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節
後半夜的時候,岳震抱著一卷毛氈下去底艙,看到拓跋月和柔福居然靠在一起,倚在角落裡沉沉的睡著了。輕手輕腳的給她們蓋上氈子,他悄然離開。
其實他知道,柔福現在的功力,不可能有人如此接近還沒有察覺。就連拓跋月在毛氈貼身的那一剎,長長的睫毛也輕輕地顫動起來。不過誰也沒有出聲,都把這一刻當做一個無聲的默契。
啟明星慢慢把天空點亮,視線清晰不再需要專人看守,哈欠連天的侯勇,終於熬不住回去睡了。岳震卻毫無睏意,海天一色的碧波萬頃中,他眺望著北方。他努力地在想,海的那一頭,有一段怎樣的經歷在等著他們,那些飛蛾撲火一樣的兄弟們還好嗎?
一個輕盈的腳步聲慢慢走近,柔福的身形來到身邊。「想什麼呢?」
聽到這樣的開場白,岳震不由一陣頭大,暗暗責備妻子不該讓柔福先起來。現在他最犯怵的,就是和柔福獨處。
「皺什麼眉頭啊,難道我就這樣令你不安?」柔福側目看過來,語帶嗔怪卻是滿臉促狹的笑意。岳震只好厚著臉皮連連否認,哪有,哪有。
收回目光,少女輕輕歎了一聲道:「唉,你以為我願意?月亮其實早已醒來,卻一直呆在下面不肯上來,無非是想給咱們這樣一個機會。我若是死扛著不來,豈不是辜負了她一片苦心?再說,有些話還是說清楚了好。」
岳震點點頭,做了個深呼吸後正色道:「你說,我一定認真的聽。」
見他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柔福反而抿嘴輕笑說:「也用不著這般嚴肅吧,放心,就算你露個笑臉,月亮也不會吃醋的。」
剛剛還正經八百的岳震,一張臉立刻垮下來,搖頭小聲嘟囔道:「唉,這樣也不對,那樣也不好,怪不得人家說,女人的心,海底針呢。」
柔福微微一笑沒有再繼續捉弄他,只是和他一樣遠眺著大海,隔了一會才悠然道:「昨晚月亮說了很多,讓我真正知道了你這幾年的經歷。本來是感觸良多,憋了一肚子話想和你說,可是真的對著你,我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嗨···以前的事都過去了,該記著的自然留在心底,該忘記的已然隨風而去。」
「是啊,往事不堪回。」柔福不覺有些傷感的附和道:「愛恨情仇,悲歡離合,像一齣戲,又好似一場夢,曲散人終,美夢醒來,不還是一場空。正所謂,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在岳震印象中,柔福本來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孩,但是昨晚的一番接觸,讓岳震感覺到,三年的磨練,已讓她原先那些文弱沉靜的氣質,被威嚴和冷傲所掩蓋。
現在猛然聽到她如此消沉悲觀,岳震覺得熟悉,卻又有些詫異。轉頭看過去,柔福俏生生的立在船頭,披風輕揚,他不覺有些癡了。
「聽過你們的故事,我好羨慕。」好似能夠感應到岳震情緒上的波動,她回眸淒然一笑說:「不要擔心,我雖然羨慕你們終成眷屬,卻也不至於處心積慮的拆散你們,月亮是個好女孩,我不忍心傷害她,更狠不下心來傷害···」
最後這個『你』終究還是未能出口,但是他們兩個都明白,如果真的有一天,有什麼事讓他們彼此傷害,那將是他們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和痛。
「羨慕之餘,我想的最多的還是遺憾。」柔福回頭不再看他,聲音格外的低沉。「這三年裡,你做過那麼多的事情,經歷了多姿多彩的生活,我卻只能留下一腔遺憾。生活依舊那樣的蒼白膚淺,沒有歡悅的漏*點,也沒有真真切切的痛楚,只有漸漸麻木,無邊無際的···」
岳震自然能夠體會她,三年來的日子很苦,這也正是他內心不安的根源。可是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既然無力挽回什麼,他更不願意看到柔福這個樣子。
「呵呵,你都說了往事莫回,還想它做什麼?漏*點,痛苦,固然讓人難忘,或許真正身處其中,眼睜睜的看著恩人、最好的兄弟,在你懷裡死去,你就會覺得那樣的生活很殘酷,你就會覺得平平淡淡彌足珍貴。」
「或許吧···」柔福深深吸了口氣,清涼的海風讓她精神一振。「這次我瞞著十叔和師太偷偷跑出來,就是要體驗一下,生死之間是不是真的那樣動人心魄。」
被她堅定的誓言嚇的一陣心驚肉跳,岳震趕忙問道:「你想幹什麼?保護欽宗皇帝不受損傷,也用不著大開殺戒吧?」
「天濛濛亮的時候,我半夢半醒著,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柔福避而不答,卻語氣輕鬆的說起了她的夢。「我夢到了大伯,如宗廟裡的畫像一樣年輕,一樣溫文爾雅,他無憂無慮的生活在一片大草原上。」
頭皮一麻,岳震心裡咯登一下子,還沒來得及細想,柔福就歡快的笑了起來。「咯咯,所以我改主意了,我要幫助烽火堂那些人,把大伯救出來。咯咯咯···」
「什麼!」岳震勃然色變,又氣又急的道:「糊塗,晏彪他們年輕氣盛不知輕重,難道你也不明白這樣做的危害?欽宗皇帝一旦回到江南,勢必就會勾起一些人的野心,一個國家兩個皇帝,多災多難的大宋還經得起一場內亂嗎!」
「哦?烽火堂的帶頭人叫晏彪。」柔福顯然沒有把他的氣急敗壞放在心上,反而隨著這個名字陷入了沉思。
一通吼叫過後,冷靜下來的岳震不禁有些赧然,如此淺顯的道理,聰穎的柔福怎麼可能想不清楚?身為皇家血脈的她,更清楚皇權爭奪之中的血腥恐怖。所以柔福決定營救欽宗皇帝,必定是另有所圖。
儘管如此,岳震還是為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數,大皺眉頭,腦子裡飛快的猜測著,柔福意欲何為?
「噢,我想起來。招討府的卷宗裡提到過這個人,其父晏孝廣,曾是揚州一代義軍的領,他還有一個姐姐,名字不大記得了。哈哈,怪不得招討府只留下,這個人不知所蹤的記錄,原來是被震哥你收羅去嘍,你這個傢伙隱瞞的好深哦。」
人和名字對上了號,柔福笑顏如花,更覺信心十足。「既然是忠臣烈士之後,想必也是通情達理之輩,我這個計劃就多了幾分把握。」
「那倒未必。」岳震這麼說,也不是故意給她潑冷水,因為他最清楚晏彪的動機。
「難道他也是利慾熏心,企圖用營救大伯來獲取躋身廟堂的資本?」
岳震搖搖頭,苦笑說:「如果晏彪是那樣的人,我才懶得管他呢?至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說來話長,一時也給你解釋不清楚。我現在很想知道,你有什麼打算,能不能現在就告訴我?」
柔福很乾脆的點頭道:「當然可以,我準備救出大伯後不回江南,一路向西,取道西夏最後到你的部族去。」
「啊!」岳震目瞪口呆,直勾勾的看著柔福,腦子裡一片空白。這個決定對他來講,實在是過於震驚。
「怎麼?難道你們那麼大一個部族,也沒有我大伯的容身之地?」柔福皺起眉頭,語氣中竟多了幾分央求的意味。「不過是一日三餐,有片瓦遮身而已,我只是想給他找一個自由自在的地方,安度餘生。」
連忙擺手,從驚駭中恢復的岳震忙說:「不是,不是,柔福你誤會了。烏蘭部有良田千傾,牛羊無數,怎麼會養不起一個老人家?只是,只是···」猶豫了一下,還是坦然望著柔福問道:「你怎麼突然有了這樣的念頭,最重要的是,從金人手裡搶回你大伯,這根本就是一個很渺茫的希望,你哪來信心一定能成功?」
「有你呀。」柔福熱切的和他對視著,情不自禁的向前一步。「很早以前,我曾經和師太說,我們兩個聯手,天下無敵!你想要維護烽火堂,我要帶大伯擺脫幽禁,並無矛盾之處,只要安排得當,誰說不能一舉兩得?」
兩人的距離近到呼吸可聞,那種幾乎已經忘記的幽香衝進鼻息,一下子揭開了存放在心底那道封印。
剎那間時空扭曲,帶著他重回那些暖融融的時光。一抹沉醉而滿足的笑容,在他嘴角慢慢綻開,他醉了,他也忘了。
岳震癡呆傻笑的面容,讓柔福也不禁有些恍惚,她好想陪著他一起沉醉,一起忘卻今夕是何年。可是,儘管萬分不捨,她還是咬牙向後退去。「震哥,月亮隨時都會上來的,被她看見咱們這樣不好···」
話說出口,她才覺漏洞百出,難道不是他的妻子會隨時出現,就可以···
念頭一閃而過,少女頓覺渾身的血液湧上來,面孔赤紅的她慌亂回身,面朝著寬闊的大海,心兒狂跳難平。
我怎地變成了不知羞恥的女人!難道三年來的思念和等待,已經讓我變得瘋狂?已經讓我可以拋棄尊嚴?慌亂過後,陷入自責的柔福,不由得一陣悲苦淒涼湧上心頭。珠淚點點灑落,肩頭輕輕顫抖。
柔福一連串的動作,還有最後低不可聞的抽泣,終於讓岳震如夢初醒。如果不是在茫茫無際的大海,相信他早就跳船而逃了。
「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是我不好。」
「我不是說···」除了懊惱和自責以外,什麼都不能做的岳震,鼓起勇氣道:「我是說,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咱們都明白,營救欽宗皇帝九死一生,我不能讓兄弟們去送死。」
驀然轉身,淚痕尚存的柔福看著他,唇角顫動著,最後還是化作一聲歎息。「唉,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三年前的除夕,如果不是為了你的兄弟,會有後來這麼多事嗎?你就是這樣的人,我無話可說。」
「但是!」岳震堅定的向前一步,再次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微微低頭望著柔福水汪汪的眼睛,他笑了。
「但是我答應你,等到烽火堂兄弟們安全撤離後,我一定陪你去。我也想看看,咱們兩個聯手,是不是真的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