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八月二十五,竇建德傾其大軍一十六萬前來進攻虎牢關。其軍陣北抵黃河,西靠汜水,南到鵲山,連綿二十餘里。夏軍將士們擊鼓而進,不時發出陣陣吼叫聲,聲音一浪接一浪地傳來,響徹天際。
李元霸率眾將登高觀望,山風吹得眾人衣襟獵獵作響。
看著夏軍的震天陣勢,李元霸只是笑笑。自蘇定方抄了夏軍糧道返回虎牢後,李元霸就從俘獲的張青特身上對夏軍的軍情有了大致的掌握。更重要的是,通過截糧道一戰,李元霸已經清楚地知道:夏軍雖然兵力眾多,戰鬥力與唐軍相比卻是差距甚大。
李元霸抬手收攏被勁風吹亂的頭髮,然後指著遠處的夏軍對眾將說道:「夏軍自從起兵山東以來,還沒遇到過真正的強敵!……各位看看,過險關鼓噪而進,說明夏軍軍紀不嚴明,臨城而列陣,明顯是輕視我軍,哼!驕兵必敗!再有,兵法言:『一而衰,再而竭』,我軍此時按兵不動,夏軍的勇氣必然漸漸衰退,而其士兵在軍陣中呆得太久,又饑又渴,必然會軍心浮躁,到時候我們再乘勢發動猛攻,必可將夏軍一舉擊破!」
尉遲恭等人聽得暗暗點頭,這兩年裡王爺每逢作戰總是虛心好學,謙恭請教,很快就從對行軍佈陣的無知無識到了今日的精闢論斷,看來,還是古語說得好: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
時將及午,夏軍已全軍過了汜水,在沿河平原上嚴陣以待,而唐軍仍是按兵不動。
到了正午,果然不出李元霸所料,原野上的夏軍士卒又渴又餓,當後方送食物和水上來的時候,兵士們開始爭搶著喝水,更有一些士兵乾脆坐在了地上,全然沒有了初時的威風陣形,夏軍治軍不嚴的致命弱點此時已完全體現出來。李元霸仔細觀察夏軍大陣,只見其左翼部隊騷動最甚,李元霸暗道:「看來這一部分是夏軍的薄弱環節了!……就拿此處開刀吧!」
「時機到了!」李元霸將手一揮,各部將領紛紛圍攏過來。「豹衛軍統領將軍羅士信聽令……命你速領所部至夏軍左翼作試探攻擊,若敵軍抵抗有序,你就率軍迅速退回關內;若敵軍遇襲顯現混亂,你可率領豹衛軍猛攻。」
羅士信得令領軍而去。
「虎衛軍統領將軍尉遲恭聽令……命你領所部在城門等候,如若豹衛軍退回,就由你率部阻截夏軍追兵,掩護豹衛軍入關;如若豹衛軍攻入夏軍陣營,你就率軍匯合豹衛軍,殺入夏軍陣營,直插向他中軍帥帳,盡力擾亂夏軍。切記,一定要與士信的豹衛軍匯合攻擊,不可分散……畢竟我們的兵力太少,此戰只能用強大的氣勢震懾夏軍心神,如此方可以少勝多,敗敵制勝!」
尉遲恭得令而去,李元霸轉頭望向遠處夏軍陣營,不再言語。旁邊程咬金急了,這狂徒眼見大戰在即卻沒有安排自己,心中如同火燎,當下大聲道:「王爺,怎麼沒我狼衛軍的份兒?」
李元霸有意逗逗這狂徒,故作恍然狀說道:「哎呀!差點忘了,你帶上兩騎速速前往洛陽求援……即刻就去吧!」
程咬金大急,可也不敢多言,風旅的軍紀可不是用來看的。咬金極不情願地應道:「得……令!」然後磨磨蹭蹭地轉過身,就待舉步走下城樓。
靜立一旁的蘇定方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程狂徒也不是笨蛋,立刻就反應過來:此時正值用人之際,要向大軍求援自會派士兵前去,又怎會讓自己這狼衛軍統領前往?「嘿嘿」一笑,咬金轉身回到李元霸身邊站立。
隨著羅士信豹衛軍鐵騎的接近,夏軍左翼部隊開始騷動起來。他們這半日都在列陣示威,早就是即饑又渴,眼看要喝水吃飯了卻有敵軍來襲,心思怎不浮躁?而且李元霸判斷的不錯,這一部分夏軍大多都是草莽孟海公和徐元朗的降兵,從沒有打過大仗,正是夏軍中最薄弱的環節,只是豹衛軍兩千多鐵騎發動的小型集團衝刺就足以讓他們膽戰心驚。轟轟鐵蹄聲中,豹衛軍騎士高舉的戰刀閃著幽幽寒光,已開始有膽小的夏軍士兵抽冷子回身逃跑。兩軍對陣時,臨陣脫逃本就是大忌,更別說此時軍心不穩的夏軍。因此還沒待與豹軍接戰,被少部分逃兵影響,夏軍左翼已經混亂起來。
羅士信見到夏軍混亂,毫不猶豫地率領豹衛軍鐵騎衝進了夏軍陣營。尉遲恭見狀不敢怠慢,亦是率領虎衛軍急奔出關,吶喊著殺向夏軍!
眼見風旅鐵騎一波接一波地衝入了夏軍陣營,李元霸大笑道:「夏軍體力早已在等待中衰退,此時其心志又亂,正是我風旅制勝的時候了!……程將軍,你速速率狼衛軍衝向夏軍陣後,高舉戰旗來回衝殺,製造我大軍包抄的假象,務必要讓夏軍越亂越好!」
程咬金聽得終於可以出戰,急忙衝下城樓率部而去。
蘇定方微笑著站在李元霸身邊,經過那夜在黃河邊的一席談話,他和李元霸的關係已大進了一步,而且人也開朗了許多。
望著夏軍已亂成一團的左翼,蘇定方說道:「王爺,夏軍氣勢早就衰竭,軍心更是不穩,此時就算沒有狼軍從後搗亂,夏軍恐怕也要炸營了!」
李元霸手扶城牆垛,點頭緩緩說道:「讓狼衛軍去添上一把火會更穩妥些吧!」
羅士信領著豹衛軍衝殺在最前,而尉遲恭則率虎衛軍緊隨而至,五千多風旅鐵騎以排山倒海之勢在敵陣中衝殺。夏軍開始潰逃,風旅鐵騎沒有遭到多大抵抗就穿過了夏軍左翼,繼續向其縱深挺進。
眼看就要接近竇建德的帥旗,風旅鐵騎受到了夏軍精銳步兵的頑強抵抗,一時間竟無法推進。
眼看夏軍步兵如潮水般湧上來,羅士信大急:這時要是給圍住了,豹、虎兩軍只怕就要全軍覆沒!情急之下,羅士信大吼一聲,長矛閃電般刺穿了一名夏兵的身體,猛然發力,士信將其高挑空中,而在這一挑的慣性作用下,夏兵一聲慘叫,身體飛起被拋落遠處,從其傷口噴出的鮮血在空中四散飛濺,就如一道血霧。近前的夏軍為羅士信氣勢所攝,躊躇不前,可外圍的夏軍卻沒有停下攻勢,仍是層層圍將上來!
此時程咬金率領狼衛軍正在敵陣中來回衝殺,他一邊下令旗手高舉象徵風旅的飛鷹大旗,一邊命狼衛軍將士高聲叫喊:「你們被包圍了,趕快投降吧!」前方的夏軍將士看見身後一片混亂,大唐軍旗飄揚,全都以為真的陷入了唐軍包圍,一時間夏軍人心惶惶,驚恐之間已無心再戰,紛紛拔腿就逃。於是,恐懼猶如瘟疫一般迅速在夏軍陣營中擴散,頃刻之間,十幾萬夏軍全線崩潰,四散奔逃。壓力頓減的虎、豹兩軍趁勢四處掠殺,橫衝直撞,大肆製造混亂。
一撥撥的夏軍從戰意昂然的風旅鐵騎邊逃過,但更多的夏軍是選擇了扔棄武器,跪地投降。
夏軍炸營,敗局已定!
竇建德在山坡上見到不足一萬黑衣鐵騎踏入己方陣營,就好像一群猛虎闖入了羊群一般,好一陣撕殺衝撞。自己那龐大軍陣的左翼防線瞬間便被黑衣鐵騎突破,緊接著大陣後方也被奔襲,大多數的士兵但見前軍亡命四散奔逃,心中只想到是己方敗了,也跟著奪路狂奔,轉眼十幾萬大軍猶如潮水一般,一潰千里!竇建德心知此戰自己敗了,徹底的敗了。
「失敗竟來得如此之快!十幾萬大軍的對決,就在一天中立見勝負,……嘿嘿!可笑啊可笑!」竇建德面上浮起無奈的苦笑,國子祭酒凌敬神態平靜地隨立一旁。
尉遲恭遠遠就看見了山坡上一人身著黃金寶甲肅然站立,周圍有無數衛士拱衛,心道肯定是夏軍的重要人物,當即就率了部下衝將上去。竇建德身旁親衛見狀待要迎戰,卻全被竇建德抬手止住:敗局已定,抵抗又有何意義?
……
夜色已降臨,汜水邊廣闊的原野上黑壓壓一片全是夏軍降兵席地而坐。夜風已起,河邊寒氣襲人,衣衫單薄的夏軍官兵相互偎依著,肅殺的寒風將傷兵們痛苦的呻吟聲傳送到了原野的每個角落,於是,悲傷、低落的情緒充斥了整個原野。
一隊隊身著黑色戰袍的矯健鐵騎在原野上巡視戒備著,那冷峻的表情,出鞘的長刀,自有一派昂然氣勢,在這夜色中深深震懾著夏軍敗兵頹廢的心神。
此戰唐軍兩萬人馬尚未盡出,僅以八千風旅鐵騎就勝了夏軍十六萬大軍,殺敵八千餘人,俘虜三萬餘人,使敵十二萬兵馬潰逃,更擒獲了敵軍主帥————夏國國君竇建德!可以說這是一場以少勝多的經典戰役。
面對大勝,李元霸沒有被沖昏頭腦,他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大帳中竇建德和凌敬神色自若,立而不跪。李元霸見二人站立不跪,心贊有骨氣!當下也不在意,只是示意親衛搬上座椅,微笑道:「兩位請坐!」
竇建德也不說話,大步走過坐下,而凌敬仍是隨立一旁。
「咦?」李元霸說道:「凌先生也坐啊!」
凌敬搖頭道:「君臣有別,怎可平起平坐?」
還沒待李元霸說話,竇建德開口道:「凌祭酒就坐下吧,此時你我俱是階下之囚,何來君、臣分別?何況,自大軍潰敗之時至今,一干將相大臣中也只得你還跟隨著朕,就憑祭酒這份忠肝義膽,如何不能坐?」
李元霸也道:「不錯,凌先生就坐下吧!」說罷,李元霸走上前去,拉著凌敬坐下。在李元霸的盛情下,凌敬坐下。雖然口中沒說什麼,但凌敬對這位趙王爺的謙恭已心生好感。
拉得凌敬坐下,李元霸回到座上,此時雙方之間的敵對情緒已經大減。
「不知趙王是要殺還是要剮?」竇建德大聲問道。
李元霸目光注視竇建德,不答反問:「我唐軍討伐楊侗,本與你無關,你卻越境來犯,是何道理?」
竇建德仰天大笑一聲說道:「爭霸天下何來道理!……再說了,你唐軍遠征我夏國只是遲早之事,我此次領軍前來不是省得趙王多跑路嗎!」
李元霸氣盛地追問道。「既知我大唐就要征伐夏國,那你為何不順應天命,歸降我大唐?」
竇建德搖頭,目現不屑,「大唐嗎?嘿嘿……就憑李淵?」
聽得竇建德言語間對父親的無禮,李元霸瞬間氣勢大盛,他沉聲說道:「夏王,我要河北!」說罷李元霸目光如劍盯著竇建德。
心知必死的竇建德並未被李元霸的氣勢所攝,他昂然說道:「久聞趙王神勇,手中多有精兵強將,大可去取啊!」
李元霸見竇建德身為俘虜卻面無懼色,豪氣不減,當下心生欽佩,大笑道:「正有此意!」
竇建德深深注視李元霸一眼,也是大笑道:「趙王好霸道!」
兩人目光相對,其中滿是惺惺相惜。
「夏王,你是條好漢,本王很想與你共謀大業。但是……河北對本王來說非常重要,本王一定要得到河北!而本王要得到河北卻不能留你,你可明白?」
竇建德怎不明白。他的樸素節儉,是在各路反王中所僅見的。而他在河北的治績,即使是大唐統治下較為安定的關中也遠遠不及。在他治下的河北,「境內無盜,商旅野宿」。此時他雖然戰敗被俘士卒散盡,但他在河北興利除弊安定民生,深得人心,還是有著潛在的號召力。河北百姓擁戴、信服他,若他一日不亡,百姓對他的心就一日不死,而李元霸就不能真正控制河北。
「哈哈哈!……趙王定不會親自處決我吧!」
「當然,若是由本王操刀,河北百姓只怕更不會臣服於本王。」
「可惜!久聞趙王勇武排在英雄譜上第一,不能死在趙王手上真是可憾!……」言罷竇建德忽然一笑,「嘿嘿!趙王,你與我這俘虜談了這麼久,不會只是讓我知道自己必死吧?」
這兩年經歷了太多戰爭,見過了太多殺戮,李元霸面對這位將被處死的帝王豪傑竟然沒有一絲憐憫或是痛惜,他平靜若常地說道:「夏王猜得不錯,本王有一事想請夏王相助!」
竇建德笑意不止,「不要客氣,講!」
李元霸站起身來,目光炯炯,「本王要夏王將河北拱手相讓!」
竇建德笑意頓止,面露不悅,道:「我已是你手下敗將,恐怕幫不上趙王的忙,趙王有本事自可去取!」
李元霸不去理會竇建德的冷言,自顧說道:「聞得夏王出征之後,國中朝政由尊夫人曹氏把持,若夏王能修書一封叫尊夫人投降,那可是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啊!」
竇建德感覺李元霸是在故意羞辱他,當下怒從心頭起,但他仍是強壓怒火道:「哦!利國利民,怎講?」
「夏王已經見過我鐵騎的戰鬥力,想來大王的夏軍是抵擋不住的吧?……若我大軍入戰河北,最終也能攻取,但其間必會使河北生靈塗炭,百姓遭殃。久聞夏王仁厚,想必也不願讓夏國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吧?」
竇建德聞言沉思,默默不語。
正在此時,帳門垂簾掀起,親衛曹章來報:「秦王千歲到!」
李元霸一愣,心中疑惑:此時東都戰局未定,二哥深夜前來虎牢意欲何為?心思電轉間,李元霸也不出外迎接,只是吩咐道:「有請秦王!」
……
李世民面無表情領著衛士步入了李元霸的帥帳。
李元霸見李世民進來,忙問道:「二哥,這麼晚了前來有何要事?」李世民沒有說話,只是往兩旁看了看。李元霸會意,說道:「都退下吧!」親衛們押著竇建德和凌敬退出大帳,帳內只剩下了李世民、李元霸二人。
李世民臉色一沉,開口說道:「四弟,我說出來,你可別著急。」
李元霸一聽,登時心中湧起不祥之感,他說道:「二哥,你說吧!怎麼了?」
李世民沉聲說道:「葦澤關被破,秀寧戰死了!」一語猶如驚天霹靂,震得李元霸呆立當場!
自從年前姐姐去了葦澤關駐紮,就再也沒有得過她的音訊,卻不料……傷心之下,李元霸牙關緊咬,額上青筋暴露。李世民無視李元霸的悲慼,接著平靜地說道:「元霸,此際不是悲傷的時候!竇建德的部將劉黑闥趁其王率大軍馳援洛陽之時,聯合了東突厥攻我山西,現在東突厥處羅可汗正自北猛攻定襄,而劉黑闥自東取了葦澤關一路西進威逼太原,山西危急啊!……父王已下詔令我二人三日之內攻下洛陽,然後分兵馳援太原!」
李元霸默然無語,自從母親去世後,就只有父親和姐姐秀寧對自己是最好的了。但自從父親逐漸醉心於權勢之後,父子之間的親情已逐漸淡泊至完全無存,於是姐姐就成了自己心目中最為親近的一人,可如今……
李世民見狀眉頭一皺,繼續說道:「元霸,聞得你軍擒了竇建德,明日將他押到東都城下來,就讓洛陽守軍見見這位夏王,也好斷了他們待援的念想。」
李元霸此際心思混亂,點頭答應。李世民見李元霸呆呆模樣,也不多話,只拍拍李元霸肩膀,說道:「元霸,國事當前,節哀罷!……軍務緊急,我這就返回洛陽去了!」
李元霸木然說道:「那我就不送了。」
李世民搖搖頭,轉身大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