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大人您太客氣啦,多謝,多謝——」岳震客套著雙手接過卷軸,本想交給身後的申屠拿去登記造冊,卻不料藺驥說道。
「二公子是字畫這一行的高手,何不打開瞧瞧給些意見,指教指教。」
岳震不禁暗笑,心道,這位藺大人的字一定寫的不錯,也一樣有些喜歡炫耀的文酸脾氣。心裡這麼想,嘴還得謙虛的客氣道:「不敢,不敢,小弟見識淺薄,怎堪指教二字。」說著話,他把卷軸的一端交給申屠,兩人都稍稍後退打開了卷軸。
墨香撲鼻而來,岳震的眼睛頓時直了。
畫軸不大,面寫的字跡也不多,一首唐朝詩人的五言絕句。讓岳震目瞪口呆的不是詩詞的內容,而是藺知事令人歎為觀止的好字。
決不可能是用手寫出來的!這是岳震腦子裡的第一反映。於是乎,他湊到近前,認真仔細的尋找著蛛絲馬跡。
看著看著,岳震這才啞然失笑,暗罵道,我還真笨呢。這個時代怎麼可能有打印、複印?就算是初具雛形的印刷術也無法印製這樣大幅的文字。肯定了眼前筆畫粗細一致、秀麗狹長的毛筆字,確實是一筆一畫寫出來的,他不由得對藺驥這個人刮目相看。
今天到場的人,多多少少都和法字畫有點關聯。不一會的功夫,岳震他們身邊就聚集了不少賓客,大家觀摩著岳掌櫃手中這幅字,自然是一陣議論紛紛。
「好字啊,好字!老兄,這就是咱們徽宗老皇創立的瘦金體?」
「外行了?瘦金體雖然也是以細長娟秀而著稱,但瘦金體另一特徵,是筆劃多的字稍大一點,筆劃少的就小一點。」
聽到這兩位的對話,一直若有所思的大掮客駱胖子,在旁邊點頭道:「不錯,這位仁兄好眼力!這幅字酷似瘦金,但決不同於瘦金體,這讓駱某想起來一個人···」
身邊賓客們的議論,岳震一字不漏的聽到耳朵裡。輩子,法鑒賞曾是他比較喜歡的一門課程,所以他對法發展的歷史,還有一些模糊的記憶。
細明體!激動的岳震腦海裡靈光閃過,險些驚叫出聲。穩了穩急促的呼吸,岳震認真的端詳著手中的作品,不禁又迷惑起來。後世的記載,細明體發展並且成熟是在明朝,和現在相差好幾百年呢?可規範工整的字跡就在眼前,這該作何解釋?。
「各位,請讓一讓好嗎?老身也來關仰關仰這位先生的墨寶。」李清照的聲音傳來,大家立刻閃出了一條通道,請這位權威人士走到近前。
李清照背對著眾人,只有她旁邊岳震看到了女詩人異乎尋常的表情,一種很難用語言來描述的複雜神情。
老人凝視著的目光裡,有些緬懷,亦有幾分欣賞,更多的是讓人琢磨不透的東西。
「這位先生,你一定是會之的學生。」端詳了片刻,李清照移開了視線,對著藺驥道:「不錯!會之獨創的字體,你已經學的神形兼備。」
岳震聽到兩人可能有些淵源,忙把畫軸交給申屠,介紹說:「阿姨,這位就是現任的臨安知事,藺大人,也是咱們『佛緣閣』一案的主審大人。」
藺驥也立刻明白了面前這位老婦人是何許人也,馬恭敬的一揖到地。「晚輩早知易安大嬸在此,卻一直無暇前來拜望,這裡向您請罪啦。當年在老師座下聆聽教誨時,他老人家就經常提起您和您的詞句,晚輩對您的大作亦是愛不釋手,佩服萬分。」
李清照微笑著還禮問道:「藺大人客氣了,你可有會之夫婦的消息?」
「唉!··」藺知事長歎一聲,連連搖頭沉重的說:「沒有,老師和師母究竟被金人囚禁何處,一直眾說紛紜,晚輩雖多方打探,至今也沒有得到一個確切的地址。」
「唉,我這位表妹夫也是個有節氣之人。」李清照深表同情的說道:「若不是當年他拚死呼籲,反對張邦昌稱帝,以他的才幹在偽齊做個宰相也是綽綽有餘。」
岳震這才有些明白兩人的關係,原來藺知事的老師是阿姨的親戚。寒暄過後,請藺大人入席後,宴會也就接近了尾聲。
隆重的開業典禮後,『匯豐號』正式運營起來。有兩位丞相捧場道賀,又有李易安這樣的知名人士坐堂勘證,生意當然是非常的紅火,很多人純粹就是為了附庸風雅,也要跑到『匯豐號』買一幅字畫掛在家中。
賣家、掮客們更是慕名而來,因為大家都在傳說,不論你手裡的貨色如何,『匯豐』總能給你一個公道的價錢。
一時間小店裡賓客如雲,三位老人家雖然忙得暈頭轉向,又擔心岳震的身體沒有養好,不許他到店裡,最後只好把申屠拉來幫忙。
於是他就成了最清閒的人,棗紅馬則徹底恢復過來,膘肥毛亮,也不再願意老實的呆在牲口棚裡,岳震琢磨著是時候帶出去遛遛了。
岳震享受著平靜的時光,他那群遠方的兄弟們卻正在經歷一場血與火的洗禮。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九月初九,重陽節。長江重鎮,襄陽城。
天際剛剛泛出些許的白亮,襄陽城裡的大街小巷便有一些影影綽綽的人影開始走動。細心的人不難發覺,衣衫襤褸的他們都在髮髻插一支茱萸,扶老攜幼神情格外的肅穆。城裡有些買賣店家想著早早開門賺幾文,可一眼看到滿街的流民,嚇得立刻關緊了門窗,好奇的從門縫裡觀望著行動異常的人群。
漸漸有人看出來,這些平日惹人討厭的流民大軍是在趕往同一個方向,城中央的守備將軍府,襄陽城的軍政長官劉奇就住在那裡。
久居襄陽的一些老人頓時嗅出了危險的味道,明白今天城裡要出大事了。
四面八方彙集在一起的流民越來越多,他們不言不語的前行著,靜謐的街道迴盪著『刷刷』的腳步之聲。
隨著人流愈聚愈多,襄陽城裡的空氣也隨之愈來愈沉重。就好像一座壓抑了太久的火山,隨時隨地都要迸發而出。
當睡眼惺忪的守衛手忙腳亂著敲響警鐘時,諾大的一個守備府已經被黑壓壓的人群團團圍住。到達目的地的流民依舊不聲不響,只是人群裡稍稍有些移動,老弱婦孺被青壯男子們緊緊的護在了中間。
聞訊趕來的襄陽守備劉奇,在高高的哨樓看到了這一幕,不禁皺起了眉頭。顯然這是一場有預謀、有組織的行動,肯定是因為那張剛剛頒發了兩天的告示。
心裡懊惱著自己的疏忽,劉守備怒氣沖沖的喝罵著身旁的士卒。
「酒囊飯袋!全是一群廢物!」一邊咒罵著,一邊走下了哨樓來到大門前。看到門洞裡無助的望著長官、如臨大敵的府兵們,一縷難言的悲哀湧了守備大人的心頭。
面對這群手無寸鐵的亂民,士兵們居然緊張成了這個樣子,倘若哪一天宋軍殺門來,唉!···身為他們的長官也更加明白,他們不是懦夫,他們一樣有著一腔熱血。但是浸到骨子裡的自卑,已經讓這些年青的士兵們如驚弓之鳥,失去了面對挑戰的勇氣。
守備大人自己何嘗不是在煎熬著,掙扎著。大齊的軍隊在為誰而戰?我劉奇身流在漢人的血,我在為誰而戰?
大齊?偽齊!遠不是一字之差這麼簡單。
在往日袍澤同僚的口中,他們被稱為偽齊軍;在父老鄉親的眼裡他們則是漢奸,為了能苟且的活下去而搖尾乞憐的軟骨頭;這讓他們如何抬起頭來?
尊嚴和生命,哪一個更重要?
劉守備曾經無數次的問過自己,但眼前一張張年輕而鮮活的面孔,再一次讓他陷入了困頓。他親身經歷了河北東、西兩路近十萬將士放下武器,集體投降。指揮使劉豫大帥的話語也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以數萬部眾的頭顱,換劉豫一人的忠烈名節,我做不到!」
大帥下令不許抵抗的時候,劉奇就在他的身邊。沉靜冷漠的面容下,大帥究竟是怎樣的心情,別人是無法體會的。但月劉大帥視察襄陽的講的話,又在劉奇的耳畔響起。
「劉奇,本帥把襄陽和弟兄們交給你了,城是死的,人是活的,不管怎樣,我希望你把他們活著帶回去。」
不錯!能有什麼比活著更真實呢?
巡視著惶恐的士兵們,也讀懂了他們眼中那一絲最卑微的渴望。劉奇的一腔怒火頓時化作了一股勇氣,激盪著全身的血脈。他暗自堅定道,他們已經失去了國家、失去了信仰、失去了尊嚴,我不能再讓年輕的他們失去生命!。
「大家不要慌,本官在此!弓箭手牆戒備,意圖闖府者,格殺勿論!來人吶,給本官打開大門!」
看著昂首闊步走出大門的劉奇,站在流民最前面的晏彪和宗銑,各有一番不同的感觸。
是條漢子!晏彪在心裡輕讚了一句,又想到大宋降軍現在的處境,難免又有些傷感。原先的河北宋軍中不乏劉奇這樣能征善戰的將軍,可是他們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由投敵變節,讓人怒其不爭的同時,怎能不覺著惋惜?。
宗銑此時則稍稍的鬆了口氣,劉奇能夠獨自一人走出守備府,這說明小哥幾個沒有看錯人,他們的計劃也至少成功了一半。
岳震聽說了襄陽現今的形勢,讓小八給弟兄們捎來了四個字:借勢而起。
就是為了這短短的四個字,十兄弟幾乎是不眠不休,擬定了計劃後各自分頭而動,可以說是磨破了嘴,跑斷了腿。
但流民中猶豫不決、試圖觀望的人佔了大多數,眼看著能和他們一起共進退者不過幾百人而已。晏彪和宗銑一籌莫展,都覺著震少的計劃恐怕要夭折了。
俗話說得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就在這個時候,襄陽守備府在大街小巷貼出了一張告示,限令各地流民在九月初十前,務必住進城外的流民大營,不得在城內停留,否則的話將以宋軍的奸細論處。
一紙告示在流民中掀起軒然大波,他們中間有很多人就是從其它流民營裡逃出來的。怎麼能不知道,一腳踏進營門,等待他們的將是相當淒慘的命運。
於是他們沒有再費多少唇舌,暗流就在流民中湧動起來,也就有了重陽清晨的這一幕。
短短的幾步路,劉奇卻覺著雙腳是異常的沉重。因為他也看到了,密密麻麻人群中最前列的這兩位年青人。
年青和熱血是劃等號的,劉奇自己也曾年青過,深深的明白,這樣年歲的初生牛犢會為了一個信念,不惜拋灑自己的一切,決不會顧忌年輕的生命和火熱的鮮血。也就是說,今日稍有不慎,驚天動地的大慘劇將會在自己的府門前演。
千頭萬緒中,守備大人走到了台階的盡頭,他不禁猶豫著停住了腳步。不知道該不該走下這幾步台階,和這些衣不蔽體的人們平等的站在一起。
「呵呵···吭!」劉奇清清嗓子想笑兩聲,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這比哭還難聽的聲音。
「眾位父老鄉親,你們的來意我劉某心知肚明。但本府告示已出,實無再更改之理,還望鄉親們聽劉某一句勸告,趕快出城進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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