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路,淡淡霧,暮歌晚唱華燈初。
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車馬小道從官道上直通到一個院落門口,那院裡有十幾間青磚大屋,在院子的一個角落栽有十幾支竹子。而就在小小竹林之前,以青石砌了一張小圓石桌,周圍輔以四個石鼓為凳。這就是院落的所有,一切都顯得那麼簡單潔淨。而這裡,就是冀州政務部總管凌敬的居所。
冀州三部總管之一,與民部總管徐世勣相若、權位僅次於趙王的凌敬,竟然居住在如此普通的地方!不過,這實在不是凌敬沽名釣譽,有意示人以簡樸,而是他確實喜歡這種幽靜、簡潔的環境。若不是擔任護衛的特戰隊員和近衛軍戰士需要住處,估計這院落只會有兩、三間必須的房屋。
紅拂下了馬車,隨著洪修平進了凌敬家的小院。看著好似一個普通農家的院落,她簡直不敢相信,冀州的政務部總管竟是住在這種地方。在紅拂想來,高官們居住的地方都是金壁輝煌、美輪美奐,卻不料凌敬的居所竟是如此模樣!
進得客廳,紅拂抬眼就望見一橫幅,上書: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此乃趙王李元霸在杜伏威歸附冀州之後、前往江淮巡視之時,見得江淮貧民居所破落有感而發。正巧其時凌敬隨同一旁,他深有同感,當場就將趙王所言揮筆書了一橫幅,並在回到冀州後就高掛於家中作了警言,時刻提醒自己肩負著重責。
紅拂借觀賞四周字畫之機打量著這客廳。她可不敢毫無顧忌的打探這裡的情況,因為她知道,這客廳裡看似只有兩名丫鬟伺候,可暗中卻有至少三十名特戰隊員在監視著。而且,這些特戰隊員都是那位與自己素未謀面、被師父譽為「鬼才」的三師兄訓練的精英。
紅拂相信,只要自己稍有異動,身上立刻就會有至少三十支弩箭穿過。
「廳門與客廳中間相距約十七步,而廳門與院門相距約一百三十步……距離太遠!即使一擊便退向院門,也無法脫出客廳外護衛那單弓弩的射擊。看來,還需另打主意!」
天色漸已昏暗,丫鬟將大廳中的燭火點燃。紅拂與洪修平又在廳中坐等了好一會兒,凌敬方從後堂走了出來。
此時的凌敬已不復當年在虎牢關前與夏王竇建德並肩而立的颯爽風采,他因為繁瑣政務的勞累,才四十來歲的人,滿頭黑髮就已經變得花白。
「修平,來了許久了吧?」凌敬和藹地問道。
洪修平與紅拂早已起身,他連忙上前一步見禮:「見過凌叔叔,小侄剛到……」凌敬出於敬重,向來都把自己作為夏王竇建德的子侄輩,因此身為曹氏侄孫的洪修平也就將凌敬叫做叔叔。
洪修平側開一步,讓出站在身後的紅拂,道:「凌叔叔,這是紅拂姑娘,小侄的……小侄的…」洪修平漲紅著臉。
前日洪修平終於鼓起勇氣向紅拂求親,但紅拂卻以自己出身低賤為由拒絕,後來終經不起洪修平的苦苦相求,紅拂答應下來。但是,紅拂卻要求見到凌敬,希望能聽聽這位最受洪修平尊敬的長輩的意見。為了娶得佳人,洪修平慨然應允,並立即求得凌敬在百忙之中安排了時間。現在洪修平站在了凌敬面前,卻不知該如何介紹紅拂的身份。
凌敬沒有留意洪修平的尷尬,他將目光投向了紅拂。上下打量之間,凌敬心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轉眼看看洪修平的模樣,凌敬搖頭暗歎,「希望是屈統領弄錯了吧!」
凌敬歎息搖頭是其有感而發的一個動作,紅拂看在眼裡,心中頓生警兆:「凌敬為何會搖頭,是他認為我不適合洪修平,還是他已經知道了什麼?」
紅拂面帶微笑,終於能夠接近這位冀州高官了!紅拂就要上前一步見禮。
「凌總管!,還沒處理好家務事嗎?」隨著後堂傳來的一聲招呼,凌敬立即向該處靠近兩步,笑道:「哦,屈統領,累你在後堂久坐了!」
紅拂心中一凜:「怎的如此湊巧,自己那『鬼才』師兄也在這裡?難道自己的意圖已經被他發現?」刺客特有的多疑和謹慎讓紅拂不敢掉以輕心,她藏在大袖中的左手已經扣住了一顆師門秘傳的保命迷霧彈。
屈不歸大步走出。
站在凌敬身旁,屈不歸向洪修平招呼道:「洪都督,怎的氣色不太好啊?移步過來讓我為你診斷診斷!」
凌敬也笑道:「是啊!賢侄,老夫也覺得你的氣色太差,就讓屈統領為你診斷一下……他可是在華大夫手下學過幾天的呢!」
洪修平誤以為二人所指那事,連忙辯解道:「我與紅拂可是清白的……」
紅拂顧不得為洪修平之言害羞,她暗叫大事不好:屈不歸等人定是有所察覺,方才會如此做作。其目的當是為了把洪修平叫離自己身旁,以免其遭到誤傷……屈不歸定是要對自己下手了!
有屈不歸在前,還有無數特戰隊員在外,此次刺殺凌敬已不可能完成。當下紅拂毫不猶豫,反出迷霧彈,就要借煙霧脫身!
紅拂終究是才出師門,經驗到底差了屈不歸許多。其實,就在紅拂擲出迷霧彈之前,屈不歸尚且拿不準她的身份,而屈不歸與凌敬言語間的做作配合,就是要試探她,不想紅拂竟如此沉不住氣!
拳頭大的迷霧彈觸地,其外殼立即破裂,崩散出十來顆黑色的小彈,這些小彈一接觸空氣便立即燃燒,並發出濃濃的白色煙霧。瞬間,這寬敞的客廳就被煙霧充斥。
屈不歸在紅拂投出迷霧彈時就立即護在了凌敬身前。而且,他從師門獨有的迷霧彈也知道了紅拂是同門中人。
煙霧迷茫之間,就聽得洪修平一聲驚呼。聽其驚呼中並無痛苦,屈不歸知道,這位風流都督此刻已作了紅拂的人質。當下屈不歸衝著煙霧之中朗聲說道:「紅拂,准你退出院外!但需放過洪都督,並不得傷害,否則殺無赦!」
紅拂爽朗一笑:「好,就如此!張出塵在此謝謝三師兄!」
屈不歸愕然:原來此姑娘名叫張出塵,而她非但不是自己想像中哪位同門師兄弟的徒兒,竟是年逾七十的師父收下的年輕女弟子!
院內護衛收起弩箭,放紅拂出了院門。
「糟糕,忘了在院外還設下埋伏!」忽然,被迷霧彈擾亂了心神的屈不歸想起此事,他急切間就要傳令下去。此時卻聽得院門外傳來紅拂的一聲悶哼,外帶著她的怒斥:「好你個屈不歸,竟對同門施以暗算……你好狠!」
「晚了一步!」屈不歸搖搖頭,他本待命令院外埋伏的特戰隊士兵放人,那知道紅拂已被射傷。
「放她走!」屈不歸的大聲喝令穿過濃濃煙霧直達院外。就聽得小院外洪修平那馬伕一聲驚呼,想來是紅拂奪去了拉車的馬兒吧!緊接著,「得得得」馬蹄聲響起,繼而漸漸遠去。
……
紅拂右肋下中了一箭,近距離發射的弩箭已經透體而過,只留下一前一後兩個箭孔不住向外冒著血水。紅拂一邊驅策著馬兒向城外狂奔,一邊撕下衣襟為自己作了簡易的包紮。承受著因馬兒顛簸扯動傷口的痛楚,紅拂在心中怒罵,她罵屈不歸對同門的無情無義,也罵自己竟然輕易就相信了這個「鬼才」師兄的鬼話!
縱馬來到洺州城門時,紅拂不知道是因為自己逃得及時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洺州城門並沒有戒嚴盤查,仍然如往常一樣任由人們進出。而且那些城防士兵更是奇怪,就如她這樣打馬狂奔出城,竟也不作阻攔或是追擊!不過,此時的紅拂因為傷痛和流血過多,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她哪來精力再去想那麼多?
逐漸失去意識的紅拂只知道打馬狂奔,盡快逃離洺州城。直到徹底昏迷前的一瞬間,紅拂還將原本用來擊殺凌敬的匕首插在了馬股上。這匹已經筋疲力盡的馬兒猛一吃疼,僅餘的一點潛力迸發了出來,當下不擇方向,載著失去知覺的紅拂撒蹄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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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們明顯覺察到了馬來半島地區的緊張局勢,喜歡冒險投機的商人們開始大肆收購貨物。因為他們知道,一旦馬來半島出現戰事,他們將在這些貨物上獲得成倍的利潤。因此,雖然有可能面臨戰事,但半島上的貨物價格不斷上漲,而且交易量不但沒有萎縮,反而出現了很大的增長。
若從長遠來看,這並不是一個好現象。
戰事若起,半島貿易必然會陷入困境;若戰事不起,眾多的投機商人高價收購的大批貨物將會成為他們的沉重負擔,嚴重的甚至會因此破產,而眾多商家的破產也必然會嚴重影響到半島商貿。因此,不管此次戰事是否打響,半島的貿易都會受到巨大影響。
新加坡特別行政區商務司此時也正為此事焦頭爛額。
商務司寬敞的議事廳裡坐滿了該司的大小官員,趙王李元霸正坐在首席上與他們研討應對方案。
看著官員們臉上的憔悴和擔憂,李元霸意識到,此時的當務之急是讓他們定下心來。
「各位,本王知道大家都在為馬來半島的局勢擔憂。大家都認為不論冀州與大食戰、還是不戰,馬來的貿易都會受到巨大衝擊,是吧?」李元霸面上帶著平和的微笑,「大家都在擔心冀州會遭受巨大的損失吧?」
不少在座官員情不自禁地默默點頭。
「其實,大家完全不用擔憂!」李元霸朗聲道:「戰,咱們肯定要打,八百名遠洋軍將士的鮮血不能白流!即便此戰毀了半島貿易又怕什麼?冀州在馬來半島的投入早在一年前就收回了,即使現在冀州退出半島也是賺了!……何況,戰,並不代表就是毀棄半島!一則,賺錢的事始終有人做。在哪裡還能找到比半島更好的地方作為東、西方貨物的中轉地?總會有商人到半島來進行貿易,所以,戰後半島的貿易始終會繼續下去,現在損失的在日後都能賺回來;二則,以我冀州軍隊的軍力,完全可以在此戰中將半島貿易的損失奪回來!」
眾官員凝神傾聽趙王的論斷。
只聽李元霸說道:「此次戰爭,完全可以將之當作是一場生意!我們要以最經濟、最簡單的手段來進行戰爭,以求獲取最大的利益。最終的勝利在此戰中不是唯一的目標和標準,而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利益才是我們需要做到的……大家可懂的本王的意思?」
眾官員大多一時接受不了:做生意怎麼可以和戰爭相提並論?為什麼取得最終的勝利不是目標?那還打戰幹什麼?可在座之人中也不乏聰慧之人,一個年輕人起身見禮道:「王爺的意思可是以強勢作戰震懾兩國,再向他們搾取財物以彌補損失?」
李元霸微笑著點點頭:「雖不全中,但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看到尚有一些官員仍處在疑惑中,李元霸又道:「想來大家還不能完全明白本王的意思,也罷!就讓本王為你們詳加解析吧!……首先,我冀州遠洋軍實力雖強,但畢竟兵力太少。若要一舉攻到天竺的曲女城或是大食的麥地那,當不是難事。但是若要徹底擊敗兩國,取他疆土,只怕就不易了!因此,此仗我們要打,但是此仗的主要目標卻不是滅亡大食或是天竺,而是集中兵力決然出擊,攻擊兩國要害,使得他們對我冀州心存畏懼。其時再奪取兩國的資源,以彌補作戰時半島貿易的損失。並且,在此同時,也可利用此戰向一些不熟悉冀州的西方國家展示我軍強大的實力,以保證日後冀州商人和貨品在各國的安全。」
眾官員恍然:原來就是利用戰爭掠奪戰敗國的財富啊!這不就是當初突厥的作法嗎?
此時李元霸所說的是他此次戰略構思的一部分,只為穩住商務司官員們的心,讓他們能夠冷靜處理手中的事務。實際上李元霸也在為半島貿易即將面臨的困境憂心,並且,作為一地之王,他所擔憂的還遠不止商貿方面。實際上,李元霸最為擔憂的卻是:大食為何在一擊之後就沒有了動作?……是因為在冀州遠洋軍的嚴密防守之下不敢輕舉妄動,還是,他們在等待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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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拂逐漸有了意識,她只覺得全身乏力,腦子裡也是暈暈沉沉的。努力睜開雙眼,她在朦朧之間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容。
李靖見到紅拂醒轉過來,欣喜異常:「紅拂姑娘,你終於醒過來了!」
從小接受刺客訓練的紅拂記憶力驚人,待得腦子裡稍稍清醒,她立刻就記起此人曾經與屈不歸在醉春樓裡聽過自己彈唱。
「此人既是冀州軍方的將領,那我應該是被擒獲了吧?想不到自己終究是沒能逃掉!」一念至此,紅拂更覺得全身無力,她又閉上了眼睛。但隨即,紅拂卻又聽見了車輪行進和馬嘶之聲。「難道自己在馬車之上?這些冀州人究竟要將自己送到哪裡去?」
看見紅拂閉上眼睛,李靖以為她傷病在身容易疲倦,便道:「紅拂姑娘,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去叫人為你準備一些吃的!」說罷,李靖躬著身子掀開車門簾走了出去。
吩咐兩名親衛快馬趕到前方城鎮定下吃食,李靖回頭望望馬車,他不由感慨緣份的奇妙。
在得知紅拂辭了醉春樓的彈唱,搬到洪修平為其準備的住所時,李靖心中便認定今生與紅拂無緣,現下卻沒想到兩人竟能再次碰面,而且他還救了紅拂一命。李靖想想也不禁後怕:若不是時間充足,若不是自己想看看冀南與江南兩地的風土人情,只怕一行人已經走了水路,哪裡還能救得紅拂?哪裡還能與之再見面?
擔心紅拂的傷勢,李靖一路命令車伕盡量將車駛的平穩一些,以減少顛簸。
如此一路緩緩行來,時已過午,一行人馬方才來到前方縣城。早有兩名親衛在城門前相候,將眾人領到預定好飯菜的酒家。
店家早就按李靖的吩咐將粥熬好,李靖一到店裡就連忙叫店家送來,然後親自端到店外送入馬車。
「紅拂姑娘,吃點東西吧!」
紅拂緩緩睜開雙眼,點點頭。她早就餓得不行了,而且,反正已是囚犯了,誰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殺是剮?能吃就吃!
可歎李靖那平日握利劍、指揮千軍萬馬的手此時竟拿起湯勺給個女子喂起粥來!此事若讓咬金、薛師之類的玩世狂徒知道,必定會嗤之以鼻。但若是讓李元霸、蘇定方一類的性情中人知道,必又會讚他鐵漢柔情。
只可惜,極度欠缺行走經驗的紅拂此時一心以為自己是囚犯,哪裡還有心去體味李靖的愛護之意?
就在李靖將熱粥吹冷,小心餵入紅拂口中的時候,馬車外,一個清瘦老頭悠然步入了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