遠遠的跟著五爺父子,也注意到人群中,還有幾個和那少年同般大小的半大孩子,他們應該都是出生在這裡,也一樣從未離開過這坐監獄。
回到城中,看見兩父子拐進路邊的一間石屋,岳震向晏彪和小七招招手,他也向那石屋走去。來到門外,聽到裡面有人說話,他停住側耳傾聽。
「爹,娘親,剛才那大哥所說,是真的嗎?他們真能帶咱們離開?」
「唉,慎兒···」先是一個女人的歎息響起,充滿了無奈。
五爺的聲音緊跟著傳出來,能聽出他有些惱火。「吃飯,別聽他們瞎說,女真人把你大伯押走,就是挖好了陷阱等著他們來跳!離開,他們走出石頭城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孩子,唉,可惜了···」
『大伯』岳震聽到這個稱呼猛的一激靈,五爺後面的話他根本就沒去聽,趕忙回頭招手叫來晏彪,在他耳邊低語說:「快去,快去前面把柔福帝姬找來,我在這裡等著。」
晏彪點頭飛快的跑遠,岳震按捺著激盪的情緒豎起耳朵。可惜五爺一家人不再說話,只能聽到悉悉索索吃飯的聲音。
不大一會的功夫柔福、拓跋月和晏彪一起跑過來,看到丈夫心事忡忡的迎上來,拓跋月趕忙說侯勇在看守完顏靈秀。其實她對丈夫有所誤會,此時岳震的心裡有點亂,根本沒想那麼許多。
妻子和柔福站在跟前,同樣是一臉茫然的看著他,岳震用力的吸了一口氣。「呼!柔福我問你,你父王可是排行老五?」
「啊···」旁邊也是不明所以的晏彪和小七這才恍然驚覺,同時驚叫了一聲,面面相覷一臉震驚。
「是啊,我家父親就是排行老五,被爺爺封為肅王,大號趙樞。怎麼···」說到這裡聰明的柔福也猛然色變,剛剛在來的路上她們曾追問晏彪,岳震有什麼事。晏彪當然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把五爺的事情簡單說了說。
拓跋月也很快把這兩個名字聯繫起來,頓時瞪大眼睛道:「你是說,是說你們剛剛見過的五爺,就是柔福的父親!」
岳震剛要點頭,看見柔福轉身要跑,慌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柔福等等,你先穩穩心神,不要貿然闖進去嚇著兩位老人家。」
柔福聞聲止步,回過頭來把眾人嚇一跳。此刻的她小臉煞白,眼睛卻是赤紅的,身體也在一陣一陣劇烈的顫抖著。難怪,骨肉分離十幾年,乍然聽到親人就在眼前,如果還能泰然處之,這個人必定冷酷無情到了極致。
一陣難過,拓跋月張開雙臂把柔福拉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低聲道:「莫慌,莫慌,他說的對,你先鎮定下來。」
談何容易?驚喜,慌亂,忐忑,這些年來無父無母的淒涼,諸般感觸紛至沓來,柔福忍不住淚如雨下,卻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拓跋月也是陪著默默掉淚。岳震也不禁鼻子酸,轉過頭去對晏彪兩兄弟努努嘴,兩人點頭悄悄走開了。
過了好一會,伏在拓跋月肩頭的柔福才算穩定下來,看著她擦乾淚水,臉色也基本正常了,岳震指指那間石屋,擠出了一個很勉強的笑容。「去吧,就是那裡。」
點點頭,柔福緩步而去,已是夕陽西下,少女拖拽著長長的影子走得很慢,已經是一個絕頂高手的她,腳步卻顯得很沉,很重。
一步步走到石屋門外,柔福稍稍平靜的心房不覺又怦怦亂跳,伸出的手又縮回去,幾經反覆她的那點勇氣再次損失殆盡,便不自覺的回身,求助的看向岳震。拓跋月看著眼裡,拉起丈夫輕笑道:「嘻嘻,一起去吧。」
看到夫妻倆並肩走來,滿臉緊張的柔福還不能真正放鬆下來,她躲到拓跋月的身後,看著舉手敲門的岳震。
「誰?」
「是我,我們剛剛在採石場見過。」
短暫的安靜後,五爺的聲音在門裡響起。「這位小哥,該說的話都已經說過了。小哥又何必苦苦糾纏呢?天色已晚,我們一家人要休息了,小哥請回吧。」
「呵呵···」岳震在門外苦笑撓頭,硬著頭皮說:「不是小侄成心騷擾,只是有人想見見肅王爺,等見過這個人,王爺您再趕小侄不遲。」
一段時間更長的靜默後,門裡響起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五爺一邊拉動門閂,一邊不滿的嘟囔道:「這裡早已沒有什麼王爺,有什麼好見的!五國城裡都是囚徒,都是喪家失國的囚徒。」
吱呀一聲門響,五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看到岳震身邊多出兩個少女不覺一愣。岳震不但趕忙的閃開,還一個勁的給妻子使眼色。
拓跋月含笑把愣愣的柔福推到身前後,也閃到丈夫那邊,留下一老一少四目相對。親情血緣不會因為距離和歲月而割斷,闊別十幾年的父女近在咫尺之遙,彼此間那種心靈的震顫和呼應,讓他們瞬間陷入了空白。
殘留在記憶中,父親的面容漸漸清晰,一點點與眼前的老人重合,淚眼婆娑的少女喃喃呼喚道:「父王,我是柔福啊,是您狠心留在江南的柔福啊···」
「柔福!」
『嘩啦』隨著五爺難以置信的呼喊,屋內響起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一個人影跌跌撞撞的奔到門口,一把推開**的五爺。
「柔福,在那裡!」頭灰白,面容憔悴的老婦人怔怔盯著眼前的少女,短短的呆滯後,老人家張開雙臂顫巍巍的走上前。
「娘親!」看到父親尚有遲疑的柔福,頓時崩潰,乳燕回巢一般飛撲上去,人未相擁,兩個震顫人心的哭聲卻同時響起。
「我的兒啊,真的是···嗚嗚嗚···是娘對不起你啊!不該把小小年紀的你丟下!都是娘的罪過,嗚嗚,都是娘的罪過···」抱著哭成淚人的少女,老婦人雖語不成聲,卻依然連連自責,岳震夫妻雙雙淚流滿面,一齊背過身去不忍再看。
這時候才醒過神的肅王趙樞,慢慢的蹲到地上,他雙手捂著面頰,淚水從手指縫裡大滴大滴的落在地上。
只有一個人沒有流淚,那就是肅王的兒子趙慎,莫名其妙的少年躲在門裡,看著哭成一團的爹娘,大眼睛一眨一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