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英雄傳說 風雲篇 第七章 巴米利恩
    所謂的「巴米利恩會戰」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實在不易確定,如果以先前帝國軍三個艦隊的敗亡為第一幕的話,那麼,此次會戰於宇宙歷七九九年,帝國歷四九○年二月就已經揭開序幕了。此外,以自由行星同盟遼闊的宇宙領域為陷阱,想將楊艦隊圍在巨大的蜘蛛網中的萊因哈特,其壯大戰略是在四月四日米達麥亞艦隊朝艾流塞拉星域前進時開始了具體的實施行動。獲知此消息的楊,於四月六日下令朝帝國軍的總根據地干達爾星域出動,一○日,應楊之請前來當顧問的「銀河帝國正統政府的軍務尚書」維利伯爾·由希姆·馮·梅爾卡茲來到楊的身邊。

    當梅爾卡茲出於禮貌為新上任的職務而造訪時,自封為亡命政府首相的瑞姆夏德伯爵以一副像塗上螢光塗料的表情責問著這種他個人理解是棄上司於不顧而獨個逃命的部屬行為,梅爾卡茲不是那種對誤會和曲解會有過敏反應的男人。「我留在這裡對伯爵閣下,對皇帝陛下也沒有什麼幫助。倒不如協助楊提督打倒羅嚴克拉姆公爵,或許還能找出最後的可能性,我想閣下應該會允許我這樣的做法……」

    瑞姆夏德伯爵沉默了。對於自己對幼帝一字不提的羞恥心,也隱隱約約盤據在他口頭。

    梅爾卡茲從首相府出來,舒奈德對他行了一個禮迎了上去,五個穿著帝國軍制服看起來有些倦態的男人跟在他後面。舒奈德帶著微微苦笑回頭看著這五個人。「這是帝國正統政府軍的全部人員。他們要求永遠跟隨閣下左右。」

    梅爾卡茲看著這幾個「正統政府軍」士兵的臉。他們不論在年齡或體形上都不統一,其中一個看來二○歲上下的年輕男子,穿著一件很明顯是承自父親的,大小不合身的舊衣服,顯得頗為侷促,最年長的一個看似與梅爾卡茲差不多年紀。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表情,每一張臉都融合了忠誠、勇氣和自我滿足的微妙感情。梅爾卡茲放棄說服他們的努力,因為他明白,除了順應他們的意思及請求之外,別無它法了。於是,這支有七名成員的軍隊加入了楊艦隊。

    事實上,帶著這種「非正規兵」的不只有梅爾卡茲,在蘭提馬利歐星域和萊因哈特已經交過手而戰敗的摩頓、卡爾先兩提督也已重新編組了銳減的兵力,與楊艦隊合併了,雖然都已事先向國防委員會及統合作戰本部申請,但是他們都沒有等到回音就擅自實行了。所以從某些方面來說,這證明了軍部的秩序已經有名無實化了。

    從這些事情的跡象來看,有人評論其為「最後決戰時刻,同盟軍的義勇兵性格」,但是義勇兵雖極富有戰鬥意志及勇氣,從裝備及指揮系統的觀點來看,卻是一群「烏合之眾」。在武裝抵抗運動中,他們可以成為貴重的戰力,但是和大艦隊正面決戰時,就很難想像他們能有效地發揮實力了。以前,楊在平息「救國軍事委員會」的內戰中也曾為大群空有滿腔熱血的義勇志願者所苦。這一次,楊需要的是摩頓和卡爾先的指揮能力,所以他也不想再在雞蛋裡挑骨頭了……。

    然而,除此之外,楊又發現身邊還有非正規兵存在。那就是在尤里安·敏茲身後亦步亦趨,有著壯碩體格的黑人路易·馬遜少尉。

    當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送來帝國軍的最新動向資料時,楊遠遠地望著那個黑巨人質問道:「那到底是什麼人?」「你說什麼呀?那是路易·馬遜少尉!」「我知道。我是說,為什麼連他也上了我的旗艦?」「當然是因為尤里安在這裡啦!他可是個好護衛哦。」

    菲列特利加簡潔地把話交代清楚了,跟自己在公私兩方面也沒有細分清楚的楊完全沒話可說了。於是,馬遜得以保住了他自己的一席之地。

    當楊在自己的房間中看著菲列特利加送來的資料時,他覺得高掛在心靈地平線上的太陽沉下來了,他不覺歎了歎氣。根據資料顯示,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的直屬艦隊也將隨著其他將領的艦隊離開干達爾星域。楊原本打算制壓干達爾的意圖不得不做修正了。「好可怕的人哪!」

    楊在心中喃喃說著,他的自言自語化成了冷冽的恐怖水珠,浸透了他全身的細胞。

    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構想能力之雄大,計算之精密實在令人咋舌,一個凡人想做到其中任何一項都很困難,而這個金髮的年輕人卻同時具有這兩方面高度的智慧。

    萊因哈特把麾下的提督們遠遠地支開,看似孤立了他自己的艦隊,實則是想把同盟軍誘入巨大的陷阱當中,這一切都在楊的預料之內。但是萊因哈特本人也離開干達爾星域,這一著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楊原本打算抓住萊因哈特麾下的提督們離開主力部隊的時間空隙,在他們尚未回過頭來圍殺之前,來個速戰速決以獲得勝利的。然而,萊因哈特竟然也移動了主力部隊,行動路線雖然巧妙地呈現曲線路徑,然而,指據電腦的推算,其行動的速度和角度正好是當提督們離開主力部隊到最遠的反轉攻勢的界限點時,萊因哈特本身就朝巴拉特星系突進,一直到可以用肉眼看到同盟首都海尼森為止。要防備他闖入巴拉特星系,避免把首都周邊區域變成戰場,楊就必須比當初預定的計劃還早與萊因哈特交戰,換句話說,此舉是逼楊威利提前決戰。當然,該時間米達麥亞及羅嚴塔爾也會比楊當初預定的更接近戰場,也會更快回過頭來圍攻。前有萊因哈特,後有羅嚴塔爾及米達麥亞,楊不會自我美化到相信自己可以同時承受他們的夾擊並且獲得勝利。楊的勝算是在把帝國軍完全分開來後,以最高司令官萊因哈特為各個擊破的首要目標,這樣此戰才有五成的把握。「只有五成嗎……?」

    事情演變至此才正式進入戰術層面,不過,楊的立場還是很難說是有利的,楊是非勝不可,而萊因哈特則只要維持住戰線到底下的提督們趕到戰場上來就行了。雖然以萊因哈特的性格來說,「勝」比「不敗」更重要,但是他的積極性、主動性背後卻有著深不見底的智慧,與衝動及莽撞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儘管如此,要守護民主主義的果實,楊還是得勝過這個勁敵。「不能不勝嗎……?」

    楊微微苦笑著,「必須」這種思考方法不是他所喜歡的,儘管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如心所願,但是他還是希望盡可能地走上自主和自發的道路。事實上,人生的每一個足跡都覆蓋著後悔的塵土……。「這真是一件不簡單的事哪!沒有人來代替我嗎……?」

    ……當然,應該是沒有人的。楊常常被交付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做的料理材料,然後被迫站在廚房中埋頭工作。

    發現有人急切地敲著門,楊打開遙控門一看,亞麻色頭髮的少年帶著緊張的表情站在外面。若看在同年齡的少女眼中,一定顯得極為英俊勇武,令人情不自禁為之心動吧?「我可以進來嗎?元帥。」「我的門總是為你開著的。進來吧!」

    比監護人還早四年拿到中尉階級的少年行了一個禮進入室內。他把落在端整臉上的亞麻色頭髮往後攏了攏。坐定後,楊詢問他的來意,尤里安挺直了身子。「您對羅嚴克拉姆公爵分散全軍一事有何看法?」「你說該有什麼看法?」「那麼,我就說說我的想法,這很明顯是個陷阱。他會這麼公然地讓各個提督出動到各地去,分明是引誘我們-我們的根據地是空的,你來攻擊吧!如果去了,一定會落入他們的圈套中。」「什麼樣的圈套?」

    楊的表情和聲音都彷彿罩上一層煙霧似的,然而,尤里安的視線卻有著能穿透這層層煙霧的熱力和敏銳。他把視線停在楊的臉上,一口氣把話說了出來。「如果我們的艦隊一接近敵人的根據地,他們的每一支艦隊就會捉住時間一舉回頭反攻,把我們趕進一個大網中殲滅。這就是他們的圈套。」

    楊脫下鑲嵌著五稜星的黑扁帽,抬起頭來。他不知道這種時候該不該稱讚少年洞察的準確性。「您當然也知道的吧?因為我都想到了,更何況是您?可是,您卻還要自己跳進圈套中。」

    楊沒有說話,伸手撫弄著他那頭黑髮,尤里安見狀便把身體往前探了探,楊覺悟到躲不過少年的滿腔熱誠,只好面對事實。「喲,一般人都說年輕人容易衝動,年長者總是扮演著壓抑這種衝動的角色。現在,看來情形是顛倒過來了,你認為我會輸給羅嚴克拉姆公爵嗎?」「您要以這種說法來讓我閉上嘴就顯得太懦弱了。」

    瞬間的沉默之後,楊承認錯誤,點了點頭。「……是我不對。你說得沒錯,這種說法是太懦弱了。」「不,是我太狂妄了,對不起。」

    楊鬆開叉著的腿又重新坐定。「聽著,尤里安,我以『不打沒有勝算的仗』為座右銘。這一次,我也絕對不會違背這個座右銘。」「您有勝算?」「老實說,不多。」

    楊重新戴上黑色扁帽,把雜亂的頭髮壓在底下。既然決定接受對方的詢問,他就希望盡可能地把事實和真像說出來。雖然他不願對方完全知道全部事實……「但是,這也是唯一的機會。羅嚴克拉姆公爵是在看穿了我的意圖之後故意來誘我上鉤的。如果是不擇手段只為取得勝利的話,他大可無視我們的存在,直取首都海尼森的。應該說,這樣做比較有效。然而,他並不這麼做,也就是說,他接受了我無禮的挑戰。」「您是有感於他的意氣,所以才決定堂堂正正地和他正面對決嗎?」

    楊以直指己心深處的表情沉思。「不,我才不會那麼浪漫主義哪!我現在想的只有一點-如何利用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浪漫主義及自尊來打敗他。事實上,我也希望能贏的輕鬆些,但是,這一回這個方法已經是最輕鬆的選擇了。」

    尤里安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是,最後還是閉上了他那形狀極佳的嘴唇。使楊感到困惑、動搖並不是他的本意,可是,難道真的沒有更輕鬆的方法嗎?尤里安不禁懷疑著。然而,不知為何,他卻又猶疑著沒有說出口,最終他只是這樣說道:「總而言之,不要太勉強自己。」

    楊點點頭很高興地回答說:「沒問題。勉強行事不合我的胃口。多謝你的關心。」

    第七章巴米利恩Ⅱ離開根據地的前一天,也就是四月二日,楊給了底下的所有士兵、軍官半天的休假。這是楊艦隊出戰前的慣例,楊一直格守著這個慣例。

    司令官的命令一經下達,隨即湧起一陣有生氣、但缺乏實質性的歡呼聲,根據地魯德米拉是由軍事基地及岩石所組成的行星,實在沒什麼娛樂設施,時間的自由並不能說就意味著行動的自由。奧利比·波布蘭看著朋友哥尼夫聳了聳肩。「如果是在海尼森或伊謝爾倫就另當別論了,但在這種基地哪有什麼地方可去呀?算了,我決定去找一個一夜熱情的對象,你呢?」「在房間裡睡覺。」「這麼無聊的事還講得這麼大聲!」「不無聊啊!」「開玩笑地說是無聊,老實說就更無聊了。」「你比較喜歡開玩笑吧?」

    接受了哥尼夫若無其事的眼光,波布蘭輕輕岔開話題。「我不光*開玩笑過活,不過,我可不想在沒有任何情趣的環境下生活。」「你本身就是一個笑話吧……」「……最近你的惡意表現似乎大有進步嘛,哥尼夫先生。」「不,不,只不過是出自一個不受女人歡迎的男人的嫉妒心罷了。你可不要介意呀,波布蘭先生。」

    兩個擊墜王互相給了對方一個嘲笑,然後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走去。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少校根本不需要思索如何去度過「到晚上三時為止的自由時間」,因為楊威利請她到他的房間去。菲列特利加淡淡地補了原本就淡淡的妝進了房間,楊一副不知該選擇何種表情的樣子面對著硬質玻璃桌,一迎進菲列特利加,他就板著臉要她坐下。

    楊威利在宇宙戰場上可以用一隻手指頭指揮上萬艘以上的大艦隊,可是,這個原本希望做個歷史學者的青年,在他每一出的人生戲劇中都不算是個好演員,在某些場合,他甚至還是一個會讓舌頭打結的拙劣演員。儘管如此,現在他仍然辛苦地轉動著舌頭的引擎,輕呼著對方的名字。最先,他叫「上尉」,然後慌張地更正為「少校」,再過好一陣子又改為「格林希爾小姐」,每一次,美麗的副官都回應了,可是,在那之後他卻又無話可說了。那不是出於惡意,而是因為怯懦。他好不容易鼓起了一百倍於與敵人作戰時的精神彈簧,叫了第四次。「菲列特利加。」

    這一次,淡茶色眼眸的年輕女子沒有立刻回答。這真是一件劃時代的事,因為楊威利從來就沒有直呼過她的名字。她睜大了茶色的眼睛,愕然半響後才答了一聲「是」,也因為這個字使她恢復了說話的能力。「覺得好像好不容易找回了一一年的時間。」

    菲列特利加柔柔地微笑著。「元帥是在艾爾·法西爾星域救了我的命之後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的。您還記得嗎?」

    臉上發著高燒的楊威利像個自動木偶似的猛點頭。

    如何把陷於帝國軍重重圍困下的艾爾·法西爾星域的人民送走,當時二一歲的楊中尉不甚自信地搔著頭,從此開啟了在他往後的人生中不斷被人稱為「奇跡的楊」的第一頁,菲列特利加為他送來了餐點。「謝謝你,格林希爾小姐。」

    年輕的中尉對著一四歲的少女認真地說道,少女不由得笑了出來,要求這位看來完全不像軍人,倒像將來會成為有成就的學者模樣的青年軍官叫她「菲列特利加」就可以了。「逃離艾爾·法西爾」對楊、對菲列特利加而言都是一個出發點,終點卻還在他們的視線之外。此時,楊把目標放在折衝點上,但是要擺脫停滯不前的狀態卻不容易。「菲列特利加,等這場戰役結束了……」

    楊有系統地說到這裡,但是,感情及意思已無法有效地結合,以致接下來的話詞不達意,一點脈絡都沒有。「我比你大七歲,而且,怎麼說呢?這個,我欠缺一個正常的人所具備的完整人格。此外,我的壞習慣又是那麼多。回顧以往的種種,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有資格提出這種要求,看來彷彿是利用地位壓人,而且,在戰鬥之前的這種情況下提出這種事,實在不應該……」

    菲列特利加調整了自己的呼吸。她並沒有為表面上的混亂而迷惑,她已經正確把握住了楊內心的想法。菲列特利加自覺一顆心加速跳動起來。「但是,說了後悔總比不說後悔來得好……啊,真傷腦筋,從剛才開始就只一直隨自己高興亂講話。總之……總之,你願意嫁給我成為我的妻子嗎?」

    一鼓作氣突破關卡的楊,彷彿已吐盡肺裡的空氣似地鬆了一口氣,要甩開優柔寡斷是需要不少體力的,菲列特利加覺得自己的心彷彿長了翅膀似地飄升著,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她心裡已經盤旋了多久的一段時間了啊!「我想,如果把我們兩人的退休金合起來,就算將來年紀大了,應該也不愁吃穿的,而且……」

    菲列特利加不斷搜尋著一些字句試圖回應,可是她優秀的記憶力卻在這個時候背叛了她。原本應該豐富感人的詞彙,不知都跑到哪裡去旅行了。「我的父親和母親差了八歲。這件事我曾經有對你提及過嗎?如果我說了……」

    菲列特利加笑了,這使她顯得更加嫵媚動人。其實在笑之前她就決定了,但她覺得如果不表示點什麼,臉上的表情或許就會完全不同了,那可能會使楊感到狼狽。可是她看著楊,知道他並沒有感受到她的喜悅,同盟軍史上最年輕的元帥,穿上軍服也不像軍人的這個青年從扁帽下面露出的前發下忐忑不安地注視著她。「呃,你覺得怎樣?」

    楊露出了難以表現的表情,勉強形容起來,那就像接受教官面試的軍官學校學生的表情,事實上,在他真正接受面試時,楊從來不曾有過如此深切的表情。他脫下了扁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結結巴巴地說道:「……我還沒有聽到你的答覆,怎麼樣?」「啊!」

    菲列特利加睜大了淡茶色的眼眸,這時才發現到自己的失神,不禁紅了雙頰。好或者不好對她來說是再明白不過的事了,所以她的思考和言語動作,都已經輕輕地帶過那個關口了,她沒有注意到障礙的存在。菲列特利加用線繩把自己那顆躍動不已的心加以控制,好不容易才得以說出口來。「好的,閣下。」

    菲列特利加重覆說了好幾遍。她突然有種極度不合理的疑念-她的聲音是不是只有自己聽得到,而楊卻沒聽到呢?「太好了!嗯,我很高興……」

    楊笨拙地點點頭。現在又輪到他困難地來選擇詞彙了。「謝謝,該說什麼……該說什麼好呢……該說什麼呢……」

    結果,楊只能深注著菲列特利加的眼睛,什麼都沒說,一切已盡在不言中。(附言:楊的求婚壯舉是不是很可笑呢?往後萊因哈特向別人求婚時也同樣讓人笑破肚皮,似乎作者是有意強調"某一方面的天才也就意味著另一些方面是個呆子".;D)

    走進亞列克斯·卡介倫中將房間的尤里安,步伐顯出有種異樣的沉重感,感到懷疑的卡介倫在知道理由之後笑了一笑,調了一杯淡淡的摻水酒給少年。「……是嗎?姓楊的那個傢伙終於提起他那麼一點點的勇氣了?」

    尤里安點點頭,猛地灌下了那杯酒,卻被輕輕地噎住了,冰塊互相碰撞,發出了清涼的聲響。卡介倫微微一笑,也在自己的杯子中倒滿了酒。「基本上說來,這是一件喜事,我們來乾一杯吧!」

    尤里安看著杯子,紅了臉。不只因為酒的緣故,他為自己還未乾杯就喝了酒的失禮行為致歉。卡介倫在杯子中放了冰塊,把調得比剛剛那一杯還濃一些的酒推到少年面前,一完成乾杯的動作,尤里安便問道:「您說,基本上來說這是一件喜事,此話怎講?」「對楊來說是喜事,因為他總算有了新娘了,而且還是可遇不可求的上上之選。對格林希爾少校來說,雖然是一件讓外人極為驚奇的事,不過,能和自己愛戀的對象結婚實在是幸福的事,因為酒宴可以一個人舉行,婚禮卻非得兩個人不可。」「那麼,為什麼說基本上呢?您保留了什麼?」

    卡介倫沒有立刻回答,先為自己調了第三杯酒,把杯子拿在手上,沒有喝,然後才回答道:「理由就在你在我們乾杯之前就喝了一杯。」「……」「你喜歡格林希爾小姐,我沒說錯吧?」

    尤里安一下子激動了起來。把空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杯中的冰塊激烈地振動起來了。「我衷心祝福他們兩人!真的,我很喜歡他們兩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我知道。」

    卡介倫溫和地制止了少年。「要再來一杯嗎?」「……嗯,淡的。」

    中將為他調了一杯恰到好處的酒。「我知道是我多事,不過,不只是戀愛,人的心理活動是不能用數學來解釋的,也不能用方程式來模擬。以你的情形來說,你只到達愛慕的階段,所以不妨把它當成一段美好的回憶來消化。但是,如果再進一層發展成刻骨銘心的愛情的話,那麼對某一個人的愛,或許就會使你失去對另一個人的愛和尊敬,這不是是非善惡的問題,而是在無可奈何身不由己的情況下演變而成的。老實說,事情會變成這樣還真令人困惑。你的頭腦好,性格又佳,但是最好不要再牽扯在這件事上,火是很容易引上身的。」「嗯,我知道。」「唔,知道就好。即使只是停在腦袋而已。」

    卡介倫似乎著透了尤里安的心,他繼而把話題一轉。「可是,他們兩個人結婚之後會不會還彼此叫元帥、少校啊?」「應該不會吧?」

    尤里安虛應形式地回答,卡介倫便裝著板起一副臉孔。「很難說喔!我太太在結婚之後不久也還叫我上尉,每次被她一叫,我就不由得立正行禮。」

    尤里安笑了,可是,卡介倫知道有八成以上是基於禮貌上的緣故。「不管如何,這是我們大家都活下來之後的事了,如果他們結婚了,尤里安你怎麼辦?啊,可以暫時到我家去。」

    酒精以外的某種因素使得尤里安吐出的氣息顯得極為炙熱。他把喝光的酒杯重新放回桌上,用手不斷地旋動著。「我不想妨礙他們的新婚生活,嗯,怎麼說呢?我可不喜歡被看作是礙手礙腳的人。」

    聽來像是開玩笑,但是尤里安是想,如果楊和菲列特利加結婚,自己該離開他們一陣子。

    在尤里安的胸中,一個還沒看過的行星的影像雖然不明確,但是慢慢組合出形狀來。那是位於銀河帝國領域邊境小星系的一個小行星,太陽系的第三行星-地球。對人類來說,那是以前唯一的居住世界,當尤里安從瀕死的德古斯比司教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時,他就覺得非去看一次不可。

    當然,尤里安無法預知那裡有些什麼,如果那兒暗藏了一把可以撕裂一部分歷史面紗的刀刃,那麼,他必須把那把刀拿到手。雖然,這種想法當中大多混入了主觀願望之奶,不能說只是客觀預測方面的黑咖啡。

    然而,尤里安還是覺得有前去一看的價值。尤里安在預測的能力方面遠不如楊,但是,如果輔以行動和親眼見識,應該可以彌補這方面的不足,他覺得自己應該以有異於楊的方法來接近現在和未來。如果這次戰役結束後還能倖存下來,如果能看到楊和菲列特利加結婚,他就要前往地球旅行。「希望你們幸福……」。

    尤里安在口中喃喃說著,把蘊蕩在心頭的某種暇思放在抽屜裡上了鎖。

    這個時候,凝視著少年的卡介倫,眼中似乎也洋溢著趣味及共識的光芒。

    第七章巴米利恩Ⅲ離開根據地的楊艦隊一路朝巴米利恩星系繼續航行。「不知什麼時候這個艦隊成了一個大家庭,楊要指揮控制也得花些心力!」

    卡介倫對尤里安說道,然而,他自己本身也是「非正規兵」。由於失去了伊謝爾倫要塞,原任要塞事務總監的席位應該也不見了,但是在下個職務還沒有決定之前,他就以監察人的身份搭上旗艦休伯利安了。

    在這個情形下,距離的縮短和緊張的增加顯現出了完全的對應關係。當他們到達巴米利恩星系的最外緣,從螢幕上凝視著那如早春的嫩果似的恆星時,同盟軍的幹部們都確實聽到了自己體內血管收縮的聲音。「真是不可*的太陽啊!」

    亞典波羅中將連恆星都罵了進去,可能是因為過敏的神經格外令他感到不快吧!即使恆星是穩定、明亮地照耀著,或許還是會因別的因素而遭指責。「如果不在這裡阻止住羅嚴克拉姆公爵的話,就再也沒機會了。」

    這已是確定的事實而不只是共識,所以所有的幕僚們都不想再提起了,他們秉持著這無言的協定,把視線集中在他們的司令官身上。楊正和梅爾卡茲愉快地交談著-看來是如此-看在眾人的眼中,大家心裡的負擔也稍微減輕了些,只要司令官健在,他們就有期待奇跡的可能性。

    鑲著五稜星的黑扁帽,黑色短上衣和半統靴,象牙白的領結和寬褲-晉陞為元帥之後,楊的軍裝並沒什麼變化,只不過是階級章上的星星數目多了一枚而已。然而,其所象徵的意義一般說來是很大的,但是當事者的言行舉止卻看不出有什麼變化,他仍然是一個看來完全不像軍人的青年。

    站在楊身旁,具顧問身份的梅爾卡茲則穿著帝國軍的黑色和銀色制服。這套制服穿在他身上有四十年之久,彷彿已與他融為一體了。這個兼具軍人和武人風格,剛踏進老年期的男人即使是在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那極為偏頗的眼光中也像極了楊的上司。

    雙方的前哨戰在無聲無息的偵察競爭的形式中安靜地展開了,同盟軍把巴米利恩星域寬達一二五○億立方光秒的宇宙空間細分為一萬個宇宙區域,以二○○○組的先遣偵察隊覆蓋這些區域,建立起分析各處彙集回來的情報系統。負責指揮營運的姆萊參謀長,在管理這種精密的作業方面,他的能力遠遠超越黑髮的司令官。楊做的是考慮、籌劃的工作,而一旦到了實施的階段,他就覺得不勝其煩。根據他本人的辯解,在二年前,困難重重地從艾爾·法西爾逃離之際,他已經讓自己的勤勉性給磨掉了……。

    進入偵察戰之後的三○個小時,只是持續著使緊張的水位穩步上漲的沉默。但是,最後帝國軍出現了,發現的人是卻斯上尉所指揮的F02偵察團的一個下級軍官。「上尉,那是……!」

    部下的聲音雖然在音量上已加以壓抑,但是語氣卻完全走樣了,足以讓上尉緊張得繃緊神經。出現在他的視線中的是一大片正慢慢蠶食著黑暗的宇宙空間而且漸漸擴大的光點群。光點群又會聚成一片波濤,吞噬了背後微弱的星光,無聲無息地朝著同盟軍壓逼過來。

    上尉按下了超光速通訊的按鈕,但是聲音及指頭都微妙地顫動著。「這裡是F02先遣偵察隊……發現敵人主力部隊。位置在由○○八四六宇宙區域朝一二二七宇宙區域方向的地方,距離我方四○·六光秒……非常接近!」

    另一方面,帝國軍的偵察網也發現了在前方徘徊的一小撮集團。最先接到來自先遣偵察衛星的影像及來自哨戒小集團的報告的是原為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部下,曾參加過奇霍伊薩星域會戰的洛爾夫·奧圖·布勞希契中將。

    部下問他是否要追擊扑滅這一小撮老鼠,他搖搖頭。「擊滅偵察隊充其量只是個小功,不要貪這種功勞。倒不如探尋他們回去的方向,以探出敵人主力的位置所在。」

    布勞希契的指示是正確的。當同盟軍F02先遣偵察隊把敵人的位置告訴同志時,同時也有了反作用。他們退回去時雖然不會遵循直線路徑,但是,其軌跡的曲線形狀卻很容易就可以用戰術電腦解析出來。

    接到布勞希契的報告時,萊因哈特正坐在總旗艦伯倫希爾艦橋的指揮席上凝視著頭頂上映於螢幕中的星海,白晰的臉上灑滿了星光雨,沉浸在一片波動的光影當中,看來就像白瓷沉於水底一樣。四周的人小心翼翼地不弄出聲,很自然地攝住氣息埋首於各自的工作中。打破這神殿般的沉默氣氛,把敵艦隊接近的消息報告給年輕的帝國元帥者是巴爾·馮·奧貝斯坦一級上將。「可能會在巴米利恩星域一帶和敵人接觸吧!」

    對於前進之時奧貝斯坦所做的推論,萊因哈特完全贊同。自古以來,成為戰場之地是在敵我雙方的默認之下選出的。這一次選在巴米利恩星域也是一樣,不知道為什麼,萊因哈特一點都不懷疑楊威利也會著眼於此處為決戰場。「……果然是這裡……」

    不怎麼有感動的表情的金髮年輕人喃喃自語著,他叫來了高級副官修特萊,命令全軍休息。萊因哈特微笑著對驚愕不已的副官說道:「戰鬥不會馬上開始的,現在稍微鬆弛一下緊張的情緒反而會好些,自由行動三個小時,喝酒也無妨。」

    副官退出之後,萊因哈特坐在指揮官席上,閉著那雙有濃濃睫毛的眼睛,任一顆心浮游於無限的宇宙當中。

    同盟軍這一邊也在沒有預期的情況下,收到司令官下達全軍休息的命令。但是,高級幹部們仍留在會議室內喝著咖啡彼此交換著意見。楊啜了一口咖啡,他幾乎不懂辨別咖啡有什麼好壞,對細味品嚐也不熱衷。「羅嚴克拉姆公爵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無與倫比的戰爭天才。如果我們以同樣的兵力與其從正面交鋒,勝算太少了。」「或許吧!」

    先寇布非常率直。「逃跑」或者「打敗仗」之類的詞語在楊艦隊中不是什麼禁忌。「可是,你也不賴。今年你也已經連續捉弄了帝國軍的三名擅用兵法的大將了,不是嗎?」「那是運氣好。雖然不只是這樣,不過,總而言之一句話,主要就是運氣好。」

    這是楊的真心話。在這次會議之前,他雖然已經各個擊破了帝國軍三個艦隊。但是,姑且不論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本人,就算只和奧斯卡·馮·羅嚴塔爾或渥佛根·米達麥亞正面交戰,他也沒有把握還能如預期中一樣高奏凱歌。雖然不能說是沒有勝算,但是,不太可能在短時間內獲勝,尤其是當時的局勢還在雙方蓄勢待發的前哨階段,楊不認為萊因哈特本人或者帝國軍的雙璧會投進此階段中,所以他才有心放手一賭。事情是成功了,但是,他可不認為因此就證明命運的女神特別寵愛他,他甚至覺得那三連勝已經用盡了幸運的籌碼了。

    梅爾卡茲以溫和的眼光看著年齡足可當他兒子的青年司令官,但是,他卻什麼也沒說。「敵陣展開的幅度很小,可以預見深度和厚度一定到了某種程度。還打算采中央突破的方式嗎?」

    派特裡契夫副參謀長交抱的手臂足足有楊的兩倍粗,本來,他不該做文書工作的,前線指揮的工作應該較適合他。但是從「楊艦隊」的前身-第一三艦隊的誕生開始,楊就一直把這個充滿活力和幹勁的大漢放在司令部。「放任他到前線去的話,可令人擔心喲!」這是奧利比·波布蘭暗地裡所說的壞話,但是以楊的立場來看,派特裡契夫能夠瞭解楊的作戰,當他以歌劇歌手級豐厚的低音回答「果然沒錯」時,可以給士兵們帶來很大的安定感,這些因素都是楊考慮在內的。

    在進行了一次把重點放在安定幕僚的精神勝過實質意義的談話之後,幕僚們都退了下去,只有華爾特·馮·先寇布在眾人之後單獨留了下來,楊看著他,把視線稍稍移開,然後又移回了視線開口問道:「你認為我們會贏嗎?中將。」「如果您真有獲勝的信念的話……」

    先寇布的音調微微超過了開玩笑的範圍,楊自然是不會聽漏掉。「我是打從心底想勝呀!」「不行呀!如果您自己沒有自信,又怎能讓別人相信您呢?」

    楊沉默了,現在他實在難以抵抗先寇布辛辣的舌鋒。「如果您是一個只以勝利為目的單純職業軍人,或者是一個不知道自己幾兩重而光想掌握權力的凡俗野心家,我的煽動可能還會奏效。再甚者,如果您是一個深信自己的正義使命而有不可動搖的信念和責任感的人,多少也會受別人唆使。但是您卻是一個即使在戰況最激烈的時候也不完全相信自己是站在正義那一方的人。」

    楊沒有立刻回答,先寇佈於是用手指輕彈著空了的咖啡杯繼續說道:「沒有任何信念卻每戰必勝。以唯心論的精神主義者來看,這實在是不可能的事,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哪!」「我一向認為最壞的民主政治也勝過最好的專制政治,所以我為優布·特留尼西特而和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作戰。我覺得這本身就是一個信念。」

    話是這麼說,楊的心中卻不得不承認先寇布的指責是對的,他並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在古代的地球上,當民主國家雅典和專制國家斯巴達抗爭之時(注:是指公元前431年到公元前404年在希臘爆發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小國梅樂斯謹守中立不傾向任何一個陣營。對梅樂斯拒絕隸屬於己方的事感到憤怒的雅典遂視梅樂斯為民主政治的敵人而發動軍隊入侵,殘殺當地人民,將其領土並為己有,並稱自己的行為為民主政治的勝利而舉杯慶祝。這種醜陋的行為為後世的人類歷史立下了惡劣的模範,對侵略者的羞恥心而言,大義名分遂成為其最後的一件遮醜衣衫。如果侵略和虐殺是出自瘋狂的專制君主的野心的話,那還讓人無話可說,但令人絕望的是,有時候這種事情卻往往是由民眾所選出來的領導者直接加害於本國和別國人民的,民眾有時候還會為侮辱他們的人送上熱烈的掌聲。魯道夫·馮·高登巴姆確確實實是踩著人民的肩膀走向通往權力寶座的路的,這就是「最壞的民主政治」的歸結。所以楊是完全不相信自己說的話的。儘管如此,楊還是認為-最壞的專制政治在崩潰之後或許會產生最好的民主政治,但是,最壞的民主政治在垮台之後卻絕不會產生出最好的專制政治,這是一件奇妙的事……。

    休息結束後便立刻發動第一級臨戰體制。一度鬆懈下來的精神活動朝著起火點急速地收斂了,所有的偵察系統都已經告知前方有眾多的敵人,這使得全體將兵的心都響起了警報。「和敵人的距離,八·四光秒。」

    監控員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遍全艦,彷彿用一雙冰冷的手緊緊握住了士兵們的肺和心臟,呼吸和心跳都立刻加速,也有人的體溫立刻上升。「漸漸接近了。」「當然,如果遠離一些的話可就難辦了!」

    在炮塔及槍座中交談著的士兵們,低語中帶著微妙的緊張及不安。如果他們任由精神的溫度無限制地升高,噴起火焰,很可能介時便會把自己和別人都燒成灰燼。

    楊一如往常坐在指揮桌上,托著下巴,手肘支著一邊膝蓋,凝視著正面的螢幕,但是他突然把視線投向幕僚們。視線是依梅爾卡茲、姆萊、先寇布、尤里安·敏茲、馬遜、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派特裡契夫的順序平移過去,雖說是一瞬間,可是也沒有停下來,當視線又回到螢幕上之後,他就再也不動了。菲列特利加的心情複雜著極大的擔憂及微微的灰心,她看著脫下黑色扁帽,頭髮雜亂不堪的年輕元帥。他是她的,可是,又不只是她的,較之自由行星同盟超過一○○億的市民對他的期望,她所求之於他的又顯得那麼的渺小-不,或許該說是荒誕-希望和他共有未來。

    楊又戴上了扁帽,菲列特利加也振作起了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螢幕上,因為一切事情都得等待戰後保往了性命再說。「敵軍正突破黃色區域……」

    監控員的聲音讓人有一種唾液分泌不夠的感覺。隨之聲音突然提高了。「完全進入射程距離了!」

    這時候,炮手的手指頭都已經放在發射鈕上了,他們摒住呼吸,等著總司令官下達射擊命令。楊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輕輕地舉起一隻手,然後以一○倍於舉手的速度猛地揮下手。「炮擊!」

    數十萬道能源光束在黑暗中激進,在他們的利牙咬住獵物之前,帝國軍的光束如猛獸般更早自柵欄中放出來,襲向敵人。利牙和利牙在半途中衝撞,化成眩目的光芒炸裂開來。

    更具實質意義的「巴米利恩星域會戰」開始了,時間是宇宙歷七九九年,帝國歷四九○年四月二四日一四時二○分。

    第七章巴米利恩Ⅳ炸裂的光芒使宇宙充滿了無聲的鳴動。新產生的光劍切碎了白熱的光漩渦,四散分解的艦體成了亂舞的影子,緊緊攫住了人們被光熱燒炙的視網膜。開戰不到三○分鐘,戰況已經直線上升達到激鬥的程度了。

    不過,「巴米利恩星域會戰」在一開始純粹是以極平凡的形式開幕的,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也好,楊威利也好,彼此都懷疑對方是不是會出什麼奇招,也都打算靜觀而後動,所以雙方都不得不以正統的戰法踏出第一步。

    萊因哈特面對楊的攻勢想出了戰史上前所未曾有的「機動性縱深防禦」戰法。楊當然也有他的想法,但是他的想法卻也是等對方先行有所動作之後才能付之實行,所以慘烈的炮戰及淒艷的光芒對他們任何一方而言都不是必要的。然而,戰端一經開啟,一開始有了動作,就如同瘋狂的野馬般不受騎師的韁繩控制而肆意奔騰了,萊因哈特和楊都是一方面在心中感到無奈和不滿,一方面又必須使用大部份的神經網路去修正預定的軌道。

    局部的戰況變化顯得急速而又無秩序可言,連萊因哈特及楊也無法全盤應對。就算下了指示,在指令尚未到達之前,情況又已有了新的變化,結果,下達的指令也就失去了原先的意義了。當帝國軍的最前線多次傳回通訊請示該如何行動時,萊因哈特冰藍色的瞳孔閃著怒氣。「按照個人的部署來應戰呀!我要中級指揮官是做什麼用的?什麼事都非得要我決定嗎?」

    另一方面,同盟軍的狀況也不見得比帝國軍好。當最前線的指揮官要求更細部具體的指示時,楊歎了口氣回答:「這種事你去找敵人商量吧!因為我沒什麼選擇權。」

    正當雙方的最高指揮官深感困擾時,戰鬥仍然急速地白熱化。光束和光束、火箭和火箭燃燒著敵意在宇宙中相互衝撞,彼此較量著破壞力及防禦力。破壞力升高,能源中和磁場及裝甲就被突破,致命的光、熱亂流就席捲了整個艦艇內部。防禦力增加雖然使得龐大的能源四處擴散開來,但是,偶而附近的弱小獵物會為餘波所動搖而毀滅。兩軍在彼此放射出來的能源怒濤中翻滾著,卻仍然不屈不撓地射出光束及飛彈。在自己的腹部被擊入核觸合飛彈,於一瞬間炸裂開來的同時,用光束撕扯開敵艦同歸於盡,似乎連艦艇本身彷彿也被人類的偏執狂念附了體一樣。

    帝國軍的炮火放出彩虹般的光彩襲擊過來,楊的旗艦休伯利安的四周出現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火球。巡航艦那爾畢克的艦體中央被擊中,噴出泛青的光泡,從正中折為兩半,隨即又散為一團團的光塊,照亮了宇宙的一角。

    休伯利安的艦長亞塞道拉·沙其安中校淺黑色的精悍臉上罕有地浮起擔心的表情。「司令官閣下!旗艦太接近前線了。恐有成為炮火集中的目標之虞,請允許後撤。」

    看著艦長的楊,黑色眼珠中洋溢著抑揚的信賴感。「艦艇的指揮由艇長負責,中校大可放手去做。」

    可是不到一○分鐘,楊又巧妙地推翻了前言。「為什麼要後退?這樣不好指揮呀!」

    之所以會讓楊產生這種抱怨是因為他發現帝國軍的一部分和其他部隊失去了聯繫,開始突了出來。只要有了可乘之機,構成楊的精神堡壘的支柱-用兵家的要素-就顯得格外有力。楊探出身子,下了一道命令給菲列特利加。

    結果,命令只落得沒有結果的下場,因為正當突出的帝國軍的第一陣對著敵人正要打開炮門時,第二陣就從背後殺上來了。自動迴避衝撞的系統急速作動,帝國軍的各艘艦艇為了避開接近過來的龐大質量而無秩序地四處跳動,駕駛員們一邊咒罵著神明和惡魔,一邊緊緊絞著操縱盤,拚命控制好方向。

    這場混亂雖然只有短短的時間,但對楊來說卻已經足夠了。同盟軍的各艘艦艇朝著意外演出一場蹩腳舞蹈的敵人一起發射主炮。四處產生的光點立刻形成球狀,球球相連,泛成一片。

    帝國軍的艦列開了個大洞,那是由能量及虛無所形成的畸形混合體,巨大的能量漩渦充滿了拒絕生命的冷峻。

    這個情形從遠距離之外的伯倫希爾旗艦上也看得一清二楚,挑起了金髮年輕人的怒氣。「特奈傑究竟在搞什麼鬼?」

    萊因哈特的聲音令通訊官畏縮,趕忙和妨礙電波及電子雜訊的干擾繼續奮戰,試著和特奈傑中將的旗艦取得聯繫。監控人員也汗流浹背地忙著識別滿天飛舞的敵我雙方,最後確認了特奈傑脫離了原來的戰線部署擅自闖出陣列,在一陣沒有秩序的艦隊運動之後被敵人圍攻了。「不自量力的傢伙!」

    奧貝斯坦的兩隻義眼射出了強烈的光芒。「口裡說得頭頭是道,眼睛卻只看到前面,這是個言過其實,不值得大用的人物。」「這場會戰結束之後,如果我還活著,一定聽你的忠告。」

    萊因哈特說道。「可是,目前為了活命,我們必須借重他的戰力,無論如何和特奈傑取得聯絡!」

    聯絡用的太空梭載著放有萊因哈特命令的通訊密封艙從旗艦伯倫希爾的船腹出發了。萊因哈特為這個繞遠路的聯絡方法感到氣結,可是,在無它法可想的情況下也只好勉強為之。

    如果不能讓那個滿是戰意及野心的特奈傑回到原來部署的位置,萊因哈特的整體計劃就會在戰術方面有遭擱淺的危險。就算捉住他的衣領也要把他拖回來,陣形是必須*秩序建立起來的。如果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投入到消耗戰中,很可能會中了楊威利的奇略。

    萊因哈特害怕的事果然發生了。楊在千辛萬苦之中巧妙地變換了陣形,把特奈傑以外的帝國軍前方部隊誘入了凹形陣炮火的焦點內,時機之精妙令在一旁的梅爾卡茲也不得不感歎佩服。帝國軍就像被吸管吸出來一樣,陣形崩毀,艦艇爭先恐後似地跳到同盟軍的炮列之前。「射擊!」

    炮擊的密度和正確性恰到好處。如瘋狂的野牛般洶湧奔來的帝國軍彷彿衝撞上一道隱形牆壁似地拌了下來,光和熱泛起波瀾,四處氾濫,充滿勇氣和鬥志的士兵們在一瞬間化為殘骸。炸裂的火光上下左右連鎖反應,產生了只有人類能雕琢出來的絢爛光亮寶石。然而,每一顆寶石的內部卻儘是與優美及華麗完全沾不上邊的死亡之姿。

    有的人肉體在瞬間蒸發;有人雖然活著,卻被高熱折磨著,一邊毫無意義地慘叫,一邊滑落死亡的斜坡;閃光灼傷視網膜而被奪去光明的士兵,被意欲逃命的同伴推倒,臉上刺進到裸露出來的配電線路上,在閃光的火花當中斃了命。

    他們打仗的目的不在殘酷,但是任誰都無法理解,正義和信念是這個世界上最嗜血的東西。最高指導者為了實現他們所倡言的正義,把成千上萬的人送上戰場。在餵飽他們的信念之前,必須活生生地葬送無數個士兵的生命,或者使他們斷手斷腳成了廢人。如果國家的統治者放棄所謂的信念和正義的話,士兵們就可以不用眼睜睜看著從自己傷口中送出來的內臟,在恐懼和痛苦中悲慘地死去了。但是,只要他們自己置身於遠離戰場的安全場所,權力者一定會繼續堅持「正義和信念遠比生命更重要」的主張,如果說萊因哈特可以在自己和那些平庸而卑劣的權力者之間畫出一條界限的話,那大概就是因為他常常和士兵們一起站在最前線的緣故吧!「媽媽、媽媽……」

    被爆風吹斷兩腳的年輕士兵用兩手在地上艱難爬行著,在血泊中沙啞地嘶喊著。受了傷滿身血污的其他士兵一邊呻吟著一邊毫不猶豫地踏過這個士兵的身體,只聽見肋骨碎裂的聲音,年輕士兵的兩眼隨即失去了光彩。

    殘酷和悲慘的景象不只是某一方的專賣品,受帝國軍猛烈反擊的同盟軍也在痛苦中呻吟掙扎。

    從電磁炮中射出來的槍騎兵238彈貫穿了戰艦的裝甲,發出超高熱能量而爆炸。全身被火焰擁抱著的士兵,發出奇怪的慘叫聲滾倒在地上,而甲板也已經呈現無比灼熱的狀態,飛散的血花化做陣陣白煙蒸發了。長官下令集體棄艦,渾身血污的生還者撥開火和煙的侵吞,以體力所許可的最快速度奔向密閉式的艙門中。從傷口所流出來的血一和地板接觸即產生新的蒸氣,熱氣透過地板,直燒腳底。新的爆炸接二連三發生,熱風的巨掌摑倒了士兵們。帶著銳角的金屬和陶瓷的碎片以高速在半空中穿梭,斬瓜切菜似的割下士兵的腦袋。沒了首級的屍體灑著血雨,倒在好不容易正要爬起來的同伴身上,於是,接著又發出了新的慘叫聲,接觸到地板的手掌在一瞬間被燒糊了,一用力拉起,皮膚便粘在地板上,露出的血肉因火傷和血呈黑紫色,像戴了手套一樣。密閉艙門關起後遮斷了人間地獄的景象,然而,在生還者的眼前仍然開啟著另一道殺戳地獄之門。

    隨著時間的經過,犧牲的比率也增高了,殺戳和破壞漸形激烈,數量和範圍也愈形擴大,帝國軍和同盟軍都不約而同地陷入難以自救、彷彿煮開了的泥濘深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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